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58节

“嗯。”李太后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喃喃道:“要隆重,莫要让张先生泉下寒心。”

“母后放心,朕定以国丧送先生。”万历又表态道。

然而太后却再度陷入了游离状态,只默默流泪,却不接他的话。

万历又絮叨什么‘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看顾好先生子孙便是。’

但太后一句也听不进去,心烦意乱极了,便道:“皇上去吧,哀家一个人静静。”

“母后好生歇息,定要节哀。”万历也早就待烦了,朝李太后深深一揖道:“儿臣明天再来请安。”

说着便悄然退出了帷幔重重的寝宫。

待来到殿外,万历精神一振。此时已是七月底,燕京的夜晚暑热尽消,月凉如水。

万历深吸口混杂着花香与檀香的清冽空气,顿觉心旷神怡,块垒尽去。

“万岁,夜里凉,快上御辇吧。”嘴角带着血痂的张鲸恭声道。

“不了,陪朕走走。”万历抬头看一眼宫墙上的残月,觉着这看惯了的景致,都是那么的赏心悦目。

“是。”张鲸屁颠屁颠跟在皇帝后头。又招招手,让御辇跟在自己后头。

……

张先生、太后、大伴!

压在心头多年的大山一朝尽去,万历看什么都分外顺眼,竟生出一种头一天当皇帝的快乐。

是的,自从登极以来,他从来就没这么快乐过。

“皇上多少年没这样走走了。”美中不足的是,张鲸还在皇帝身后絮絮叨叨道:“自从七年前不去西内夜游后,就足不出户,整天闷在宫里。呜呜呜……”

“行了,你少挑事儿了。”万历淡淡道:“就这么等不及上位了?”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只是担心夜长梦多啊……”张鲸巴望着万历,一颗心怦怦直跳。

万历回过头来,冷冷看着张鲸道:“朕不会再被任何人操弄了。”

“老奴今天是高兴昏了头,鬼迷了心窍……”张鲸吓得噗通跪在地上,使劲磕头如捣蒜。

“呵呵,要是换一天,早就把你拖出去喂狗了!”万历心情大好,又是用人之际,也就不跟他计较。

沿着御道走了一段,皇帝又登上高高的宫墙,眺望着灯火寥落的北京城,想看看自己的大好江山。

这会儿夜还未深,立秋刚过,本当是那风月场所、馔饮之地生意兴隆的时候,但因为张太师去世的消息的已经传开,京城上至公卿下至百姓,全都自觉的停止了宴乐,哀悼为大明死而后已的张相公。

是以此刻京城的大街小巷一片寂寥,到处挂着白幡,还隐隐有哭声传来,如同鬼蜮。

一阵风吹过,迷了万历的眼,他只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领子里。

让张鲸掏出来一看,竟是几片纸钱,皇帝一阵晦气道:“他娘的,都飞这儿来了。”

万历不由游性尽消,转身刚要下去宫墙,忽然又站住了。

“不对,哪能飞这么远?还有那哭丧声,怎么能传到宫里来呢……”他觉着不对劲了,看向张鲸道:“你说对吧?”

“老奴,老奴不敢讲……”张鲸讪讪道。

“你知道?有屁快放!”万历瞪他一眼。

“是,是老祖宗让人在宫里设了灵堂,祭奠张太师呢。”张鲸一副这可是你让我说的神情。

“狗奴才,真把个外臣当成主子了?朕还没死呢!”万历恨得牙根痒痒:“要不是太后护着他,朕早就把他送去孝陵看坟了!”

“可不是嘛,他整天倚老卖老,眼里根本没有皇上!”张鲸不是冯保门下的,而是原先御用监总管张宏的干儿子。

万历八年以后,皇帝便有意扶持宦官与冯保抗衡,以求喘息之机。张宏也是裕邸旧人,而且跟冯保一直不对付。就被他相中,抬上了司礼监首席秉笔的位子。

按例,司礼监首席秉笔要兼东厂提督太监的。可惜东厂依然被冯保牢牢把持,张宏好几年都不得接任,自然满腹怨气,跟冯保愈加势成水火。

这正是万历皇帝乐于见到的,这样他才能放心用张宏这条线上的人。于是张鲸成了乾清宫的管事牌子,张宏的另一个干儿子张诚,则统领三千内操军,驻于大内,为皇帝镇场子。

若非身边都是自己亲自操练出来的阉军,万历说话也不会如此硬扎。

“过两日你寻机出宫。”此时的氛围,让万历十分上头。他沉声吩咐张鲸道:

“去找王天官,告诉他,朕同意把潘晟换成刘东星。但他得先让朕看到他的忠心!”

“是,万岁。”张鲸登时心花怒放,顿觉今天遭的罪都值了。

“朕等了七年,我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夺回来!”万历皇帝看向夜色中的皇极殿,一字一顿道:“从今往后,我的江山我做主!”

……

翌日,朝廷正式发布大明太师张居正逝世的讣告。

同时万历皇帝降下旨意,命司礼太监张宏监护丧礼,辍朝八日以表哀悼,并赐祭十六坛,赠上柱国、赐谥文忠、荫一子为尚宝司丞。

一时间,京师满城素缟。上至公卿,下至百姓纷纷在家门口设案致祭,香烟袅袅满城弥漫,哭声阵阵终日不绝。

太师府,大纱帽胡同外,自是素幛挽联满街,下人们不得不每隔一个时辰就清走一批,不然相府内外能被花圈给淹了。

更是整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绝大多数平头百姓没有资格入内致祭,便在大街上朝着太师府远远磕个头,哭喊着太师一路走好。

不管别处人如何看张居正,至少京师的百姓是承他的情的。是这位铁面太师,让他们这些年来不闻警钟、免于恐惧。

这一幕是很震撼的。哪怕五年前太上皇驾崩,京城百姓也没有这般悲痛过。

功过自在人心!

万历皇帝得知后,却如坐针毡,便让张鲸传话给张宏,以天热路远为由,劝张家人停灵三日后即刻入殓,然后八月初就南归下葬去吧。

第三十二章 新醋党

黄昏时分,三晋会馆。

还是当年那间幽静的小院,还是吏部尚书带着一帮老西儿,蹲在天井里哧溜哧溜的吃面。

面还是那些面,刀削面、手擀面、拉面、炒面……醋,还是那些醋,老陈醋、米醋、腊八醋、香醋、白醋……以及亘古不变的长长一辫子蒜。

不同的是,天官已经从杨博换成了王国光。一起吃面的人也从霍冀、张四维、王家屏、韩楫,换成了礼部右侍郎刘东星、工部左侍郎褚、吏科都给事中张养蒙等人。

他们都穿着青衣角带,已是接连三天素服去大纱帽胡同致祭,然后回来会馆吃面了。

院子里除了哧溜哧溜、呼啦呼啦,没有别的声响,老西儿们依然秉承着吃面不说话的优良传统,以免呛到鼻孔里。

好一阵子,王国光把大海碗里连面带汤吃的精光,打了个巨响的饱嗝。这才接过儿子递上的手巾擦了擦满脖子的汗。

别看老王这样子,其实他已经七十有六了,比刚千古的张太师还年长十三岁呢。

他却依然尚健饮啖,御女如少壮时,尤好人妻。夫望八之年者,或嗜仕进,营财贿者,世亦有之。如老王这般渔色宣淫,夜夜新郎者,则未之前闻。据老王说这是自己每天吨吨半瓶醋的功效,也有人说这老西儿善房中术,以故老而不衰。

太师张文忠公生前,便时常与王天官交流技术,他又是个要强的性子,哪肯让个长一旬的老货比下去?为了在那方面压老王一头,这才走上了嗑药的不归路……

想到今后再也没人跟自己做而论道,一较长短了,王天官不禁怅然道:“唉,没味,没味……”

一旁的刘东星翻翻白眼。“你都加了半瓶子醋了。”

“俄嗦滴似张太师。”王国光叹息道:“还以为我大明第三个文正公,稳稳滴呢。”

“唉,是啊……”这下一众老西儿纷纷点头附和。“奏是不谥‘文正’,亦该给个‘文贞’。”

“至不济如阳明公的‘文成’也行啊。”

“文忠,确实低了。你们礼部怎么搞的吗?”

“礼部最高只能给到文忠,再往上就得皇上抬了。”礼部侍郎刘东星一脸无辜道:“谁知道竟原封不动照准了。”

“唉,这事儿闹得……”老西儿们又是一阵唏嘘。

历代文官对谥号的看重,甚至高于自己生前的荣誉。所谓盖棺论定莫过于是,谥号就是历史地位啊!而朝廷捏准了他们的心理,故而给谥的条件历来十分苛刻。汉朝规定只有封侯者有得谥资格;唐朝规定职事官三品以上;宋朝则是二品以上官员方有得谥号资格。

及至本朝,虽然规定文武官员若品级未够,但侍从有劳、或以死勤事者,亦可特赐谥号,取自上裁。但同时又规定:

‘凡遇文武大臣应得谥号者,备查本官生平履历、必其节概为朝野具瞻、勋猷系国家休戚,公论允服、毫无瑕疵者,方请上裁。如行业平常,虽官品崇高、亦不得概与。’

所以本朝给谥反而更加吝啬,二品尚书不得谥号者满坑满谷。按照本朝谥法,只有翰林出身的官员方能谥‘文’字。得谥‘文正’者,更是只有弘治朝的大学士李东阳和谢迁!

且李东阳还因为曲附刘瑾的一段黑历史,被时人作打油诗讽刺曰:

‘文正从来谥范王,如今文正却难当。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但李东阳不在乎,他知道千百年后,人们只记得他是李文正,却不会有多少人记得他的黑历史。故而当弥留之际,杨一清透露,他将成为大明朝头一个‘文正公’后,已经垂死的李东阳居然爬起来,给杨一清重重磕了个头。

‘文正’的份量可见一斑了。无怪乎文官的最高理想便是‘生封太傅、死谥文正’了。

比文正低一档的是文贞。其实文贞在唐朝才是最高的谥号,比如魏征、宋、张说这些贤臣都谥了‘文贞’。

到了北宋初年,依然沿袭唐制。但因为要避宋仁宗的讳,才将‘文贞’改为‘文正’,之前谥文贞的几位,比如李、王旦,也都改成了文正公。

及至本朝,不用再避前朝的讳了。但因为司马光说过‘文正乃谥之极美,无以复加’,故而文贞也只能屈居其后了。

饶是如此,本朝也只有一个杨士奇当此谥号。

其实,万历十一年,徐阶去世时,朝廷想赠他谥文贞的。却被赵昊给搅黄了。

开什么玩笑,徐阁老在江南早就是反动典型了,给他谥文贞,是要翻天吗?

按照赵昊的意思,要么不给谥,要么给他定个文恭公拉倒。但彼时还轮不到他做主,张居正对自己老师心里有愧,也考虑到自己百年之后,难免要被人评头论足,还是厚道些好。于是给徐阶定了个‘文端’。

按照本朝会典规定的谥号,正、贞之后,依次是成、忠、端、定、简;懿、肃、毅、宪、庄;敬、裕、节、义、靖、穆;昭、恪、恭、襄、清;修、康、洁、敏、达;通、介、安、烈、和。

所以排第三的是文成,得谥者仅刘伯温和王守仁。

第四是文忠,目前也仅有杨廷和与张璁获得。

能得到排第五的谥号,徐阶在地底下就偷着乐吧。

张居正临终前,对皇帝、阁臣,乃至六部尚书都有交代,对人事国事做了很多的安排,却唯独没考虑过自己包括谥号在内的身后事。

一是自信,他可是活着的太师,已经超过了‘生封太傅’的等级。那么‘死谥文正’不应该是板上钉钉、理所当然的吗?

二是骄傲不容许他过问。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千秋功过当任人评说!难道还有人会认为他的功业会不如杨一清,谢迁之流?

然而,他的好学生却只给他定了个文忠……

张太师泉下有知,怕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

“不光是谥号,对他儿子也薄了点,只荫了一个尚宝司丞,完全体现不出太师的万古之功嘛。”张养蒙张科长阴阳怪气地说道。

“也许以后还有加恩呢。”王国光微微皱眉,不管怎么说,张居正对他有知遇之恩,也是他多年老友。而且身为万历新政的干将,他对张居正还是很敬佩的。

虽然老喜欢嗑药作弊,胜之不武……

“辍朝八日可是前所未有的吧?”他便给张太师找补道。

“那是皇上自己懒。”张养蒙哂笑一声道:“这些年来皇上动辄抱恙,一两个月不上朝。年纪轻轻哪来那么多病,纯属就是懒病!”

“泰亨你慎言!”生就一副铁面的褚不悦的哼一声道:“凤磐的教训还不够吗?!”

“是,不要顺风就浪……”张养蒙忙垂首受教道。

“唉,子维也是可惜了。要不是……本该是他接掌首辅之位的。”王国光和刘东星等人叹息不已,点上烟,缅怀一下小维。

醋党一直以身段柔软,低调务实著称。他们以商养官,以官促商,而且老乡观念重,抱团打天下。

还有西北这个基本盘,宣大总督和三边总督想要干安稳,就得按这帮老西儿的路数来。醋党上中下三路发育的都很健全,所以根基特别稳固,任谁当朝都得跟他们保持合作。

当然醋党也很注重跟当政者搞好关系,严阁老、徐阁老、高阁老及至张太师当国时,他们都是首辅大人忠实的支持者。并一次次两面下注,在一次次朝堂恶斗中得以保全,始终是大明朝不可忽视的一股强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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