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61节

“咋样,感动不?”

“还行。”赵昊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这个多智而近妖的人。

“他这是给你上套呢,你爹官声越好,皇上越信任你爹,你就越难搞事情。”徐渭哂笑一声道:“有劲没处使,难受不?”

“先生何以教我?”赵昊笑问道。

“岂敢岂敢。”徐渭装模作样摆手连连道:“这事儿还用教?你老祖宗可是大行家啊!”

“你不用试探我了,当年我说过的话,永远都作数。”赵昊双手撑着椅背,坦然看着徐渭道:“我要为天下除此大害,变一家之法为天下之法!又怎会自为祸害呢?”

“当真?”徐渭也定定看着他,那双沾满眼屎的老眼,此刻却透出洞彻世事人心的光芒。

他审视赵昊片刻后问道:“倘若日后有人非要给你黄袍加身,怎么办?”

“那我就以复辟罪判他死刑。”赵昊淡淡道。

第三十六章 第三次革命

“你要是不惦记那把椅子,那就简单多了。”徐渭手指捻下大块眼屎,随手在织锦坐垫上擦了擦。然后一只脚踩在椅面上,大张着五个蒜头似的脚趾头,一脸如释重负道:

“至少用不着替你编什么出生时‘霞光满室’、‘日坠怀中’,‘体生金色’、‘胸有三乳’之类的鬼话了,尬的脚趾头能把椅子抠出个洞来!”

“哈哈哈,你居然一直在为此事发愁?!”赵昊不禁大笑道:“其实我出生的时候是有黄疸的,出了月子才消!”

“哈哈哈哈!”徐渭也捧腹大笑起来道:“你们老赵家祖传黄疸!不过比老李生下来就长瘊子强。”

“别拿我祖宗寻开心了。”赵昊打开几上雪茄盒,拿出支少女大腿搓出来的雪茄,用雪茄刀剪切好,在喷灯上烤一烤,点着了递给徐渭道:

“说说往后咋整吧,军师大人。”

徐渭不客气的接过雪茄来,叼在嘴边牛气哄哄道:

“这有啥好说的?前些年我去九边转了转,还到戚继光那里住了几个月。后来通过他和东北公司跟李成梁搭上线,又到辽东呆了一年。”

“还收他儿子李如松为徒?教他兵法来着?”赵昊笑问道,这该死的世界线收束效应啊。

“那个谁果然一直盯着老子,操!”徐渭嘿嘿一笑,也不在意道:“我可提醒你,李成梁已经大有军阀的架势,有机会得想办法给他挪挪窝,我看让戚继光和他对调就不错。”

“这个……”赵昊刚想习惯性推脱。才忽然意识到,现在大明首辅是自己老爹了,这些事还能推给谁?

“我记住了。”他只好无奈点头。还是岳父在的时候好,啥也不用他操心,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就成。

“但得注意手段,李成梁已经是辽东王了。贸然动他,土蛮、女直一定会凑巧作乱的。”徐渭沉声道:

“这厮不光养寇自重,还在那养蛊为患。他在女直人中,扶持了个叫奴儿哈赤的建奴,来对付其它各部,如今风头正劲。我观此人英雄了得,提醒李成梁莫要玩火自焚,但他却当成了耳旁风。你要注意一下。”

“嗯。”赵昊重重点头道:“已经把他拉进黑名单了。”

“唉,怎么说到野猪皮了?真是老了……”徐渭自嘲的笑笑,转回正题道:

“我观这大明最强的两位大帅麾下之军,的确名不虚传。李家父子擅长奇兵突袭,麾下最精锐的部队,是李家家将骑兵队,由辽东游侠组成,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纵横辽东,无可匹敌,号称辽东铁骑!”

“戚大帅就更不用说了,我军便脱胎于他留在江南的戚家军,堪称是海警之母。他针对骑兵建立的车营,节制精明,器械犀利,稳胜辽东铁骑,堪称九边第一军!”

赵昊会心一笑,这还是画家头一次用‘我军’来称呼海警呢。

“但不管是李家军还是戚家军,都像是上一个时代的军队,我军已经全方位超越了他们。也许他们能在某场战役中赢过我们,却绝对无力改变大局的。”徐渭看着雪茄上那截美丽却脆弱的烟灰,轻叹一声,便磕落在瓷碟中,散落如雪。

“说一千道一万。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现在你兵、钱、粮都占据绝对优势,才会有闲心在这儿纠结,是霸王硬上弓,还是先调情后上床?”徐渭哂笑一声道:

“要我说,费那些事儿干什么?直接按在炕上一顿操作,捆扎好了,还不姿势随你摆?”

“不要把你的个人爱好说出来。”赵昊轻咳一声道:

“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革命!不能跳过前戏硬上的。”

“革命不就是改朝换代吗?”徐渭撇嘴笑道:“改朝换代不就是造反吗?”

“这就是我们第一个要理清的概念!”赵昊摇摇头,沉声道:

“革命除了要暴力革掉某些人的命之外,还要有革新。而且革新的进步得是质得飞跃,不是修修改改,这样才能称为革命。”

“照你这么说,过去历朝历代都是造反了。唐宗宋祖说破天跟梁山好汉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想杀进东京城,夺了皇帝鸟位自己来嘛!”

“正义的造反是起义嘛,跟那黑厮还是不一样的。但没有跳出王朝兴替的治乱循环,没有质的革新就不能称为革命。”赵昊便道:

“要我说,只有‘周革殷命’和‘始皇革命’算得上革命。”

“唔。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徐渭信服的点点头道:“周朝变君权神授为天授;封建天下;确定礼乐制度,对比野蛮放荡的夏商,确实是一次质得飞跃。”

“正是周朝奠定了我华夏文明的底色。”赵昊颔首道,徐渭的总结可谓十分到位,这三项革命性的贡献,正是周朝进步的体现。

“秦皇废封建、大一统、称皇帝,重塑华夏,的确也是伟大的革命。”徐渭信服的点点头道:“他虽然被骂了快两千年,但历朝历代还是没跳出他的框框,真是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

“谁让他得罪读书人了呢?”赵昊揶揄一句,又轻叹道:“而且他用了太多的暴力,人心不服啊。”

“这么说,你更推崇周武革命了。”徐渭眼前一亮,他之前逃避赵昊的大业,就是不想像姚广孝那样,在平静的华夏大地,掀起腥风血雨。不管谁胜谁负,流的可都是大明子民的血啊……

“对,我们要着重在革新上发力!当旧制度在我们的新体系面前丑态尽显,臭不可闻时,人心向背,不言而喻!”赵昊略显激昂道:“到那时,一切水到渠成,只需要一场牧野之战,天下便可传檄而定,大明自然无需变成血肉磨坊了。”

“只是帝辛要在鹿台自焚……”徐渭幽幽道。

赵昊摇摇头,没接话。

“看来你更希望是斩首。”但徐渭这种人十分讨厌,你的心思根本瞒不过他。

“到时候再说吧。”赵昊淡淡道:“怎么说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呵呵……”徐渭也知道自己刚才失言了。怎么能学杨修聪明过头呢?

不过他就是这么个货,一辈子也改不了。不然也不至于到哪都混不下去。除了赵家对他全然包容外,也就只有当年胡宗宪把他当成宝了……

想到胡宗宪的结局,徐渭不禁一阵心酸,这见鬼的家天下,果然还是去死的好。

他搓搓脸,振奋精神道:“好吧。现在说说,你这第三次革命的天命说吧。”

政治体系的核心是思想体系,因为它负责解释革命的正义性,政权的合法性。是一切革新的指导思想,是新的政治体系的底层逻辑。

而古今中外一切思想体系的根本,皆在于对‘天命’的解释!

比如周和商都讲‘天命’,但理解完全不一样。

商人认为,天是主宰一切的神灵,是万古长存的上帝,是所有商人的祖先。现任商王则是上帝授权统治商人的‘下帝’。

因此上帝只保佑商人和商王。而商人和商王唯一要讨好的对象,就是上天。所以商王对商人之外的人没有义务,可以肆无忌惮的掳掠压榨,作为祭品祭祀上帝。

殷商帝王也就毫无节制的放纵自己的权利和欲望,根本不在乎自己给天下人带来多大伤害。

周人则对天命进行了重新解释,‘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

不,天不是超自然的神!它是自然本身!不止商人是天之子,所有人都是上天孕育的万物灵长!

所以商王这个神之子,只是神族的王。

而周王这个天之子,却不只是周人的王,还是天下人的王,是要给所有人主持正义的!

这套理论一出,自然天下归心。所有商人之外的部族人民,全都跟随周武王去讨伐商王。

于是‘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欲武王亟入。武王驰之,纣兵皆崩,叛纣’!

大规模的暴力自然成了多余的……

周人的这次思想创新,对华夏造成了长远的影响。它让中国成为了一个不信神的国度。

……

现在,轮到赵昊来诠释天命了。

红日透过玻璃窗,照得他全身一片金光。他便在这片金光中缓缓说道:

“荀子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我认为天命者,自然的规律和法则也。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只要尊重自然规律和法则就够了,没必要非得扯上老天爷。”

“好家伙!”徐渭倒吸口冷气道:“你这是把老天爷的命给革了!”

“治理秩序的构造,纯粹是人间之事,为什么要硬加一个几千年来都无法证实的超越人间的存在呢?”赵昊沉声道:

“不过是统治者利用人的无知和恐惧,扯大旗、作虎皮,借助一个超越人间的存在,实现凌驾于同类之上的私心罢了!”

“因为那种公然规定人有贵贱之分、有人天生就该受剥削和压迫的法律和制度,是不能完成自证的!所以必须要塑造一个超越人的存在,介入人间秩序,来赋予其正当性!”

“倘若没有这份私心,那这个超越人的存在也就没必要介入人间秩序了。”赵昊神态平和道:

“人类的事情,人类完全可以自己看着办……”

第三十七章 三反工作

“在天地之威面前,人类真的只靠自己吗?”徐渭光想想就感觉不踏实。

“人类自己办不到的事情,老天爷也帮不了忙。与其求天不如求己,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赵昊却无比坚定道:

“但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所以我们要我们成立政府、组成国家,团结一心,共同抵御强敌、天灾,为我们的民族,也为我们每个人的子孙,创造更美好的未来!这就是未来新政权的终极正当性!”

“会有这样的国家吗?”徐渭眼角不由湿润了。他听懂了,在赵昊诠释的天道中,上天退居为客观环境,人则进位为人间秩序的中心和主导。

这样至少在法律和制度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虽然财富和权势依然会带来不平等,但那不再是法定不平等,也就不再是永远不变的不平等了……

这一点进步,却是毫无疑问的质变。因为它会解放庶民的灵魂,让他们不再自甘下贱,相信自己可以改变命运!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哪怕民众中只能产生十分之一这种高贵的灵魂,华夏也必将远迈汉唐,独步世界,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徐渭这种饱经挫折的老帮菜,都是不可救药的怀疑论者,旋即摇头道:

“这样的话,孔家店那套君君臣臣的伦理,也就没有存在的基础了。会不会礼崩乐坏,天下大乱啊?好吧,现在也差不多了……”

“不,两千年了,那些东西已经刻在我们的骨子里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不需要靠礼教强加,我们也会一代代传承下去的。”赵昊摇摇头,微笑道:

“比如孝敬父母,兄友弟恭。友邻和睦,遵纪守法。诚实守信,勤劳敬业……”

“停停停,脑仁疼。”徐渭赶紧捂住耳朵,他不愿意在集团里待,很大程度就是受不了这些官样文章。

“我再问你。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这没了天子,谁来当皇帝?呃,皇帝也没了,管他呢,谁来当这个大老板?”徐渭说完看看赵昊,翻下白眼道:“好吧,赵大老板,我这不废话吗……”

“我也会按时退休的。”赵昊笑着摸摸自己越来越高的发际线道:“行政一级,六十五周岁退休,我还有二十九年就可以回家抱孙子了。”

“那谁接班呢?”徐渭幽幽问道:“你儿子吗?”

“这可不一定。”赵昊淡淡道:“按照集团章程,行政一级由行政二级晋升而来,没规定只有姓赵的才能晋升吧?所以跟姓不姓赵没关系,但不管姓什么,先一级级升上来再说。”

“你这是化集团为政府啊!”徐渭恍然道:“好家伙,人人都有资格当大老板,至少听起来好进步的样子。”

“阴阳怪气。”赵昊苦笑着瞥他一眼,没有纠正徐渭并不准确的说法。“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希望,比起绝对没希望,也是质的飞跃。”

“其实你这问题问的有点早。我们在这里想得简单,但真要拿到现实去做,还不知遇到多少阻力,要做多少妥协呢。”说着他点了根烟,深深吸一口道:

“理论虽然指导现实,但现实总是达不到理论上的美好。”

“那倒是。”徐渭点点头道:“就好比作家,想得再完美,下笔就拉稀……”

“说实话,这一步迈到什么程度。是虚君,是共和,还是一步到位,人民共和?我也说不好。我既担心步子迈大了扯着蛋,又担心太保守了会让革命效果大打折扣。”赵昊轻笑一声,揉着紧皱的眉头道:

“妈的,要是真会大预言术就好了……”

“要我说,你既然没私心,那就不用怕。牢牢把控着集团,让所有人尽情蹦去吧。反正不管怎么蹦,都蹦不出你的手掌心。只有蹦起来,你才能看清他们的底裤……穿裤子的除外。”徐渭说着伸个长长的懒腰道:“真好啦,老子要是年轻二十岁,这就去南边搞起了。”

“礼部尚书徐学谟跟你同岁,吏部尚书王国光比你大九岁,我老哥哥赵锦比你大五岁……人家一个个干劲十足,你怎么就不能焕发第二春?”赵昊拍了拍徐渭圆滚滚的白肚皮道:

“这一肚子才华,总要释放出来,才不枉此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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