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59节

譬如隆万之交,高张恶斗时,韩楫成为了高拱的头号马仔,醋党也大体拥戴高阁老。但王国光却在杨博授意下,站在了张居正一边,并将韩楫与高拱谋划的内幕,透露给了张相公。张居正这才能看准时机,利用冯保给高拱致命一击。

事后筹功,也是为了牵制不断壮大的江南帮,张居正将至关重要的吏部尚书给了王国光,而不是赵锦。

韩楫等一帮站错队的失败者虽然出局,但醋党大体得以保存。失败者也不用太难过,站对了队的大佬们,自会对他们加以照拂。比如韩楫的儿子韩,前年就中了举人,要是没有赵昊的话,未来还会当首辅……

这十五年来,醋党为张相公鞍前马后,着实出了大力,早已再度发展壮大,更胜往昔。

美中不足的是,杨博、王崇古共同指定的二代领袖张四维,当初因为促成俺答封贡时,与时任宣大总督的舅舅王崇古通信,泄露内阁机密之事泄露,不得不引咎辞职。

但高拱很快起复了小维,还准备送他入阁。却又遭到了竞争对手殷士儋的阻击。殷士儋的学生弹劾张四维他爹官商勾结,垄断盐引,破坏开中,危害边防。

张家是山西首富,自然一屁股屎,哪经得起查?为了防止事情闹大,他只好再度辞官,换取全身而退。

后来杨博不得不以七十高龄起复,为高拱摇旗呐喊,为他争取再来一次的机会。谁知起复的圣旨刚发出去,又被揭发出张四维为求起复,行贿高拱八百金的丑闻。

小维才刚出了山西,只能第三次打道回府了。这位本就意志不太坚韧的公子哥,自此心态一崩就是好几年,任凭朝廷如何召唤都不来。

第三十三章 有没有信心?

直到万历十年,张四维才养好了心病。在得到张相公这次绝对推他入阁的保证后,终于重新鼓足勇气进京。

这回倒是一切顺利、入阁成功,然而就在他准备大展拳脚,将排在前头的申时行、赵守正一个个挤下去时,万历十一年,他爹嵋川公又死了……

张四维怀着怎样的心情,匍匐奔丧,日夜兼程,废寝忘食,道病几殆。刚至家,继母胡夫人亦亡,两弟又亡,小维悲痛交集,只能带病致哀服丧。

及至万历十三年十月十六日,张四维即将服满,又病殁于家……

张凤磐张相公过于憋屈、倒霉透顶的经历,让醋党深受打击,久久无法释怀。是以在教训后辈时,总是拿他做反面教材,教育他们一定要言行谨慎,千万不要行差踏错,坏了自己的官运。

醋党二代目废了,老西儿们只能将三代目王家屏硬推上去。

万历十一年,王家屏进詹事府,兼任翰林侍读学士。

万历十二年底,擢升为礼部右侍郎。仅一月之后,万历十三年正月,又以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成为内阁的一员。这升迁速度确是离谱了点,但有贵同年赵守正的先例,倒也没引起多少非议。

王家屏入阁后一直勤勤恳恳,低调做人。但还是架不住醋党死爹妈的霉运万历十四年,王家屏继母去世,他也只好无奈回家丁忧去了……

是以内阁中,再度没了山西籍的大学士。

原本倒也无妨,有王国光这个跟元辅交好的老天官在,有没有那瓶醋,都不耽误吃这碗宽面。

但张太师这一去世,局面一下子又不一样了。之前皇帝御笔手诏,‘令张先生辅政到三十岁’的太后慈谕,已经随着张居正人死账消了。

二十五岁的万历皇帝,势必要拿回旁落已久的权柄,这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到那时,朝臣必然要一番大洗牌。王国光是张居正的头马,而且年届喜寿,还他么占着发牌手的位子。怎么都逃不了光荣退休这条路。

于是赶紧把醋党四代目送上马,就成了他致仕之前的头等大事。

他已经把持吏部太久,要续上天官难度太大。那么增补一位醋党大学士,捱到王家屏服阙,到时候内阁里就有了两个老西儿,至少不会在江南帮的围攻下孤掌难鸣了。

醋党准备运作的就是刘东星。

刘东星字子明,号晋川,隆庆二年登进士,选庶吉士。但散馆后未曾留在詹翰,而是历任刑部主事、员外郎、浙江提学副使、湖广右布政使、右副都御史巡抚湖广。

从年资到出身,都够得上入阁了,而且他还是张太师的父母官,赵相公的同年,入阁之路自当顺滑无比。

于是,在张太师病中,醋党便运作刘东星入朝担任礼部右侍郎,为他入阁铺平了道路。只待张居正去世后,皇帝下旨增补阁臣了。

然而就在昨天夜里,乾清宫管事牌子张鲸却潜访天官府,告诉他陛下同意用刘东星换掉潘晟,但要先看到他的忠心……

王国光连续三天把醋党叫来吃面,就是为了议这事儿。

“说说吧,你们都咋寻摸滴么。”王国光吧嗒吧嗒抽着一尺多长的玉嘴烟袋锅道。

“还有啥好寻摸滴?”褚一边剥蒜一边道:“啥时候规定一回廷推只能出一个大学士了?没有过的事儿啊。都是张相公荐的人,手拉手、肩并肩都入阁,又有什么问题吗?说甚‘同意子明换老潘’是为哪般?我看是屎巴牛踢飞腿露出他那黑腿腿!”

“个老倌不都明说了?要看咱忠心。嘛是忠心?弄掉了老潘就是忠心。不弄老潘我们就不忠心。”张科长继承了韩科长敢打敢拼的优秀品质。

“嗯。就是这么个事儿。”众老西儿纷纷点头。有人问道:“皇上干么要对付潘部堂呢?论资历论人品,他可都是一流的。”

潘晟是嘉靖二十年的榜眼,比高拱还早一科,隆庆四年就是礼部尚书,眼看就要入阁。结果成了张高斗的牺牲品,被迫辞官回乡。

万历六年他曾再度出任礼部尚书,但因为一直生病,很快便辞官了。此番三度出山,可谓众望所归。没想到却成了皇帝的眼中钉。

“原因很简单,他是冯公公求张太师推荐给皇上的。”还是王国光解开了众人的疑惑道:“潘部堂是冯公公在内书堂读书时的老师。因着这层关系,当年为入阁的事儿求过冯公公,结果却受到冯公公的牵连,事情黄了。冯公公此番旧事重提,既有弥补他的打算,也为了证明自己说话还管用,镇住宫里那帮家伙。”

“所以皇上要弄潘部堂,是为了搞冯公公?”一众老西儿恍然道:“那光弄个老潘可不够,还得给冯公公一砖头。”

“是这个理儿。”王国光阴着脸点点头,踯躅道:“现在问题是,俄们跟还是不跟?”

“当然得跟了,不然不光子明兄的大学士要吹,到时候对南兄能不能起复,都成问题!”张养蒙身为六科领班,对张居正‘省议论’钳制言路,把言官当成空气早就恨得牙痒痒了。巴不得赶紧清算张党。

“唔,这是个大问题。”王国光又点点头,却依然愁眉不展道:“但干了这一回,我们就等于交了投名状,往后只能跟着皇上,一条道走到黑了。”

“有啥不对吗?”张养蒙潇洒的从银质烟盒中抽出一根吕宋牌细雪茄,用打火机点着了抽一口道:“现在国有长君,顾命凋零,至少万历朝不会再出一个张太师了。”

说着他喷出长长一道白烟道:“皇权不会再次旁落。生杀予夺、至高无上,横扫六合,无可匹敌!”

“嗯……”好多老西儿纷纷点头,心有戚戚。皇帝靠边站的好日子,要一去不复返了……

“不好说啊。”褚却摇摇头,不认同道:“时代变了,泰亨,不能总想当然。”

“大明朝永远不会变,变的那天它就该亡了!”张养蒙厉声道:“爱所公,晚辈知道你什么意思,无非是忌惮赵阁老父子嘛!不错,江南集团富可敌国,把江南帮收买的铁板一块!江浙闽粤被他们经营的铁桶一般;四个正途出身的官员中,就有一个是小阁老的门下,若是单论进士官,三个里就有个科学门下。看上去真是不可战胜啊!”

“难道不是吗?”褚和老西儿们齐齐叹了口气,似乎已经有阴影了。

要说大明朝对江南集团了解最深的,非醋党莫属了。

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把对方当成了追赶对象啊!

赵昊开西山公司挖煤,他们也学着搞了个山西公司倒煤。

赵昊开江南银行吸储发钞,他们也开山西银行吸储发钞。

赵昊在江南搞家庭农场,他们也学着招募人在河套垦殖……

赵昊在海外设立行政市,他们就在板升设立三娘子城,吸引商人、招募工匠,替蒙古人进行管理。

总之赵昊干什么,他们就跟着依葫芦画瓢,也赚到不少钱,得到许多好处。比如经营三娘子城,便大大增强了他们对鞑靼的掌控力。

开垦河套更是纾解了开中法被破坏以来的边储困境。

从前,朝廷采取的是商人运粮到边关,以盐引报酬的方法来解决边军供给,称为开中法。

但长途陆运粮食耗费巨大,盐商们为了节省成本,便在各边雇农民开垦田地,就地入仓换取盐引,即所谓‘商屯’。

国初东到辽东,北到宣大,西到甘肃,南到交趾,商屯遍布,为稳固边防和开发边疆地区做出了巨大贡献。

然而随着王朝的腐朽,什么制度都会被破坏。

弘治年间,户部尚书叶淇改革盐法,命商人以银代米,交纳太仓,再分给各边。这样太仓收入骤增,边地盐商也没必要再找人种田了,谁还在边塞受苦?

于是全都举家内迁,商屯迅速破坏,边军粮储因此大减,有钱也买不到粮。很快边地粮价腾贵,数倍于内地,普通士兵根本承受不起,于是纷纷逃亡。军队哪还有战斗力可言?

而老西儿们在河套垦荒,无异于重开商屯,打出的粮食高价出售给各边镇,既赚到了钱,又让文帅武将们感恩戴德。大大提升了醋党对三边和宣大的影响力。

但其余大部分时候,这种模仿总脱不了画虎不成反类犬。不是赚的太少,就是光往里头折本钱。

为了了解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老西儿们不惜下血本,挖了些江南集团的员工和技师过来。也安插眼线加入了江南集团,有的多年后还升到了不低的位子。

随着对江南集团了解的深入,他们也渐渐明白了个中原因。

比如江南集团农场那恐怖的亩产,靠的是两季稻和各种肥料……据说他们会熬大便,还从海外运来一船船的鸟粪石。

而且从育种环节,到各种肥料的搭配,各种农药的使用,全程都有农学院出身的农技员进行指导。

老西门儿除了大便不缺,上哪去找鸟粪石,去找那么多农技员?

这种高技术高投入高产出的模式,完全超出了老西儿们的理解。地,怎么能这么种呢?

再说北方也种不了两季稻啊。

第三十四章 吾谁与归?

而且随着江南集团保密制度的不断完善,保密教育的不断深入,尤其是安保集团成立专门负责保密及反渗透工作的保密局之后,刺探情报的难度直线上升。

万历元年,集团下发的《关于初创时期入职审查缺失的若干决议》规定,凡隆庆年间被指使加入集团,且主动自首者,经上一级保密局审查后,若未发现对集团造成损失和破坏,可不辞退、不降级,只调离涉密岗位,(控制使用)。

此规定一出,各路神仙派来的卧底纷纷主动自首,检举立功,以求宽大处理。

随后,新成立的保密局进行了代号‘汰渍’的清洗行动,凭借掌握的大量线索和员工举报,将那些混进集团的细作,一一揪了出来。

在保密局持续高压,依靠群众的长期策略下,各方的间谍行动再也难成气候,更难以渗透到集团要害部门去了。

另一方面,江南集团的墙角也越来越难挖了。原先老西儿开出一年几百两银子,就能挖到一个初级工程师。

可随着集团员工职级制度的完善,养老、医疗、子女教育等福利体系的健全,以及宣传教育,思想政治工作的补齐,极大增强了员工对集团的归属感、安全感和依赖性。

而这些,都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不是钱的事儿。’

这些年,老西儿们挖角江南集团时,听到这句话的频率越来越高。

不是钱的事儿?那是什么事儿?这世上还有什么是钱买不来的吗?

其实老西儿们也知道,只要肯加钱还是能挖来。开个一年一万两,你看是不是钱的事儿!

可老西儿们多精啊。知道能挖来的没一个值这个钱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值!

值这个钱的,都签了死契……哦,人家叫终身合同,挖也挖不来。

结果十几年过去了,老西儿们依然搞不清,水泥完整的生产工艺和具体的配方;玻璃是怎样烧成的;黑糖怎么变白糖……

还有老西儿们心心念念的正太铁路。

因为赵昊这边迟迟不见动静,而且山西盛产煤铁,自古冶铁业就十分兴盛,更是蒙古和未来后金的冶铁中心。所以老西儿们便决心自己动手,路权在我。

万历五年,他们修筑了正阳线的路轨。因为实在凑不起那么多生铁铸造纯铁轨,老西儿们采取了廉价的方法。他们用很薄的铁片,钉在木制的路轨上,就算是铁路了。

但这种路轨的承重很差,没跑几趟煤车铸铁片就被压断了。而且太行山中空气潮湿,没断的生铁片也渐渐锈蚀严重,不堪使用了……

结果老西儿们花了五万两银子修的第一条铁路,当年就报废了。

然而西山集团的门头沟铁路,已经跑了十多年煤车了,依然还在正常工作……

这就是差距,超出想象的差距啊!

这样的例子不计其数。老西儿们也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江南集团的优点可以学习,但盲目照搬、以为人家行我也行,则是必死无疑的!

他们就是把江南集团的人都挖过来,也复制不出第二个江南集团来。

他们拿什么建造上千所学校,给老百姓扫盲?

他们拿什么给百万员工开高薪,建立从出生到坟墓的福利体系?

他们拿什么建立世界上最强大的产供销循环?

他们又拿什么保卫这一切?

退一万步说,就算把这一切都交到他们手里,不出几年必然全面崩溃!

老西儿们是最精于管理的晋商,越是内行越知道,管理这样一个庞杂精细的体系,比治理大明还要复杂艰难。但江南集团却能将其运转的井井有条、法出一门,这种恐怖的管理能力,实在望尘莫及,无法想象。

用句山西歇后语来形容,那就是‘老母牛不下崽牛伯夷坏了’!

所以提起江南集团,老西儿们无不闻之色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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