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60节

张养蒙却大不以为然,他抽着吕宋雪茄,喝着宜兰汽水,慷慨激昂的指点江山道:

“诸位醒醒吧,这里是老朱家的大明朝,不是老赵家的大宋朝!自打太祖废丞相那天起,皇帝就拥有这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顺者昌、逆者亡,绝无例外!”

“是,高新郑和张文忠权势滔天,不可阻挡!但那是因为先帝怠政,今上年幼,方将权柄暂时托付而已。所以那绝非成法,只是取决于皇帝何时想要收回权柄严阁老的落马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张养蒙说着定定望向褚道:

“爱所公说时代变了,觉得赵阁老父子是不可战胜的。我请问他们比当年杨新都杨阁老父子如何?!”

“这……”褚被问得哑口无言。

杨新都杨阁老父子就是杨廷和与杨慎父子。

当年正德皇帝驾崩,杨廷和起草遗诏,选了兴献王之子入继大统,这才有了嘉靖帝。

随后,人地两生的少年天子,便与历仕四朝、两任首辅的杨廷和,就该认谁当爹的问题,发生了旷日持久的对峙,即所谓‘大礼议’!

杨廷和原以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孩子好对付,只要架势摆的足,几下就能把他吓唬住。于是命礼部尚书毛澄和文武群臣六十余人上奏皇帝,请他以孝宗皇帝为皇考,管亲爹兴献王叫皇叔考,并声言朝臣中‘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

少年天子自然不愿意,起先试图优抚杨廷和,并向毛澄厚赠黄金,但两人都不为所动。嘉靖几次下诏尊加兴献王皇帝徽号,也被六科封还!

皇帝无法接受这种屈辱,于是双方陷入僵持。

嘉靖三年三月,眼见皇帝心如铁石,完全无视群臣抗争。杨廷和之子、小阁老杨慎喊出了那句著名的: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

带领两百余位朝廷大臣在皇宫左顺门撼门跪哭!

那两百多人可不是阿猫阿狗,六部九卿去了八个,侍郎少卿一个不缺,翰林科道倾巢出动,六部属官七品以下都捞不着露脸……

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忍无可忍的嘉靖皇帝,揍得生活不能自理。

然后,就没有人再问,大明朝到底谁说了算了……

……

“当年杨新都父子,可比现在的赵休宁父子强多了!皇上是他立的,他是手握遗诏的顾命老臣,顶着维护皇统的大义名分,身后有满朝文武的鼎力支持!”张养蒙沉声道:

“而只身进京的嘉靖皇帝,只有少年人的倔强和至高无上的皇位。然而事实证明,只要皇帝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凭群臣如何团结一致,如何拼命抗争都没用的……”

“当年杨阁老父子要是赢了,或者本朝二百年,哪个臣子赢过皇帝一次,我就站他赵阁老父子!”张养蒙狠狠掐灭了雪茄,斩钉截铁道:

“否则,让我选一百次,我还是选站皇上这边!”

“有道理……”老西儿被他说服了大半。

“我还是觉得赵阁老父子,要强于杨阁老父子。”褚却坚持己见道。

“左顺门撼门跪哭,就是我等文官抗争的极限了!”张养蒙一副你脑袋被门夹了的神情,不屑道:“难道文官还能造反不成?”

“话虽如此……”褚依然摇头道:“但杨家父子没有江南集团啊。”

“江南集团当然有用,但用处有限!”张养蒙武断道:“哪怕他们对东南沿海的控制,比我们对山西和西北的控制力还强。哪怕官府都跟他们穿一条裤子,可在厂卫和朝廷大军面前,全都白搭!”

“至少在海上,朝廷不是他们的对手。”褚道。

“是,江南集团有海警舰队,还击败过几个海上小国,但那又如何?”说着他哂笑一声道:“当年五峰船主还在海上称王呢,朝廷一旦决心清剿,不一样灰飞烟灭了。”

“而且跟汪直不同,沿海是江南集团的基本盘,在海上作乱倒霉的是他们自己。”有人附和道。

“别忘了,他们已经往海外移民十几年了!”褚提高声调道:“据说在海外全民皆兵呢!”

“嘶……”老西儿们纷纷倒吸冷气,终于明白褚那句‘时代变了’,是什么意思了。

“确实不能将赵家父子看成一般文臣了。”就连一直沉默的刘东星也缓缓点头道:“他们更像是雄踞东南,背靠海外的一方诸侯。”

“子明兄言重了!”张养蒙急眼道:“那不过是张文忠纵容的结果,皇上可容不下大明有这么牛逼的存在。看吧,用不了几年,皇上就会对这头雪狮子动手了!到那时赵相公大明首辅的身份,反而会束缚他们,让他们没法铤而走险,只能任由朝廷肢解!”

“好了好了!”这时,王国光抽完了一袋烟,叫停了这场辩论道:

“让你们说说跟不跟皇上,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好像赵家要造反了一样?”

“放心吧,不会的。赵阁老和他那帮徒孙就不可能答应!”他在台阶上磕磕烟袋锅,给老西儿们吃定心丸道:

“不过呢,皇上想要宰割赵家,却也休想。咱们那位小阁老有一百种法子让皇上难受。”

“那最后会怎样?”老西儿们看着王天官道:“总不能朱与赵共天下吧?”

“将来的事儿,谁知道呢。”王国光苦笑一声道:“要是虞坡公还在,说不定能知道。但老夫看不了那么远,只能外甥打灯笼照旧。”

“也只能如此了。”老西儿们纷纷点头。

那自然是他们的传统技能在局势未明前两边下注,待胜负注定时再果断跪舔……

第三十五章 大明首辅赵守正

北京城另一处车水马龙的地方,便是赵家胡同了。

昨日,宫中已传出旨意,着少傅、吏部尚书衔,武英殿大学士赵守正,加左柱国、进中极殿大学士。也就是俗称的内阁首辅……

当然,赵守正是要按例上表谢绝的。这会儿才上了一次本,且得再蘑菇好些天呢。

不过谁又会当真呢?所以百官在太师府吊唁完了,转头就过来给新领导请安了。

前任刚挂,而且还是儿女亲家,赵守正当然不会接受道贺,便让门子只留下拜帖,来客一律挡驾。

相府的门子依然还是赵守正在昆山当县令时的门政俞闷。

二十年过去了,俞闷的兄长俞奔,已经是集团行政三级的顶层人物了,他却把自己生生熬成了门房俞大爷。

其实他大哥,甚至赵昊都好几次想给他安排安排,俞闷却坚决不肯改行。说自己干一行爱一行,从一而终,绝不半途而废!

如今终于当上了首辅的门子,对他来说也算是人生圆满,夫复何求了。

再想升级,就得自宫去紫禁城当差了,俞大爷却是万万舍不得自己八房小妾的。

有时候他也会想,要是自家老爷当了皇帝,那到底割不割呢?唉,真是难以抉择啊,只能到时候看组织需要了……

但愿到时候已经老不中用,割不割都没差……

“昆丁先生,昆丁先生……”一个带着讨好的声音,打断了俞大爷的遐想。

“哦。”俞闷这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他这个别号是十多年前,刚进京时附庸风雅给自己取的,以纪念自己门政事业的起点。但一直不曾叫响,知道的人寥寥。

这会儿突然被人叫起,他自己都蒙了一下。

俞闷忙定睛一看,原来是礼部尚书徐学谟,他赶紧作揖笑道:“大宗伯莫折杀小人,还是叫我俞闷吧!”

“唉,兄弟如今非同寻常,可不能直呼其名了。”徐学谟满脸堆笑,堂堂礼部尚书当街跟个门子套近乎,也真是豁得出去。

其实徐学谟当年也刚过仇鸾,刚过景王,甚至刚过张居正的。但每次都被弹劾罢官,被景王整那次还差点丢了性命。徐学谟痛定思痛,放软了身段也终于走宽了路。

当年张居正归葬,他巡抚郧阳,因为巴结到位而得到青睐,入京任刑部侍郎,升刑部尚书,又转礼部尚书。

但自弘治以后,大宗伯非翰林不授,惟席书以言‘大礼’故,由他曹迁。徐学谟从未进过翰林院一天,却拜礼部尚书。对这种破坏官场惯例行径,自然很多人看不惯,只是张居正的决定,谁敢说个不字?

现在张太师已成故人,多年宦海沉浮的直觉告诉徐学谟,自己要成靶子了。便赶紧来赵家胡同抱大腿了。

“大宗伯要见我家相公?”不过俞大爷当了十年次辅门子,对迷魂汤已经免疫了。“真是抱歉,我家相公现在不便见客,吩咐一律留下名帖,改日定当赔罪。”

“昆丁先生误会了,愚兄是有公务要请示相公。”徐学谟不慌不忙张开袖口,露出黄色上谕的一角。

“哦,快请大宗伯入内奉茶,小人这就去禀报相公。”俞闷自然知道分寸,赶紧侧身请徐学谟入内。

……

赵府正院后宅中。

新任首辅赵守正,正眼含热泪向儿子讲述张太师的临终遗言。他是个厚道人,人一死就只记好不记仇了。

“太师跟我说,接任首辅后做三件事,必可百僚归心,一呼百应,也能让皇上彻底信任我。”

赵昊点点头,他并未每日都在大纱帽胡同守灵,他们翁婿不和天下皆知,做戏还是要做全套的。

“一是蠲免历年积欠的税赋。太师说,自隆庆元年至万历十二年,各省积欠钱粮,不包括户、工二部马价、料价,计银二百万余两……考成连年追比之下,交不上的就是交不上了。可以奏请皇上命户部查核万历十二年以前旧欠钱粮,除金花银外,全部蠲免。”

赵守正的语速明显比从前放缓了一截,这不是因为他老了。虽然他已经五十七岁,却正是为官的黄金时间。权力这剂不老药正让他时刻体验着精神高潮,整个人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其实语速慢是他这些年养成的习惯。大学士不能说错话,所以话出口前要三思,有时候拿捏不好他宁肯先不开口,回来想清楚了……好吧,就是问问画家再说。

久而久之,整个人也变得稳重练达,深具相体了。

“岳父大人生前追比欠税从不放松,却会这样嘱咐父亲。”赵昊轻叹一声。

“他说为政者当对症下药,随机应变。万历初年国库空虚、边防废弛,国家一旦有事,钱粮何出?所以要行‘苛政’,尽快摆脱入不敷出的危局。”赵守正缓缓道:

“所幸这些年新政还有些成效,又天公作美。如今四夷平定,国库充盈,足以应付三场大战,再多追比过犹不及。自当趁此时改弦更张,与民休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赵昊点点头道:“岳父这是自己做坏人,让父亲当好人。”

“是啊。”赵守正眼圈微红,略带哽咽道:“太师知道为父不是那块料。常说居正守正,天意就是让我为他守成的。”

“嗯。”赵昊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放宽考成法的标准,也让百官松口气。但不能一下子松开,要一年降一成,最终降到他的七成还是八成,我自己决定。”赵守正便接着道:“一下子降太多他们会懈怠,逐年降还可以每年都收获一回感恩戴德。”

“是这个理儿。”赵昊点点头,御下跟养猴确实有共同之处。“不过标准可以降,但仍要严格执行,说收到九成就是九成,少一点也要受罚,不然他们就真敢放羊给父亲看。”

“哎,太师也是这么说的。”赵守正叹气道:“你们翁婿真应该好好聊聊,他最后几年实在太孤单了,谁也没法理解他。我当时就想,如果你在,肯定能和他聊到一块去。”

“父亲想多了。”赵昊摇摇头道:“万历八年之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除了多谢岳父不杀之恩,我们也没什么能聊的了。”

“唉,不至于不至于……”赵守正摆摆手道:“你知道他说的第三件事是什么吗?”

“什么?”赵昊轻声问道。

“重开天下书院。”赵守正缓缓道。

“是么?”赵昊鼻头一酸。

翁婿俩当初故作不和,但其实‘假作真时真亦假’,张居正没少打压他和他的人。以至于七年之后,赵昊的也分不清,到底是真不和还是假不和了。

“太师说,当初是因为全国书院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不毁书院、禁讲学,改革根本推行不下去了。但既然毁书院、禁讲学,改革还是失败了。那就没必要再得罪天下读书人了。”赵守正喟叹一声道:

“他还说他死后,必定有无数人呼吁重开书院。这可是个天大的人情,万万不能让外人占了便宜。”

“唉……”赵昊也深深的叹息一声。可想而知,岳父大人最后几年,是何等的痛苦而绝望。

这时外头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父子俩擦擦眼角的泪痕,赵昊沉声道:“进来。”

俞闷便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恭声禀报说,大宗伯持上谕求见。

这种不能不见,赵守正点点头,让小红更衣,到花厅见客。

……

待赵守正出去后,赵昊在书房呆坐良久。

直到徐渭一摇三晃走进来,他才回过神来。

画家今年六十七了,自从恢复自由身后,这些年和老伴大江南北都游遍。如今游性尽了,作家安心宅在家里写完他的《西游记》,老徐则整日无所事事,又早没了俗世的念头,整日吃了睡睡了吃,愈发白胖。

徐渭一屁股坐在赵昊身旁,拿起桌上的茶点就吃。

赵昊见他头上所剩寥寥的白毛东倒西歪,不由苦笑道:“今天起这么早?”

当当,座钟报时,上午十一点了。

“妈的,吵死了。”徐渭被红豆糕噎住,赶紧端起赵昊的茶盏灌下去。缓过劲儿来之后,他对赵昊呲牙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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