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第105节

第三十四章 明月何皎皎

那厢间,宁安的仪仗浩浩荡荡,朝着位于十王府街的长公主府迤逦而行。

凤轿上,宁安长公主痴痴看着自己赛雪欺霜的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块半圆形的玉佩,材质和造型都与赵守正那枚相同。

唯一不同的是,长公主这枚上头,刻的是‘守正’二字。

看着看着,宁安长公主不由想起,赵守正曾给自己吟过的那首老苏的词。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多情却被无情恼……”宁安又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赵郎,十六年了,你肯定把宁安都忘了吧……”

不知不觉,仪仗到了十王府街,太监们直接将凤轿抬进了气象堂皇的长公主府。

听到柳尚宫喊‘落轿’,宁安忙将玉佩收入袖中。然后用帕子擦擦眼角,深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调整回堂堂长公主的状态。

等她踩着脚踏下轿,便见迎接自己的除了女儿,兰陵县主李明月外,还有一个美貌温婉的女孩子。

“筱菁也来啦。”宁安亲切的笑着,拉起少女冰凉的小手道:“看把你冻得,快进屋暖和去,往后可别这么拘礼了。”

那少女摇头微笑道:“殿下,礼不可废。”

“娘你看,她就是这样。要不是她坚持,我才不出来呢。”李明月也就是十三四的年纪,但身量已经长开,比宁安长公主还要略高一点。

她生着张精致的瓜子脸,有跟宁安一样的丹凤眼,还有挺翘小巧的鼻子,仿佛总带着笑意的红红嘴唇,再配上一双又细又长,略略上挑的英气眉,将来一定是个颠倒众生的大美人。

老天爷不知在她身上费了多少心思,可她似乎并不领这份情……只见她头上戴着黑纱网巾,身上穿着窄袖紧身的月白色曳撒,脚下踏着一双长筒的鹿皮靴,仿佛随时准备着上马去打猎一般。

“你要是有人家筱菁一半懂事,娘就能多活十年。”宁安揪着女儿扎在头顶发髻,数落道:“女孩子家家的,整天跟个假小子似的,我看你将来怎么嫁人。”

“哦哦哦,知道啦,知道啦……”李明月挣扎着逃脱母亲的魔掌,闪身躲到那女伴身后,朝宁安扮个鬼脸道:“为什么要嫁人?我才不嫁呢,我一直在家陪着娘还不好啊。”

“你说什么浑话!”长公主闻言大怒。

李明月却拉着筱菁的手,先一步跑掉了。

“哎,这死丫头。”长公主一阵哭笑不得,在柳尚宫的搀扶下,一边往暖阁走,一边问道:“承恩呢?怎么没看到他?”

柳尚宫便将问询的目光,投向看家的女官。

那女官忙禀报道:“徐公子办了文会,请小爵爷过去参加,临走前小爵爷说,晚了就不回来打扰殿下,直接住东府了。”

大明的公主驸马是不住在一起的,公主住在十王府街的公主府,驸马则在别处另赐宅邸。

宁安的驸马李和去世后,嘉靖并未收回赐宅,隆庆更是言明,待她的儿子李承恩成年封爵后,便直接将驸马府改为伯爵府。因其方位在长公主府东边,是以宫人们以‘东府’相称。

“什么文会?骗猴子呢。”宁安气得咬牙道:“肯定又喝的醉醺醺,才不敢回来住的。”

说完她一跺脚道:“这两个货,就没一个省心的东西!”

柳尚宫等人总不能跟着长公主骂她的儿女,只好缩着脖子权当没听见。

……

那厢间,李明月拉着叫筱菁的女孩儿,回了自己的绣楼。

说是绣楼,却没有女孩子房间中常见的女红刺绣、花花草草之类。取而代之的是挂在墙上的长短猎弓,摆在几上的各式溜冰鞋,还有一副尚未完工的滑雪板。

进屋后,李明月便继续坐在炉前,继续仔细侍奉起自己的滑雪板,筱菁则坐在暖笼边,拿起自己的书,继续安安静静读起来。

“筱菁你知道,这滑雪板上用的是牛皮还是羊皮吗?”李明月不光生性好动,连嘴巴也闲不住。

筱菁却是可以安安静静一坐一整天的性子。这两人一个好动一个喜静,却能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姐妹,也真是一桩异数了。

“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

李明月追问之下,筱菁只好将视线从书本移开,无奈道:“我不知道呢。”

“哈哈,告诉你吧,牛羊皮的毛都嫌太细太软,都不好用。这滑雪板上用的是马皮,而且是成年马腿外侧的毛皮。”李明月好容易逮到一个当老师的机会,翻过一片长长的滑雪板,向筱菁展示道:

“你看这块皮上的毛,是顺着一个方向长的。这样往下滑的时候顺着毛,可减小阻力,上坡时则逆毛,可以紧抓雪面防止倒滑。”

“哦哦,好厉害啊。”筱菁不无敷衍的笑笑道:“多谢指教,我可以继续看书了吧。”

“破书有什么好看的,翻来覆去的看不完。”李明月不满的嘟着嘴:“我都后悔送这本书给你了。”

“你不看怎么知道?”筱菁笑着搁下书,满脸崇拜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样的句子不美吗?”

“酸丢丢的。”李明月虽然也觉着好听,却不服气自己的闺蜜重视这本破书胜过自己。“一听就不是好人写的。”

“怎么不是好人写的?”筱菁有些急了,拿起那本书来,正是金陵书局刊行的《初见集》,她小脸写满严肃,忙替诗人争辩道:“你看这首‘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不是忧国忧民的君子,是不会写出来的……”

“好好好。”李明月可没兴趣谈论这种人文话题,她赶忙举手投降,兴致勃勃的提议道:“算我说错了,明天请你去西山滑雪赔罪如何?”

“你这是赔罪吗?分明是找人陪你滑雪……”筱菁娇娇白她一眼。

“嘿嘿,差不多都一样吧。”李明月被看穿了心思,嬉笑道:“下面送来的滑雪板还有几副,你挑一副,我帮你穿绳,保准合脚。”

张筱菁闻言颇为神往,旋即却泄了气道:“我爹可不会答应的……”

“你骗他就是了。”李明月一脸理所当然道:“我也只是跟我娘说,明天去南海子打猎,要说是去山里滑雪,她也不能答应。”

“我可不敢骗我父亲……”提起自己的父亲,张筱菁又是崇拜又是畏惧,摇摇头道:“他一眼就能看出我在撒谎。”

“哎,可怜的孩子。”李明月无可奈何的叹口气道:“那你就在家好好‘朱颜辞镜花辞树’,我明天滑雪去喽。”

说到后半句,她又忍不住神采飞扬起来。

第三十五章 跑得了师父跑不了徒弟

赵锦宅西院,赵昊又和海瑞辩论了一整天。

这一天,两人从汉儒的‘天道’、‘天意’论说起,话题要比昨日深入大胆许多。

海瑞认为,皇帝统治国家乃受命于天,即‘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而出现明君,会风调雨顺、海晏河清;出现昏君则水旱蝗灾,地震日食。

赵昊却断然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就是寒来暑往、日升月落,就是春荣秋枯、潮涨潮落,就是自然的运行,而非有人格的神灵,哪能对人间赏功罚祸?所谓‘功者自功,祸者自祸’,这是人类自身的行为,由不得天,也怨不得地!”

顿一顿,赵昊又大胆揭露道“汉儒将天道拟人化,不过是为了迎合当权者,鼓吹君权神授罢了。”

“但《春秋》中,孔子对所有的日食、月食等天变,都有明确记载,并且暗示甚至是明示,这与人间君王的德性有关。”

“又回到昨天的话题了,那是孔子用来吓唬诸侯的说法,然后被无耻汉儒捏造附会成神神鬼鬼的天人感应,好像天上有神仙在看着人间似的。”赵昊几句话便让他哑火道:

“这些人看似让儒家独大,实则是孔门的叛徒,别忘了夫子可是极谨慎的,他感到天意高难测,却弄不清楚其到底和人间有没有关系,所以便选择了不说,即是‘子不语怪力乱神’!”

“孔子都不懂的,那你个小孩子安敢妄言?”海瑞抓住赵昊话语的漏洞。

“我虽然也只懂一些,但至少比当今世上所有人都多懂一些。”赵昊淡淡一笑,虽然这话听起来很谦虚。可言外之意却狂到没边,似乎在这方面,他比孔子懂得还多。

两个做记录的学生不由连连点头,海瑞却哑然失笑道:“你太狂妄了!”

“这没什么好骄傲的。”赵昊一脸理所当然道:“孔圣人的伟大在哲学层面,他并不擅长自然科学。何况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后辈应该站在前辈的肩膀上,继续向上求索。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两千多年,如果知道后世还蜷缩在他的阴影下不敢迈出一步,怕是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好!”两个学生情不自禁的叫起好来。

海瑞却鼻子都要气歪了。

他想说赵昊胡扯,可对方论证严谨、有理有据,让他无法反驳,所以才会更生气……

可要让海瑞改变他的花岗岩脑袋,接受赵昊的理论,尤其是直接挑战三纲五常这种社会伦理的理论,自然也是难于上青天。

于是海瑞奋起反击,他有扎实的理学基础,又极其善于辩论,尤其是三段论运用的极为娴熟,每每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将赵昊批驳的体无完肤,险些词穷。

好在赵昊有四百年的中外先贤做靠山,手里武器极多,还有黑格尔、马克思建立的辩证法体系,每当海瑞脱离逻辑,想要用诡辩反驳时,都会被赵昊及时发现并指出。

海瑞自然不服,说我这不是诡辩,最多只是‘白马非马’。

“白马非马就是诡辩!”赵昊也是来了劲头,当场将‘白马非马’这个著名的逻辑问题,给海瑞整了个明明白白,还顺手给他科普了什么叫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以及一般和个别、共性和个性的关系。

最后一针见血的指出,这个命题是主观任意地混淆和玩弄概念的结果。

海瑞无言以对……

结果今日前半段两人高手过招、兔起鹘落,旁征博引、辩得精彩纷呈。到了后半段,则是赵昊抓住形而上学根子上的弱点,对海瑞的穷追猛打了。

等到了天黑时,海瑞彻底哑口无言。

但海斗士岂会轻易言败?

他愤愤丢下一句,“我还会回来的!”

说完便拒绝了赵昊的留饭,气冲冲回去了。

……

等到海瑞一走,两个学生使劲朝赵昊鼓掌,激动道:“师父,我们觉得你已经赢了!”

“不过海刚峰可不会承认……”赵昊虚脱了一般靠在炕被上,有些后知后觉道:“我觉得跟他辩论就是个错误,从一开始就不该惹他……”

学生们感同身受的点点头,海大人战斗力爆表,且固执己见,任谁和他辩论都要扒层皮……

“所以啊,我就是在自找罪受。”赵昊挣扎着坐起来,端起茶壶灌一通胖大海、金银花泡的润喉茶,看看两个徒弟道:“明天海大人就该上班了吧?”

“冬至休沐三日,明儿还有一天呢。”

“不行了,不行了,再辩下去,我会挂掉的。”赵昊闻言一阵惊慌,便道:“不如明天闭门不开?”

“但依海大人的脾气,怕是会亲自敲门的。”王武阳道。

“是啊,而且会一直敲到咱们开门。”华叔阳也深以为然。旁听两天下来,他俩都对海瑞的脾气有所了解了。

“那我躲出去总成了吧?”赵昊哀鸣一声。

……

第二天一早,海瑞果然又来了。

华叔阳在门口等着他,看到海瑞便客客气气道:“抱歉海公,家师今日出门办事去了。”

“哦?”海瑞不由大失所望,问道:“他几时回?”

“这可说不准,快的话一两天,慢的话五六天也可能。”华叔阳含糊其辞道。

“这样啊……”海瑞怏怏点头道:“那本官先回去了。”

“恕不远送。”华叔阳松了口气。

“对了,你是他的学生?”海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住脚,回头盯着华叔阳。

“呃,是……”华叔阳被看的心里发毛。

“横竖闲来无事,跟你聊聊也一样。”海瑞便露出退而求其次的神情道:

“你师父的学问太大太杂,思路又太跳。本官年纪大了有点跟不上,咱们俩的水平应该差不多……”

“哦……”华叔阳受宠若惊之余,一指身旁的王武阳道:“这是我大师兄,跟师父时间最长,学得也最多,海公还是跟他聊吧。”

“你们聊着,我还得给师父洗犊鼻呢……”

然后他不顾王武阳杀人的目光,转身便要逃走。

却被大师兄一把拉住,然后对海瑞推销道:“海公别看我师弟年纪小,懂得可比我多多了……”

“不,他懂得多。”

“他能言善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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