小阁老 第1075节

“那当然。”邹元标点点头,《病榻遗言》说的全都是宫闱秘辛,皇帝定然恨不得天下人都不知道,又怎会用这本书掀起大狱呢?

“所以还需要拿另一个高来点炮,给皇上一个正大光明清算的理由!”李植一攥拳,面目因兴奋而狰狞道:“到那时,荆人万劫不复,我看他赵休宁还敢不敢这浑水?!”

邹元标听得是不寒而栗,如此周密的计划,简直是步步杀机,完全不给对手反杀的机会!

这帮家伙实在太可怕了……

他估计以这帮家伙处心积虑多年谋划,怕是‘双高拍门’不奏效,也还有后续的手段。

“汝培,你想让我来弹劾高启愚?”邹元标试探着问道。

“不错,尔瞻。”李植点点头道:“我们都已经开过炮,短时间内再弹劾的效果会很差,没法造成群情激愤之势。所以高启愚的案子,最好还是由你这样名满天下的正直之士来捅破!”

顿一下,他又道:“还有丘、赵、余几位大人,你最好也让他们联署一下,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不会被压下去!”

丘,是右都御史丘;赵,是吏部左侍郎赵世卿;余是户部侍郎余懋学。这三位大僚都是因为得罪张居正被贬斥多年,新近才被万历皇帝起复的。

“把张党那帮魑魅魍魉赶下台去,得利最大的就是他们,他们也不能坐享其成吧?”李植冷声道:“总得也脏脏手,日后才能做好朋友。”

“可以,这事儿就交给我了。”邹元标点点头。

……

晚上回家吃过饭,邹元标换上便服,来到自家后院。

他住的是前后两进的小院,这边几乎家家都是这种格局,左邻右舍仅有一墙之隔。

邹元标后院与东临的隔墙上,居然开了一扇小门。

他让老仆看着家,自己则轻轻敲响了那扇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却没发生什么香艳的情形,只有一个比他小几岁的男子打开了门。

那男子探头看看,见邹元标只身一人,便把他让进了自家院中。

堂屋里亮着灯,两人沉默的走进去。

屋里头,两个人正在炕上对弈,年纪都差不多,还有个坐在炕沿旁边观棋的。

这些人包括邹元标在内都差不多大,年纪在三十出头。而且一看就都是做官的。

其实这几个人都出场过,也没必要卖关子。

刚才开门的叫顾允成,万历十四年进士,吏部考功司主事。

坐在主位上下棋的是他哥,万历二年进士,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

与顾宪成对弈的叫赵南星,与顾宪成同科进士,吏部考功司郎中。

至于观棋的红脸文士叫李三才,亦是万历二年进士,但因为得罪过张四维,被贬官外放过,故而影响了进步。目前在顾宪成手下,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

看着炕上这貌不惊人、官位也不高的三位,邹元标心头涌起一阵阵荒谬之感。

若非被他们吸收进了组织,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绝对万万想不到,顾宪成、赵南星和李三才这三位五六品的中下层官员,其实是这场牵动满朝文武的倒张大潮的始作俑者!

看到邹元标来,一脸憨厚相的李三才便笑道:“叔时还真是料事如神啊,他说你吃了饭准过来。”

“呵呵,什么都瞒不过叔时。”邹元标笑着在另一侧炕沿坐下,安静的看着落子如飞的两人。

顾宪成却能分心二用,一边下棋,一边对邹元标笑道:“说说吧,我们的棋子下一步准备怎么走?”

第五十九章 帅不过三秒

而且顾宪成兄弟和赵南星、李三才这四位,都是玉峰书院出来的。

他们再加上邹元标,后世大名鼎鼎……呃,臭名昭著,好吧,毁誉参半的东林党创始人便到齐了……

万历二年,赵昊曾授意赵锦将顾宪成、赵南星和李三才外放最偏远的州县。但他们确实很有才干,在凭实力说话的考成法之下,自然能脱颖而出,又重新回到了京师,并凭借强大的运作能力,占据了吏部最重要的两个司,考功司和文选司。

考功司执掌文官的处分及议叙,即官员的绩效考核。

文选司就更不得了了,执掌文官的任用和升迁!

这两个部门的长官考功郎和文选郎,虽然只是正五品的郎中,却捏着天下文官的官帽子。两人若是联起手来,整个大明的文官集团,除了少数的高官之外,都能被他们安排的明明白白。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横批:不服不行。

所以哪怕是部堂高官,也得让他们五分。虽然本身不受他们管辖,可谁都有属下故吏,晚生后辈要提携,得罪了他们就只能干瞪眼了。

虽然上头还有尚书侍郎,但全天下两万多名文官,领导们哪能一一过问?能把要紧的位子安排明白了,就已经是极限了。所以大部分官位还得下面的郎中安排。

这三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便联起手来,提拔了大量刚起步的同门同道,集腋成裘,来壮大自己的影响力。

且顾宪成还预见到了张居正死后,必然遭到清算。便借着皇帝起复张居正废黜官员的机会,将他们大量安排到科道言官的岗位上。

这些官员当年就是因为建言遭到打击,又被贬斥甚至充军了十多年,自然憋了满肚子的怨气,做梦都想报复回来。现在顾宪成把他们摆在奉旨开喷的位置上,这些自诩正义之士怎么可能忍得住呢?

他们喷的目标,自然就是张党的大员。在皇帝的默许纵容下,张党大员一定会纷纷倒台。

待张党大员下去后,上来的自然就是江南帮的梯队了。这样非但可以为师门立大功,说不定能成为嫡传弟子;而且还能趁机把他们的人向上提拔一层。假以时日,剔肤见骨,他们一定会占据朝堂的。

所以顾宪成很得意,在他看来眼下的政潮,很大程度上是由自己人事安排导致的。这种躲在暗处看着台上人冲杀,却还不自知已沦为他的棋子的感觉,实在太棒了。

那种智商上碾压的优越感,让他坚信自己是天下第二聪明的人。

至于天下第一聪明的,当然是他那位鬼神莫测、权势滔天,隐约已成天之二日的师父了。其实顾宪成所做的这一切,也是在极力的模仿赵昊。

他一边听邹元标讲述言官们的毒谋深计,一边与赵南星对弈还占尽上风,眼看就要擒杀对手的大龙了。

直到邹元标讲到了李植准备用《病榻遗言》和‘高启愚案’来逼迫赵首辅不敢趟这浑水,顾宪成脸上的淡定之色一下凝滞了,落子的手也悬在空中。

屋里登时针落可闻,所有人屏息看着东临一党的首领。

好一会儿,顾宪成才嘶声问道:“那要是我师祖执意趟这浑水呢?”

“这,应该不会吧……”邹元标吃不太准道:“事情牵扯到宫里,还有谋逆的大罪,赵首辅应该不敢沾吧?”

“放你娘的屁!”本来就要输的赵南星,一巴掌拍在棋盘上,打得黑白子四溅。“皇上能不能坐稳江山,全靠师祖给他撑着!我们师祖有什么好怕的?!”

“他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威胁师祖。”李三才也大摇其头道:“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不至于吧……”邹元标觉得三人的反应有些夸张了。

“怎么不至于。”顾宪成把手中棋子丢回棋盒,想从烟盒中取出根烟,却哆嗦着手指怎么也抽不出来。“尔瞻啊,你流放贵州这十年,太闭塞了。回京后也刚入伙,我们还没来得及跟你讲如今道是山河无恙,实则世道早已大变了!”

他懒得跟邹元标废话道:“你这就去找李植,警告他,那劳什子《病榻遗言》,还有什么高启愚案,统统给我收回去,一个字不许透露,不然就等着万劫不复吧!”

“汝培那边,怕是已经把书稿给张公公了。”邹元标有些犯难道:“而且我跟他们那起子人也不是一路的,人家真不听我的,我也没招啊。”

“那就只能先死道友不死贫道了!”顾宪成当机立断,问弟弟道:“大师兄今晚在哪儿?”

“应该是香山书院。”顾允成忙答道:“反正皇上也不开经筵,大师兄这个月一直在忙重开书院的事。”

“该死……”顾宪成捏碎了烟盒,穿鞋下地道:“那就去赵家胡同,求见吴老先生!”

“越过大师兄不合适吧?”李三才担忧道。他们只是一般的正式弟子,还没资格随时登赵家的大门。有事要先禀告几位阳字辈的师兄,请他们代为转达。

如今只有王武阳一人在京城坐镇,而且大师兄还是师父在一众师弟中的代言人,越级汇报很可能会有严重的后遗症。

“顾不了那么多了!”顾宪成一边穿鞋一边急声道:“大师兄最多给我们小鞋穿,要是让师父以为我们在胁迫师祖,肯定会把我们都发配非洲的!”

“有道理,那边一发动,我们就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赵南星也赶紧穿鞋下炕。

“小阁老远在千里之外,今晚和明早禀报有什么区别?”邹元标满脸问号。

“区别大了。”李三才也站起来,从衣架拿起自己的披风,苦笑道:“你不懂我们科学的严谨,一切凭证据说话,时间精确到秒!何况差八个小时?”

东临党众人鸡飞狗跳刚要出门,却忽然听到院门被人敲响了。

“谁……”顾允成打开房门颤声问道。

“教务处的。”外头人朗声答道。

“哦,哦来了……”顾允成赶紧踉踉跄跄出去开门,险些被门槛绊倒。

“完了……”顾宪成两腿一软,跌坐在炕上。

“还是晚了……”赵南星也颓然蹲了下来。

“我就知道,他们肯定盯着呢……”李三才六神无主的嘟囔起来。

邹元标都看傻了。在他印象中,这三只幕后黑手向来,视天下英雄如草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

万万没想到,他们竟会被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吓成这样,就像闯了大祸被抓现行孩子。

难道那劳什子‘教务处’,比北镇抚司或东厂番子还可怕?

这时,顾允成领着一个穿着灰色儒袍,头戴唐巾的中年男子进来。

顾宪成、赵南星和李三才早已在屋中站好,规规矩矩向那男子行礼,称其为总务长。

“三位是顾宪成,赵南星,李三才?”对方报出三人的名字,显然早知道他们都在这儿。

“学生在。”三人大气不敢喘。

“山长有请,跟我走一趟吧。”那总务长又看一眼邹元标道:“这位是?”

“这位是吏科邹科长,不是我们科学门下。”李三才赶忙答道:“就住在隔壁,过来谈事情的。”

“哦,失敬。”总务长朝邹元标抱抱拳,脸上却看不出半分失敬的意思。他又对顾允成道:“你也来。”

说完便转身先出去了。

见四人不言不语,老实跟在后头,邹元标忙小声问走在最后的顾宪成道:“我该怎么办?”

顾宪成在背后朝他摆摆手,却头也不敢回,更不敢作声。

四人出了胡同,便见外头停着两辆绘有枫叶标志的四轮马车,那是香山书院的校徽。

车夫拉开车门,那总务长上去第一辆,四人乖乖上了第二辆。

邹元标跟出来,看着两辆马车消失在夜色中,整个人如坠梦中。

……

四人被连夜带出了京城,子夜时上了香山。

来到书院之后,总务长将他们带进了思过堂,让他们对着师父不怒自威的画像,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跪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思过堂紧闭的大门才重新打开,王武阳面无表情走了进来。

这位赵昊的开山大弟子如今以詹事府詹事掌翰林院,但大半的精力都在江南教育集团上。

去岁赵昊已经跟他谈话了,说潘仲骖年纪大了,过两年就退了,江南教育这一摊就由他来接班了。王武阳接掌江南教育也是水到渠成的事。集团成立后,他就是教育集团的副董事长,长期主持书院系统的工作。

而且摊上赵昊这么个不负责任的师父,从一开始,王武阳就负责所有师弟的课业,以及思想教育工作。所以一班师弟看到他比看到师父还害怕。

好吧,主要是他们也没怎们见过师父……

王武阳在赵昊的画像前立定,先毕恭毕敬上了一炷香,然后转身立在那张赵昊从没坐过的太师椅旁,冷声问道:“知道为什么找你们来吗?”

“回大师兄,知道……”顾宪成四人泪如雨下,又悔又怕。

第六十章 海云关

香山书院,思过堂。

四人乖乖向大师兄交代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末了自然拼命解释道:“但我等绝对没有欺师灭祖之心啊!”

首节上一节1075/114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