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7节

其余的流民一听,两眼就放了光。

“这几位一听就是老窑,懂行。”经纪笑着点点头。

“那能干多久呢?”高瘦汉子便问道。

“干到明年五月散工,愿意干的赶紧按手印,过了这村没这店儿。”经纪说完一摆手,让手下的人牙子,拿出了一摞写好的契约。

“这下可好,半年不用愁了,我刘老六得赶紧签。”高瘦汉子马上挤到前头,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一张契约上按了手印。

“算我一个!”马脸汉子也跟着按了手印。

其余人一看有人带头,便再也不犹豫,争先恐后报名按了手印。

赵昊凑上去,见那契约上写满苛刻条件,甚至有‘工伤病死,一概自理’这种混账条款……但他估计这满屋子就没人能看懂。

他看不下去,便退出了牙行。

就听侯大使小声对他说道:“那高个和那个马脸,本身就是牙行雇来的托儿。”

赵昊点点头,又听他接着道:“许诺的工钱,这些人能拿到一半就不错了。”

待到经纪将一摞契约收好,自有那胡家窑派来的工头,将他们领到矿上去。

赵昊看着那些工人,被工头像赶牲口似的驱赶在山路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流民,实在太好骗了。

这跟‘刁滑’的江浙乡民,完全是两个概念。

待他回头时,果然又看到那高个和马脸的汉子,闪身进了另一家牙行……

第三十八章 没有老虎会吃素

等骑马的那拨人赶到斋堂,天已经黑透了。

众人在镇上找了家客栈凑合一宿,翌日天不亮便启程进了妙峰山。

妙峰山的无烟煤质量最好,光禄寺每年都要采购许多,一部分用于宫廷宴会,还有一部分则是送给诸位阁老、部堂大人们的‘炭敬’。

妙峰山煤窑的几个老板都在镇上住,侯大使要办的事儿昨晚都办好了……其实要不是为了陪赵昊,他直接把几个老板喊到北京城就办妥,还能好好花天酒地一番。

沿途山道上,不时看到有工头拿着鞭子,驱赶着一队队佝偻着腰的挑工下山。只见那些挑工肩上的扁担被压弯成月牙,筐里煤块的份量,怕是少说一两百斤……

“煤就是这么运下山的吗?”赵昊吃惊的问那陪着前来的妙峰山煤老板。

“别处平缓点儿的地方,还能用独轮车。”那姓牛的煤老板忙赔笑答道:“没办法,妙峰山的道太陡了……不过这样挑工赚得也多,他们更愿意。”

赵昊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问起牛老板,整个西山煤窑的情况。

“整个西山大概有四五百煤窑吧,这个数说不准。”牛老板答道:“因为煤窑容易渗水,一旦渗水很快就积满,只能废掉另挖一个,所以常废常开,谁也没个准数。”

“这些煤窑多少官窑,多少民窑?”赵昊又问道。

“八成以上都是民窑,官窑和宫里的煤窑只占一成多,而且还都是委托给咱们经营,只要定时定量把煤送进京,其余一概不管……”牛老板本想说,光禄寺和我们就是这种关系,但也不知道侯大使是怎么跟这位公子讲的,便打住了话头。

“收税重吗?”赵昊再问道。

“重,怎么不重?”牛老板苦着脸道。

“不是三十税一吗?”赵昊心说,这人果然就没够。

“三十税一不假。”那牛老板登时大吐苦水道:“可除了矿税正赋之外,县里还有各种摊派。稍一打点不到,就说我们收容流民,直接把矿给封了……”

赵昊听得暗暗冷笑,心说这就嫌喘不过气来了?等到三十年后,万历皇帝放出他的矿监税使,你就知道什么叫残忍了。

到时候,你一定会怀念轻徭薄赋不乱来的隆庆皇帝的……

……

沿着陡峭的山路行了一个多时辰,赵昊一行在上午时抵达了位于山谷中的矿区。

远远看去,只见山坡上马蜂窝似的开着二三十个小小的矿洞,有数百黑乎乎的矿工进进出出,蚂蚁搬家似的运出一筐筐煤炭来。管账的检查过磅后,等在外头的挑工便用扁担挑起煤筐,颤歪歪运下山坡。待凑够了一队,便会有工头监督着他们运到山下永定河边。

仅仅在矿上转了一圈,赵昊便想到了十来个提高生产效率的法子。

不过他早打定主意,今日只看只问不说,自然不会告诉那姓牛的煤老板。

“这都是你的煤窑?”站在一个黑黢黢的煤窑外,赵昊随口问道。

“小人要是有这么多窑,还不成了门头沟首富?”煤老板不由笑道:“这些窑一共是六家的,只有五个窑是小人的。”

“我看你比首富也差不多了。”侯大使便打趣道。

两人调笑声中,赵昊忽然想起自己蔡家巷首富的名头,不由尴尬的岔开话题,向煤老板请教起,是如何在群山中寻到这个煤炭富集的山谷的。

这时候还没有测绘和地质勘探的概念,但窑主们自有一套类似寻龙诀的实地找煤的技巧在。

虽然人家不会把吃饭的秘诀透露给赵昊,但看在侯大使的份上,还是向他展示了寻矿用的皮尺、罗盘、标杆、桶锹等工具,以及他们手绘的地形示意图。

在那张地形图上,赵昊甚至看到了等高线这种,一百五十年后西方才会采用的作图方法。

反倒是煤窑本身,没什么让人惊喜的地方,这里的煤窑都十分浅,最深的也不过二三十丈,大部分则挖到距地面十丈左右便废弃了。

这是因为一来受限于工具水平,再往深处挖不划算。二来西山一带正好是北京地下水富集之处,往往朝下挖个十来丈,就会渗出水来,如果不及时排水的话,井里很快就没法工作了。

加之这一带煤炭资源实在太丰富了,让窑主们懒得花费成本排水,有那功夫还不如另找一个煤窝子呢……

而且因为矿井不深,大部分都通风良好。少量比较深的矿井中,则采用中空的大毛竹排风便足以,并未用到风车、风柜、风扇之类的通风机械,这让赵昊略感失望。

不过通过与几个煤老板的交谈,他发现对方也都对如今这种,蜻蜓点水似的开采方式十分不满。毕竟西山的煤矿再丰富,也不是随便挖一铲子就出煤,随便废弃煤窝子,对他们来说也是极大的浪费。

所以如果有可以自动排水和运输的工具,他们的使用意愿都十分强烈。

……

参观完了小煤窑,赵昊的目光又被一个遍插荆棘的高墙大院吸引住了。

“这是我们六家合伙盖的锅伙,是工人吃饭睡觉的地方。”牛老板忙解释道。

“进去看看。”赵昊便道。

“公子,还是不要了吧,里头又臭又脏挤了那么多人……”牛老板露出为难的神情。

赵昊却径直朝那小门走去。

“唉……”牛老板看一眼侯大使,忍不住小声道:“大人带来的这位公子,怎么爱好如此奇特?”

“我哪知道?”侯大使快累散了架,他都后悔跟着赵昊进山了。

牛老板无奈,只好让人打开了沉重的铁门。

便见院子里蹲了一百多全身漆黑,肮脏至极的矿工。他们每人捧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只飘着几个油花子的白菜帮子汤。矿工们黑乎乎的手中捏着两三个同样黑乎乎的窝头,正在那里狼吞虎咽。

听到门响,矿工们抬了抬眼皮,见不是自己工头便置之不理。倒是那管着锅伙的大伙长过来,向东家之一的牛老板请安。

通过询问那伙长,赵昊得知,这矿里矿外加起来,统共八百多名矿工。锅伙的供应能力有限,因此要轮班回来吃饭。

其实就算能供应的过来,煤老板们为了节省时间,一天也只会让矿工们吃一顿热饭,然后每人发三个窝头,揣着就进矿。干活饿了啃两口窝头,渴了就直接喝矿里的积水。

赵士祯问这样生病了怎么办?屋里那大通铺上躺着的几十个,就是各种原因导致的伤病号。锅伙里的伙夫还兼着大夫,谁病了就给胡乱抓点草药,能治好了是运气,治不好属正常。而且虽然看病不花钱,但抓药却比镇上贵多了……

后来这些话,却不是从那伙长嘴里听到的了。而是赵昊让高武拿出在镇上换好的一包铜钱,直接散给了在场的工人。那些麻木不仁的矿工终于有了反应,也能笑了也会道谢了,还能说会道了。

与他们攀谈之后,赵昊得知这些矿工必须在矿上干到来年入夏,才能结账回家。在此之前,他们必须吃住在矿上,哪怕过年也只放一天假,却不准离开锅伙一步。煤老板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以他们对矿工的虐待,一旦放出去,怕是大半都不会再回来了。

但煤老板却也告诉赵昊,把锅伙建成监狱一样,并非他们的本意,而是出自朝廷的要求。

因为西山距离京师太近了,煤窑又大量招募流民。朝廷自然对流民聚集十分警惕,唯恐会发生骚乱危及京师。

可京城内外的百姓吃不了这个苦,煤窑也舍不得这些廉价的劳动力,于是双方达成妥协,由煤老板限制住矿工的自由,如果矿工惹出乱子,煤老板是要负连带责任的。

为了避免人多无法控制,煤老板只能主动减少招工的数量,是以生产规模受到了很大限制。听几个煤老板吹牛说,要是朝廷不限制流民,他们能把生产规模扩大十倍,让整个直隶都烧上西山的煤。

虽然不知道他们这话有几分真假,但结合吴康远当初所说的内容,看来朝廷对流民确实是持消极的态度没错。

不过东山虎吃人,西山虎也不会吃素,这些煤老板也不会比十七世纪的英国资本家更仁慈的。

离开这里的时候,赵昊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是资本家的一员……

第三十九章 滑雪

妙峰山南麓山势平坦,高耸的山脊挡住了凛冽的北风,皑皑的白雪像一张厚实的棉被,覆盖在绵长的山坡上。

忽然,一个火红色的身影在雪坡上飞速掠过,快得仿佛离弦的箭。却又灵巧如林间飞行的云雀,遇到挡路的树木也毫不减速,身子轻轻一侧便划个优美的弧线绕了过去。

很快,那身影就滑到了百丈以外,在雪上留下两条缎带般的长长痕迹。

那红色身影过去好一会儿,她的同伴才陆陆续续滑雪跟上来。

他们还没降到坡底,那红色的身影已经双手撑着雪杖,踩着滑雪板往回爬了。

为首的男子忙一个小回旋改变了方向,然后紧赶两步去追那红色的身影。

其余人却没他这技术,只能老老实实降到坡地再往回爬。

“明月,你等等我。”那男子身材高大,虽然脸上涂了厚厚的防寒蜂蜡,毛茸茸的熊皮帽子又遮住了他的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依稀还是能听出,此人正是赵昊出阜成门时擦肩而过的小爵爷李承恩。

一旁穿着红色火狐皮裘,同样用蜂蜡遮脸,头戴貂皮护耳帽的少女,自然便是兰陵县主李明月了。

她前番和闺蜜说要来西山滑雪,果然真就来了……昨日他们一行出了阜成门,赶到妙峰山时天就不早了,便在娘娘庙借宿了一宿。

今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李明月便迫不及待拉着哥哥来滑雪了。

“你滑雪退步了。”李明月一边往上去,一边头也不回的对哥哥道。

“瞎说,连你都是我教出来的。”李承恩追上李明月,分辩道:“我不是得照顾那些朋友吗?哪像你,光顾着自己玩。”

“谁让你招呼那么多人了?”他不提这茬,李明月还不生气,闻言气得拿雪杖捅他道:“我让你叫这么多人了吗?下次你也别跟着了,我自己来。”

“那可不行,当哥哥的哪能放心啊?再说人多不是热闹嘛?”李承恩忙闪身躲开道:“又再说,他们也不是冲我来的啊。”

“冲我?”李明月凤目圆睁道。

“那倒也不是……”李承恩赶忙摇摇头道:“人家不是冲着徐公子来的吗?”

说着他小意赔笑道:“其实是我前天与他喝酒……哦不,以文会友时,不小心说漏了嘴。徐公子一听,就非要一起来,你说堂堂首辅长孙开了口,我能推辞吗?”

“你才多大,就整天学人家喝酒。”李明月不屑的收回目光,这时兄妹俩已经上到半山腰,能看清山顶帐篷里,有人影晃动了。

李明月见那徐公子就在帐篷里头,不由一阵不爽道:“明明不会滑雪,也不知他跟着来干什么?添乱。”

“哎呀妹妹,你好好想想,他是来干什么?”李承恩瞪大眼看着李明月。

“我想不到。”李明月摇摇头。

“你使劲想。”李承恩却不放弃道:“他是冲谁来的?”

“哦,我知道了。”李明月一拍额头,恍然道:“他是冲你来的。”

“对,额,瞎说八道……”李承恩差点摔下雪坡去。

李明月也不管他,咯咯笑着爬上山坡去。

……

那徐阁老的长孙徐公子,名唤徐元春,自幼生长在温暖的江南,连正经下雪都没见过几回,哪里会滑什么雪?跟着上山后便缩在帐篷里烤火,却依然冻得瑟瑟发抖。

但看到李明月上来了,他居然转眼就不怕冷了,马上踩着滑雪板、拄着滑雪杖,笨鸭子似的蹒跚着从帐篷里出来。

“县主……滑雪的样子……真好看……”

徐元春牙齿打颤,含含糊糊的说一句。想要挤出个迷人的微笑,无奈脸已经冻僵了,完全不听使唤,结果一使劲儿反倒挤出了个鼻涕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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