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6节

“他还会吹箫呢……”

两个人叽叽喳喳互相歉然,听得海瑞头昏脑涨,索性一手抓住王武阳,一手拉住华叔阳道:

“那就一起聊聊呗……”

说完,海瑞便拉着他们往自家走去。

“救命啊,我还要洗衣服呢……”

“活该!”

第三十六章 开车

华叔阳没骗人,赵昊确实不在家,甚至都不在京城了。

他跑到京郊西山去了……

赵昊倒也不全是为了躲海瑞,而是他在与对方的辩论过程中心有所感自己在大力批判形而上学,却整天宅在家中足不出户,只靠历史书来认识这个世界,这似乎犯了主观教条的错误,本身就是形而上学。

于是赵昊决定改正自己的错误,他要对大明朝的现状展开充分调研。等对这时代政治经济民生,有了足够清晰准确的认知,再来制定自己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今日赵昊便让赵士祯带他到西山,去调研采煤业的科技和组织水平。

二阳本来也要跟着来的,但赵昊估计此行会看到一些社会黑暗面,担心影响两人积极阳光的心态……会试比乡试更加注重考生的中正平和的,思想偏激之辈大都逃不过被黜落的命运。

是以赵昊让他们乖乖待在家里,安心读书备考。

却不知道,海瑞已经把他的两个宝贝徒弟,拉到家里蹂躏去了……

……

因为赵昊要去的地方龙蛇混杂,除了高武和几名蔡家巷的汉子保护外。赵锦还派了光禄寺一名姓侯的采办大使,带着七八个兵丁随行。

按照约定时间,众人一大早在阜成门会合。

赵昊自然对那侯大使深表感谢,侯大使却客气中带着恭敬地笑道:“公子言重了,下官正好到西山有公干,咱们顺道做个伴。”

他只是个不入流品的杂官,自然要好生奉承勋卿大人亲爱的弟弟。

“是吗?”赵昊闻言惊喜道:“光禄寺和西山的煤矿有联系?”

“那当然了。我们光禄寺可是用煤大户,光靠台基厂每年供的十万斤根本不够,而且那些煤的质量也不好。”侯大使一边请赵昊先上马,一边知无不言地答道:“本寺还得自个采买个十几万斤,尤其是上等无烟煤,少说也得五万斤。”

“都是侯大使负责采买?”赵昊笑问一句。

“是下官一直来回跑腿。”侯大使陪笑道。

赵昊瞥一眼又黄又瘦,干皮猴子似的侯大使,想不到这位仁兄屁大点儿官,却是京官里少见的肥差。

他刚要说话,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阜成门内大街传来。

便见一队穿貂裹裘的公子哥,在大帮豪奴的簇拥下,朝着阜成门疾驰而来。

运煤的驼队慌忙向道旁避闪,高武也赶紧牵着赵昊的马缰避让开。

赵昊眼尖,从那群呼啸而过的公子哥中,发现了那日帮忙说过话的小爵爷,也不知那位县主在不在其中。

可惜他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他。转眼间,那群京城纨绔便卷起老高的雪沫出城而去。

待到这群活土匪过去,赵昊他们也上路了。

赵昊这次也是骑马的。

所谓‘南船北马’,在南京的最后一个月里,他预见到了北京后,怕是免不了要骑马。为免到时候丢丑,便让高武教自己练了一阵子。

如今他已经勉强能控制马匹前进后退、左转右转了,当然速度得慢下来才行……

好在这年代,也没人要求在马屁股上贴个‘新手’标签。

赵昊便与那侯大使并辔而行,顺着被煤炭染黑的官道,向着京西莽莽群山进发。

沿途只见一个接一个的驼队,缓缓从门头沟方向行来。驼背上皆驮着一对偌大的柳条筐子,所有筐中都装满了黑色的煤炭。

“挖的煤都是这么运进京城的?”赵昊便问道。

“这是从门头沟往北城运的煤。”侯大使果然稔熟情况,不假思索地答道:“北京有句老话,叫‘烧不尽的西山煤’。整个西山地区,像浑河、大峪、门头沟,还有更远点的居庸关那边,到处都是煤窑子。不过大部分还是沿着永定河开采的,这样好装船往出运。大半的煤都先装船运到卢沟桥,然后一部分在那里装车运进阜成门和广宁门,还有一部分沿着永定河继续往外运,听说最远能贩到天津卫呢。”

“那可够远的。”赵昊不由吃惊道:“这天寒地冻的可不好运啊。”

“这个季节才好运呢。”侯大使却笑着卖了个关子道:“往前走三里就是三里河,到了你就知道了。”

赵士祯便捺着好奇心翘首以待。

前行三里,便见一条蜿蜒的河道从西南通向京城。

此时河面冰封,却比往日还要热闹许多,众人只见无数满载着煤炭的冰车,一辆辆在眼前飞快划掠过去。

“这冰车子又叫冰排,打造十分简单,上头铺好木头,下头镶上钢条,只用一人支篙撑之,便可在冰上滑行如飞。虽载货千斤依然比马车快上许多。”侯大使便笑着介绍道:“这三里河直通护城河,能直接把煤运到京城各门去呢。”

“怪不得家家烧煤,原来如此便利。”赵昊便笑道:“剩下的路,咱们也坐这冰排子过去。”

“这些冰排子太脏了,公子要是想试个新鲜,京里有的是比轿子还舒服的冰车呢。”侯大使忙劝道。

“咱们要去煤矿,还有嫌脏的份儿吗?再说,我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人物。”赵昊却摆摆手,其实是他被马鞍磨得胯疼,巴不得换一种交通工具,便对侯大使笑道:“要不我坐车,你们骑马,咱们在斋堂汇合?”

“还是下官陪着公子吧。”侯大使忙陪笑道,岂能错过这个跟勋卿弟弟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于是他让人从西去的冰排子中,选两辆干净的拦下来。

这河面上往来如梭的冰排子,也不尽数全是运煤的。

……

少顷。

“这位大人和公子爷坐稳了,咱们开车喽!”穿着破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车夫,奋力的撑动了竹篙。

冰排子便载着他俩和高武、赵士祯,缓缓向前滑去。

还有几名官差和护卫坐在后头一辆冰排子上,其余人则照料着马匹从陆路赶往斋堂。

只见随着那车夫不断加力,冰排子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便超过了骑马的人们。

随着飞速的滑行,众人耳边响起风声呼啸。看着一辆辆冰排子迎面直冲过来,似乎随时要撞上了一样,把个侯大使吓得面如土色。

赵昊却兴奋坏了,没想到在这大明朝,居然还能找到四百年后开车狂飙的快感,便再也按捺不住少年心性,发出一阵阵愉悦的怪叫,享受这平素难得一遇的加速感。

赵士祯见状也跟着大呼小叫起来,他却是为了消解内心的紧张……

河面四通八达,冰排子往来密如梭织,让京畿的百姓,冬日里出行更加便利。

结果中午时分,就到了斋堂。

到了码头一下冰排子,侯大使便迫不及待哇哇直吐。

赵昊只能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安慰道:“要是骑马的话,天黑也到不了……”

第三十七章 斋堂

待到侯大使缓过来,众人离开码头。

赵昊打量四周,只见已身处深山之中,周遭山高谷狭,沟壑纵横,一座城寨高悬在山巅之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侯大使面色苍白,还不忘导游重任道:“此处东连京城,西通大漠,是京城西边最后一道防线,不过前头不远还有个沿河城顶着,那边不放烽火,这边就太平无事。”

赵昊点点头,他已经看到山寨脚下屋舍如鳞。

这里因为煤炭,形成了一个热闹的集镇。

众人来到镇上,只见这里并没有想象中成片的煤栈,倒是窑子比想象中还要多,而且卫生条件特别差……呃,说的是大街上。

“这里是那些煤窑东家们、管账的住的地方,要找他们谈买卖也在这里。”侯大使捂着鼻子介绍道:“挖煤的工人都住在矿上,有大作头、小作头看着,整年下不了山。”

赵昊点点头,在这种地方可以获取很多有用的消息。

横竖要等着骑马的人赶来汇合,他便拉着侯大使在街上转悠起来。

赵昊先进了家煤炭牙行询问煤价。

从经纪口中,他知道了一百斤煤只卖八十文,无烟煤的价格贵将近一倍,每百斤大概一百五十文。当然,这是斋堂的煤价,运到北京城还要再加二三十文的运费。

“那柴火和炭都多少钱?”赵昊开始盘算起这里头的利差来,要知道,全国除了京师和山西之外,大都还是烧柴禾的,尤其是江南地区,很多人都不认识煤这种东西。

“这里不知道,京里的柴每百斤一百五十文左右,木炭每百斤四五百文。”侯大使不愧是专业的,如数家珍答道。

“也差不了太多……”赵昊嘟囔一声,心说产销量上不去,没什么赚头。

他这纯属赚钱太容易,膨胀了。

煤炭生意除了人工、运费几乎没成本,又销量稳定,源远流长。

谁家能开个小煤窑,一年稳稳赚个两三千两,得顶个好大的地主呢。

“北京城人口超过百万,早就把附近的山头砍得光秃秃,这才不得不改用煤的。”侯大使忙接话道:“有钱人家还是烧炭的,毕竟无烟煤再好,也比不了木炭啊。”

“是啊。便宜坊的鸭子要是改成用煤烤出来的,估计一只都卖不掉。”赵士祯见叔父神情有些严肃,便开了个玩笑,果然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煤炭现在的定位,还是作为柴禾木炭的替代品存在的。

除了赵昊,没有任何人知道,这种极其廉价的化石能源中,蕴藏着改变世界的力量!

……

除了窑子之外,镇上最多的就是人力牙行。

煤矿是个劳动密集型产业,在这个年代更是如此。吴康远告诉赵昊,少说两三万流民在挖煤运煤,赵昊当时觉得有些夸张,但亲眼看到街面的情形,他才彻底信了这话。

满大街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他们是闻名而来找活干的。

还有一个个人牙子吆吆喝喝,像赶牲口似的把这些流民轰进店中。

赵昊也混在人群中,进了一家牙行,唠嗑似的询问那些流民都来自哪里,结果河南,山东、山西、辽东的都有。

这么多流民并非都是为躲避鞑子才逃到北京的。

事实上,从嘉靖中叶开始,亚欧大陆便有进入漫长小冰河期的征兆了。大寒大涝、极寒酷暑等等不正常的气候陆续出现,各地庄稼歉收乃至绝收,让农民不得不大量抛荒逃难。

说起来,鞑子之所以如此频繁内侵,也跟极端天气下,牲口大量死亡有很大关系……

而这一切,只是这场持续百年以上的小冰河的序幕而已,甚至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当然气候变冷也并非完全一无是处,因为人类在这种时候会出现两个有益的进步,一是思想的大迸发;二是技术的改良……

且从冷酷纯资本角度讲,因为气候变冷产生的大量流民,正是工业生产所需要的,大量离开土地的劳动力。

……

正胡思乱想间,赵昊听到有人铛的一声,敲了下锣。

原来是店里人聚满了,一个经纪便敲锣让众人安静,然后高声吆喝道:

“胡家三窑招下井工三十,挑工三十,管吃管住,工钱优厚。”

“敢问,一天多少钱?”

“窑里算钱不按天,按担算,井下送上一担十文,从窑口运下山二十文。”经纪便高声答道。

“老胡家这么大方?去年我在别家,才给一半的钱。”便有个高瘦的汉子感慨起来。

“是啊,这样的东家可不多见。听说老胡家的锅伙里,顿顿管饱,隔三岔五还有肉吃呢。”又有个马脸附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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