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鸣则询问沙教授,“沙老师,我看阵地上的火炮间隔好像有二三十米,能不能再近一些,让炮群再聚拢一点。”
沙教授一听连连摇头,“小陈,你的想法我都明白,其实在构筑阵地时我们也想到了,现在的距离已经是发射空包弹的最小安全距离。
再近的话,炮口风暴互相影响下,操炮的战士会有危险。”
陈一鸣当即闭嘴,实弹射击已经是非分要求,再让战士们冒险属于得寸进尺,他这点AC数还是有的。
就在这里,“吭、吭、吭”,一阵绵密的发炮声几乎汇聚为一体同时传来,空中爆发出一团团的烟雾以极快的速度融为一体,变成一片巨大的伞盖。
杨中校秀了一把大手笔,18门火炮齐射,俨然是天崩地裂之威。
保罗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仰躺在土垄下面,双手笔成个矩形晃来晃去,一边晃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
陈一鸣放大音量问祥瑞,“他在说什么呢?”
祥瑞扯着嗓子喊,“你说啥?”
好吧,大家都被震得耳朵失灵,没必要再问了。
间隔30秒之后,又是一次齐射。
这次有了心理准备,陈一鸣捂着耳朵在保罗身边躺了下来,仰着头看向远处林立的炮管。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200米外的炮群就像是一棵棵倒伏的玉米杆。
然而在火炮击发时,骤然爆发的黑红色火球顷刻间令乾坤倒转,人仿佛置身于地狱的最底端。
保罗兴奋地大喊着,“LOWER、LOWER”,不需要祥瑞翻译,陈一鸣也知道他想要更低的视角。
炮击停歇,众人站上土垄,看着战士们在炮阵地里跑来跑去地忙碌。
不得不说,搞艺术确实需要时不时来上一点刺激,不然就没灵感。
实地打了一个小时炮,大家都有了些不同寻常的感受。
不止是陈一鸣和两个摄影师,段一宁和刘东君在地上爬来滚去,也有了不少感悟。
像老段就说,最开始设计动作时,习惯性地往屏气静息的方向走,唯恐惊动了敌人。
现在代入到火炮发射的环境里,才知道当初过于想当然,就这震耳欲聋的动静,只要不是直接走个对脸儿,怎么折腾敌人都难以发现。
陈一鸣也跟摄影组和道具组大致确定了明天的“施工”方案。
首先在土丘反斜面架设钢索,改装吊盘,做好吊威亚的准备工作。
其次在土垄尽头挖坑,构建高朝场景的低机位。
第三还要在炮阵地的西南方向密植草丛,为师徒二人的敌前撤退营造合理性。
设备的安装调试至少需要2到3天,实地排练也必须预留时间,3月底之前这场戏够呛能拍完。
这也就意味着,项目进度将大幅落后于制片表!
第109章 幺蛾子 局外人
事实证明,陈一鸣对进度的预估还是太过乐观。
设备的安装调试只用了一天,把进度提了一下,然而试拍的时候不断出现新问题,预留的2天时间完全不够用。
一减一加,最后还是用足了五天时间,才完成实拍前的全部准备。
首当其冲的就是吊威亚,因为是连贯的长镜头,威压也就必须从头吊到尾。
路平架好了钢索实地一试,才发现距离过长,加上移动路径受限,拍起来束手束脚,完全达不到拍摄方案的运镜要求。
桑老爷子就提出,干脆在土丘的外侧开道铺轨,上摄影车。
问题是这里已经是山地深处,距离天马山西北方向的施工便道也非常远,开一条路过来完全不现实。
最后还是参与修筑炮阵地的路平想了个办法,在土丘的东侧开一条路,连接炮车进场的野战公路,这样只需要爬一个100多米高的缓坡,修一段不到1公里长的便道。
与此同时,摄影车也得改装,消防车太宽太重,大炮筒子进了矮树林根本施展不开。
几经试验,选了一辆7座面包车,拆除车体外壳,加装摄影云台,勉强满足了拍摄需要。
折腾到第三天,摄影车终于到位,结果一开机又出幺蛾子。
车辆启动的轰鸣声,在炮击间歇异常明显,完全遮掩不住。
为了体现喧嚣与潜行的极致对比,这一段传令二人组是完全没有对话的,后期音效还要进一步放大两人爬行时的细微声音。
现在汽车发动机的背景音混入其中,静谧的氛围全砸了。
本以为可以省掉铺轨的麻烦事,结果兜来转去,终究还是省不掉。
又花了一天时间铺轨道,把面包车大卸八块去掉轮胎只留下底盘,直接架到轨道上用人来推。
陈一鸣索性也不再图省事,铺完轨道又把绿植移了回来,彻底消除穿帮的风险,让摄影机可以有三百六十度的全向视角。
中间还有刮风落雨不符合施工要求的时间,这场戏的第一次实拍就这样一拖再拖,一直拖进了4月。
陈一鸣内心也有些着急了,整个3月份才拍了两场戏,照这个速度,难道真要拍上大半年吗?
炮营野外驻训已经超过10天,这场戏实在不能再拖了。
可惜,老天爷不省事,剧组再急也没用。
4月头上又是连续两天的雨水天气,火炮炮位全成了大泥塘。
杨中校直言,如果雨势持续,他不得不把火炮拉回驻地。
毕竟是外贸的有主货,这么撂放在野外会出大问题。
火炮真要是动起来,拉去拉回,转场复位,又是两天时间浪费了。
大家憋在驻地里无事可做,小美和祥瑞带头搞起了封建迷信活动,打印出一迭各方神灵挂成一长排挨个拜过去,只求明天别再下雨。
陈一鸣过去瞅了一眼,居中的关二爷左耶稣右孔子,孔子隔壁是钓鱼的姜子牙,耶稣左边则是灶王爷,一派后现代混搭风格。
驻地里一时之间也找不到香火,供的都是吃食,烟酒瓜果鸡鸭鱼肉一应俱全。
众人一边拜一边吃,前头的吃完后头的再供,嘻嘻哈哈之间,倒是极大地缓解了弥漫于整个剧组的焦虑情绪。
第三天总算是不再下雨,不过也没放晴,老天爷像是不开心的孩子,阴沉着脸似乎下一刻就会放声大哭。
陈一鸣管不了那么多,当即下令出发,先到现场看一看再说。
剧组赶到的时候,距离更近的炮营战士已经就位,正在排除积水修复阵地。
无需指挥,众人马上动手清理轨道,安装调试摄影车,第一时间开始排练。
地面还没干透,趴在地上立刻就是一身泥,所以今天必定是无法实拍的。
“ACTION”,祥瑞一声令下,段刘二人毫不犹豫地扑倒在地,不顾身上脸上的泥水,一前一后地在土丘底部横着爬。
桑平的助手操作着控制键盘,伸入半空中的摄影平台牵引着摄影机,镜头垂直向下罩住正下方的二人组。
每隔15秒,安晓峰就放一遍事先录好的炮击音频,趴在地上的二人就相应加大动作力度,炮声结束,再回复到缓慢移动的节奏。
爬完第一遍两人站起身,好家伙全成了泥猴子,身上找不出一块干净地方。
陈一鸣几个也不含糊,并没有呆在监视器后面做监工,而是跟在两个演员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实地检验移动路线。
还真找到几处BUG,不是演员的问题,而是天然遮蔽不够,让演员的移动比较尴尬。
不过拍电影不是真打仗,陈一鸣可以人为上BUFF。
他和两个摄影师再加上林萧,4个人提需求,路平和杨晓光据此改造布景,主题还是“植树造林”。
2个小时之后,改造初步完成。
段刘二人又趴下爬了一遍,比较大的BUG基本没有了。
吃完中饭,继续第三遍,这次是一个运镜一个运镜地抠细节。
这一遍的速度就快不起来,毕竟遥控运镜比起摄影师手操,是有局限性的。
比如保罗的拿手好戏甩镜,可以遮掩漏洞,可以加快节奏,可以制造变化。
但是一旦改用控制键盘,镜头就甩不起来了,摄影机自身的移动速度无法满足要求。
这样一来,对演员的要求就提高很多。
位于正上方的垂直机位,让段刘二人完全无法把握摄影机的位置,也就无法相机调整自己的速率和姿态。
他们只能死记硬背,把移动的全过程化为机械记忆刻在脑子里。
演员本身就处于忽快忽慢的节奏里,现在又要主动配合运镜变化的需要,记忆稍有模糊,翻身稍晚半拍,跟头顶的镜头就对不上点儿。
此外,老段这个戏疯子爬着爬着还会爬出新点子,随着越来越代入参谋老大哥的角色,他在表演过程中会即兴添加一些剧本之外的互动情节。
用他的话说,那一刻他体验到了,他就那么做了,完全是情不自禁。
偏偏情不自禁的结果,往往都要比原版好上一点点。
陈一鸣能怎么办呢,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喽。
于是拍摄方案的推进更加缓慢,每排练一遍,在解决了N个旧问题之后,又会多出N个新问题。
随着问题的逐个解决和逐次减少,整场戏的流畅度越来越高,节奏感越来越强,镜头下的两位演员,也越来越让观者身临其境代入其中。
由此,让陈一鸣对拍电影又多了一些感悟。
他越来越相信,镜头与演员就该是一体的,二者不分主次不可偏颇。
镜头不止是记录者,也是参与者。哪怕不是《1951》这样的长镜头电影,同样应该符合与遵循这一规律。
而这些感悟,在前世他坐在导演椅上,拍那些固定机位正反打的肥皂剧时,是根本意识不到的。
他不由得进一步延伸出开来,思考他这个导演,应该如何看待自己与演员、摄影之间的关系呢?
前几天的二人组与保罗,今天则是二人组与桑平师徒,他们才是水乳交融、如胶似漆的天生一对。
那么此时此刻,导演的位置应当如何安放呢?
牵线的红娘吗?新人拜了堂,媒人扔过墙!
粗暴的家长吗?看不顺眼,棒打鸳鸯!
陈一鸣站在一边各种胡思乱想,同样比较清闲的林萧好半天没听到陈一鸣说话,回头一看才发现对方在发呆。
捅了捅陈一鸣的腰眼儿,“大导演,想什么呢?你不是又要改戏吧?”
陈一鸣猛地醒过神儿来,条件反射地问道,“啊?老段又在哪里改戏了吗?”
林萧扶额无语,一个两个的全都不省心。
“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说什么?神游天外啊你!”
陈一鸣把放飞的思绪收拢回来,愣了片刻才回答,“林哥,说电影是不是有自己的人格与灵魂的,我们这些外来者,也许可以对它施加影响,但是终归无法改变它的本质。”
林萧摸了摸陈一鸣的头,“没发烧啊,说什么胡话呢?”
陈一鸣仰头摆脱林萧的手,“靠你也不把手擦干净,把泥巴都甩我脸上了。”
拽了张纸巾抹了把脸,陈一鸣继续说道,“就是吧,觉得越往下拍,对电影的走向就越是没底,总感觉我不再是司机,而是一个坐车的乘客。”
林萧不以为然地说道,“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剧本是你写的,分镜是你画的,这都没错。可是开拍之后电影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了,我、桑老师、保罗、老段,乃至每个参与拍摄的工作人员,都会把各自的想法和创造加入其中。
如果电影依旧是你想象中的样子,那才是我们的悲哀,等于几十年的大米饭全都白吃了,有我们没我们根本没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