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57节

倘若站在全局的高度俯瞰,又会发现在南方……准确说是在江浙闽粤的改革,成效远远强于其他地方。

就拿最难推进的清丈田亩来说。南直、浙江、福建、广东四省早在万历初年就已经相继完成试点,万历五年前全部清丈完毕。

然而张相公也知道,为何东南沿海清丈会如此顺利。

一是除了南直外,这几个省土地本来就少。浙江广东素有‘七山一水二分田’之说,福建更是夸张的‘八山一水一分田’。土地少,指望土地的人就少,清丈自然就好搞。

而南直土地虽多,但那柄被他压了十五年的大明神剑,早就帮他切碎了这块硬骨头。

隆庆年间,海瑞在江南十府清丈田亩,把最大的地主徐阁老干到家破人亡。这下江南一带上至国公下至乡宦,不敢再耍花样,全都乖乖退田清丈。

海瑞以每日受理六千件退田案的速度,彻底刹住了江南一带的投献、诡寄、飞洒之风,一年之内完成了江南十府的土地清丈。前人栽树,于是后人乘凉。

二是有江南集团在这四省大力推广土地承包制,分离了土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分离。如今江南地区,九成地主的土地都长租给了各地开发公司。有各地开发公司配合官府清丈,乡绅们想瞒也瞒不住。

而且随着江南集团的突飞猛进,在东南沿海地区,在海外十八行政区,投资回报率数倍于土地的生意比比皆是,缙绅大户们的目光早就不在脚下拥挤的土地上,转投更广阔的热土了。

加之集团要配合四省的官老爷刷政绩,改革自然成效斐然。

……

但东南四省之外,清丈田亩的效果就很差了,甚至连他的老巢湖广也不例外。

原因很简单,这些省份依然是皇权不下县,甚至政令不出衙!

大明除了浙闽粤三个省份和南北直隶,就只有云南和贵州没有藩王了。而且云南还有个为非作歹的黔国公,祸害程度不亚于藩王。至于贵州,连省会都是赵锦设立的,赵昊给起的名,那纯属没人去啊……

是以东南四省之外,几乎每个省都充斥着繁殖力惊人的藩王宗室,各省在册的宗室少则几万口,多则十几万。这些朱姓子孙本身就是最大的地主。

而且一听说要清丈田亩了,这些地方的缙绅纷纷投献诡寄于宗藩名下。若官府强行清丈,必有胥吏通风报信,数千宗室子弟提前得到消息,在田间地头耍横阻挠。

别看他们一个个与泼皮无赖无异,但最次的也是从六品的奉国中尉,比知县的品级还高。官府又敢碰哪个?结果只能灰头土脸的撤回。

被考成法逼得紧了,官差只能再苦一苦百姓来交差了。比如丈量那些没有后台的小农土地时普遍大弓换小弓,来获得更多的亩数;或者将不能耕种的山地、坡地、坟地,甚至房屋也当成‘平田’纳入亩数,来完成本衙门的清丈考核。

上头可不管你虚报不虚报,吹出来的田亩数也一样要纳税的!官员们为了保住乌纱免受惩罚,只能对小民穷凶极恶地刮地三尺。

当百姓卖儿鬻女也完不了税的时候,只好要么投献宗室豪绅为奴,要么抛家舍业去做流民。结果历代赖以生存的土地,被小民视为一种有害的东西,‘一望数百里而尽弃之,举族阖村皆逃亡’……只是江南集团每年两百万移民,起到了一定扬汤止沸的效果,大明这口破锅,才勉强没有冒溢罢了。

又何止是清丈田亩?朝廷任何一项改革,在有藩王的省里都完全不灵。皆因为张相公这个经理人,动不了大老板的家族……

动不了宗室,就动不了官绅。最后要完成每年的税收任务,只能靠不断苦一苦百姓……

张居正当然知道症结所在,可每当他主张削减宗室俸禄,清查宗室侵占田亩,那些老朱家的就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素来支持张相公的李太后也自知理亏,唯独此事不肯点头

因为万历十年,为了她小儿子潞王大婚,宫中光军费就挪用了九十多万两,甚至把整个京城的珠宝都买空了。

大婚之后,潞王之国就藩又被提上了议事日程。结果光在卫辉建造潞王府,就预算了六十七万七千八百两白银,所采石料皆采之于湖广、四川的深山老林,所用人工众多,至今仍未竣工。花费早就超过百万两之巨……

此外,万历和太后赏赐潞王的皇店皇庄遍布畿内,仅土地便高达数万顷。

皇帝和太后如此厚待潞王,自然也不能苛待了其它的藩王宗亲,至少不能削减他们的待遇吧?

再说了,反正都是我们老朱家的,肉烂在锅里,你个外臣掺合个屁?

张居正的无上权力并不来自于他自身,一旦失去了太后的支持,登时便徒呼奈何了……

所以他才会有这么重的挫折感,实在是人力有时尽啊!

……

看着失望流泪的岳父大人,赵昊握着他的手也忍不住流泪。

有那么一闪念,他甚至觉得自己帮偶像延寿五年是错的。

这五年对张相公来说,实在太煎熬了……尽管多睡了很多美娇娘,可是那种越来越强烈的挫败感,也彻底摧毁了他。

也许死在万历十年,改革颓相未显的时候,他的心会更安宁一些。尽管那样会少睡很多妹子……

定定神,赵昊看着这个即将被绝望摧毁的老人,良久方缓缓道:“岳父的改革光耀千古,堪称大明中兴第一功臣!”

这绝不只是对将死之人的安慰,而是明摆着的事实现在太仓岁入白银一千七百万两,是十五年前的四倍;存粮足够十年支用,亦是万历元年的四倍!

国库充盈之外,亦四海晏然。

西北面,俺答已殁,三娘子成了寡妇。可惜那位可怜的把汉那吉,万历十一年行猎坠马死掉了。熬死了爷爷也没轮到他……俺答的大儿子黄太吉想要接盘,三娘子不肯,跑去大同投靠大明。

张居正封三娘子为忠顺夫人,劝她嫁给了黄太吉,两口子带着鞑靼部过起了太平日子。而且自从信了藏传佛教,鞑靼已经完全废掉了,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北面有戚继光镇守,万夫莫开。

东北,有李成梁扫荡,鞑子闻风丧胆。大明九边安宁,京师已有十余年未闻警声了!

西南,刘、邓子龙征缅,大败莽应里,取得决定性胜利。两位大将纠合诸夷,歃血威远营,收复了所有被东吁王朝侵占的土地,令滇南土司重新归顺。

大明真的恢复了盛世气象!

而这,都是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付出包括名誉在内的一切,为老朱家换来的……

他固然对不起天下百姓和官员,却是老朱家天大的功臣!

两百年来,唯有于少保可与之比肩!

亦可与之比惨……

堡宗杀于谦之后,再无臣子愿为朱家尽忠效死。

万历清算张居正,逼死他全家之后,亦再无臣子愿为朱家精诚竭力了……

这朱家,不亡,还有天理吗?!

但张居正至少向赵昊证明了,改革救不了大明朝……

盯着女婿虽然流着泪,却毫不动摇的眼神良久,张居正终于认命的苍凉一叹,用尽最后的力气,憋出一句微弱的话来:

“走……你自己的路吧……”

说完,柄国十五载的大明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便永远合上了眼睛。

……

紫禁城,乾清宫后殿佛堂中。

二十五岁的万历皇帝正与一位闭月羞花,神态娇憨的丽人,跪在佛前祷告。

那是会所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明宫头牌郑贵妃。

佛堂中香烟袅袅,木鱼声声分外催眠,万历便忍不住的低头打起盹来。

忽然他‘啊’的一声,猛然抬头,把一旁专心念经的郑贵妃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陛下,你干嘛啊……”郑贵妃揉着屁股娇嗔起来。

“朕,朕……”万历面色苍白,汗珠密布,半晌方回过神道:“梦见先生死了……”

“那不是好事儿吗?”郑贵妃爬起来,掏出帕子给他擦擦汗道:“你不是天天祷告去了这块心病吗?”

“唉,我就是梦见他在门口朝着我冷笑,才吓了一跳。”万历摇摇头,长吁短叹道:“人都说这样的大人物,就是死了也会变成城隍的。”

“城隍不也是洪武爷封的,哪个敢到紫薇城中造次?”郑贵妃忍不住掩口笑道:“皇上,你看你这样,真像个胆小怕事的老太太。”

“哦?你放肆……”万历闻言,把她捉到怀里,上下其手道:“看朕不用钢鞭重重抽你!”

“皇上,这是佛前……”郑贵妃娇喘着闪避起来,与其说是拒绝,不如说是挑逗。

正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郑贵妃赶紧从皇帝怀里挣扎起来,慌忙整理领口云鬓。

见是乾清宫的管事牌子张鲸闯进来,郑贵妃不悦的轻蹙娥眉。

张鲸却顾不得许多,凑到皇帝耳边低声道:“陛下,张相公没了……”

“哦,可当真?”万历闻言直起身子,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第三十一章 公道自在人心

“老奴恭喜皇上了,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张鲸也学着郑贵妃,卖了个乖。

谁知万历皇帝却勃然变色,抬手就是一巴掌,把他扇倒在地。

“你这狗奴才,昏头了吗?什么狂悖之言都敢往外吐!”朱翊钧阴着脸,对捂着脸伏跪在地的张鲸低喝道:

“看来在冯保手底下吃得亏还不够啊!不知道有些话永远不能说出口吗?!”

“老奴这就生撕了这张破嘴!”张鲸赶紧用力去撕自己的嘴巴,把一张嘴扯成了可笑的形状,声音也变了调道:“实在是替万岁高兴啊,这些年皇上过的那叫什么日子,呜呜……”

也不知是疼得还是真替万历难过,他失声哭了起来。

见张鲸嘴巴都流血了,万历才神色稍霁道:“哼,行了。记住,话从你嘴里出去,旁人就以为是朕说的。叫那老狗传到我母后耳中,岂不让朕平白吃顿排揎?”

“是是,老奴记住了,再也不敢乱讲了。”张鲸忙点头不迭,却又忍不住笑道:“不过那老狗也病得要死了,见不着太后了。”

“哼。”万历哼一声道:“让你这么一说才想起来,得朕亲自去报丧了。”

说着他深深呼吸几下,尽量摆出一副哭相,对郑贵妃道:“看朕有几分悲意了吗?”

郑贵妃打马骡子惊,其实她才是第一个胡说八道的。此刻乖得不得了道:“十分有了。”

“嗯。”万历点点头,想说她两句,却又舍不得,便背着手出去了。

……

宁寿宫,佛堂中。

李太后同样在为张相公祈福,可比她那狼心狗肺的儿子虔诚多了。

张居正卧病在床这几个月,李太后只觉心里空落落的被掏空了一般,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她今年四十二岁,有道是……

唉,张郎快点好起来吧。

正长吁短叹间,便听皇帝带着哭腔在门口道:“母后,张先生他……”

“他,怎么了?”李彩凤的心都被揪起来。

“他抛下咱娘俩去了啊……”万历便掩面哭起来,呜呜呜呜呜。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太后眼前一黑,便晕厥过去。

“太后!”身后的宫人赶紧将她扶住。

“母后!”万历也赶紧抬起头,眼里哪有一滴泪?

待李太后悠悠转醒,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看着发出橘黄光晕的琉璃宫灯,李彩凤泪水迷蒙,暗自伤神道:“他明明答应我,还要一起过中秋的……”

“母后节哀啊。”守在床边的万历,看着李太后一下老了十岁。心说我去,就是当年父皇过世,都没见她这么伤心过。

“还想让他再为咱娘俩出上五年力,没想到这就不成了……”李太后长叹一声道:“叫冯保来,哀家和他商量给张郎……先生治丧。”

“母后忘了吗?大伴也卧床不起了。”万历轻声道。

“是啊。说起来,他比张先生还年长几岁呢。”李太后又是一阵心酸,自己贴心贴意的两个人,这是要搭伴赴黄泉啊。

她愈感孤寒的蜷缩起身子,紧紧裹住了身上的锦被,整个人不由呆了。

“母后,母后……”万历唤了好几声,才将李彩娥唤回来。

“你说什么?”然而她两眼空洞无神,面容更是如枯槁一般,宛若三魂没了七魄。那还有当年凤目生寒,动辄要废帝的半分威风?

“儿臣说,司礼监首席秉笔张宏老成识体,可以替大伴治丧。”万历只好重复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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