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鸣顾不上诧异李玉成的冷淡态度,他拿起最上面的那本书,发现是军方在1963年编纂的《半岛战争防御战例汇编》,书本已经很破旧了,翻得都起了毛边。
很珍贵的一版一印,极具收藏价值,可惜对陈一鸣没用,他早看过了。
下面几本有《东野5师师史》、《40集团军军史》、《反秋季攻势作战经验总结》等等,陈一鸣全都看过。
他抬起头大略扫了两个书架一遍,架上的书并不多,军事类的就更少,跟半岛战争有关的一本也没有。
陈一鸣只好走到书桌那里,提高了音量说道,“李老,书架上的几本书我都读过,包括您的巡回演讲稿,我也仔细看过。
今天我过来,是想听您亲口说说那几天里发生的事情,主要是书里没有的战斗细节,特别是最后一天。”
陈一鸣说完话就呆站在原地,他觉得这不是一个便于交流的氛围,可是对着一个怪脾气的老头儿,偏偏又无计可施。
李玉成抬起头目光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继续划拉,口齿含糊地问道。
“干啥要打听那些?”
陈一鸣心里暗暗叫苦,孙叔到底沟通了啥啊,不会是跟疗养院打个电话就算是完成任务吧?
看对面老李这架势,似乎完全不知道《1951》这码事啊。
陈一鸣只好放慢语速,尽量详细地把电影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特别提到外景地那边已经在做地形勘测,下周工兵团就要动工挖土了。
听到工兵团构筑阵地,李玉成有了一丝反应,放下笔,朝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陈一鸣立正站在书桌前,一言不发地静等。
他知道拜访老兵不会太顺利,但也没想过会这么不顺利。
昨天他还在书桌后装逼,今天就轮到他在书桌前罚站。
从这个角度来讲,老李算是替小刘报仇雪恨了。
良久,李玉成终于开口说话。
“那就跟你说说吧,我没死没糊涂的时候你来找我,也算一段交情。”
老李突然睁开眼睛,牢牢地盯着陈一鸣,嘴里的话似乎带着丝狠劲儿。
“有交情就好讲话,所以你的那个电影,别提老汉的名字。
你讲不讲交情我管不着,不过出了这个门,我全都不认。
听明白没有?”
陈一鸣沉声开口答道,“明白!李老你放心!”
他从口袋里拿出录音笔,按下录音键之后放在老李身前的桌上,看向老李的目光透着询问。
李玉成毫不理会,只是仰着头拧眉思索,片刻后就开始了他的讲述。
“天马山是一个标高550米的山头,左右两侧间隔半里左右是两个400多米的山头,三个山头连成三角,每个山头放一个连,这就是我们团的一线阵地。
再外围还有两个400多米的山头,距离略远,被设为警戒阵地,只放一个排。
我其实不是9连的,是8连2排的,因为天马山最大最靠前,所以我们排被加强给9连,负责与9连火力排一起防守主峰最上层的主阵地。
9连的3个排,位置比我们更靠前,半山腰战壕1个排,侧峰一个排,主阵地前的战壕1个排。
之前听人说过,坚果耗子火力贼拉猛,我们一上去就拼命抢修工事。
藏兵坑道挖到十几米深,战壕1米半宽2米多深,扛着弹药箱子轻松直腰走,防炮洞往里2米深还带2道拐弯,所有坑道出口都用原木加固。
大家士气足得很,都说这么结实的工事,这么陡的山头,首长就是安排咱们上来立功的。”
说道这里老李睁开了眼睛,看了依旧站得板正笔直的陈一鸣一眼,开口问道。
“你说那些书你都看过,那你知道那一仗,坚果耗子都用了哪些大家伙吗?”
说起天马山战役双方的武器装备,陈一鸣开口就来。
“根据战史记载,骑1师攻打天马山,动用了3个105毫米榴弹炮营,1个坦克营,1个155毫米长脚汤姆重型榴弹炮营。
对了,还有F-86E佩刀战斗轰炸机进行空中支援。”
李玉成表情不变,“书背的不错,我就记不得这么清楚。
我不知道对面到底有几个炮群几门炮,只知道对面的炮从白到黑不停地打,哪怕兵线推上来炮也不停,炮弹飞到山背后也不停。
2米深的战壕守到第三天就只剩一个个大坑了,4个坑道被轰塌了3个,只有最深的主坑道还能躲炮弹,藏下十几二十个人。
不过那时候也没那么多人可藏啦。
我们事先把坑道口开在反斜面和侧面,避免被油挑子的火箭弹直射,打起来证明有用也没用,因为坑道口扛不住重炮炮弹。
重炮炮弹光弹壳就有半米多长,落地就是一个十几米范围的大坑,原木加固的坑道口挨上两发就得塌。
1个加强连5个排200来人上山,第一天只伤了1个,第二天牺牲3个受伤十几个,第三天牺牲二十多受伤不计,第四天还剩七十人不到,第五天只剩三十来个能喘气的。
打到第六天,主阵地外围的3个排只抢回来2个重伤员,主阵地上的2个排加上9连连部统共剩下15个人,8个轻伤3个重伤,动弹利索的连我一共4个人。
我们修阵地时,天马山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山,最粗的树有两个人合抱那么粗。
我们下阵地时,天马山是一座谢了顶的秃瓢,半山腰还能有几棵草,山顶半点绿都看不见。”
第66章 最后一天 命大不收
老李的讲述特别平静,当他把战史中汇总得出的伤亡数字,分拆开来每天单独记录时,却有着一种令陈一鸣震撼到心底的莫名力量。
作为一名导演,陈一鸣眼前似乎能够浮现出当时天马山的景象。
战壕、交通壕彻底不复存在,曲里拐弯的防炮洞也一并化为弹坑的一部分,坑道出口全部垮塌不能出击,存活的战士们只能趴在弹坑里防守。
方圆大几百米的山头,被4个榴弹炮营不间断覆盖,所谓一坑不二弹的战场规律纯属笑话。
他实在无法想象,如此绝境之下,十几个伤员怎么扛住一整天,坚持到天黑友军赶到换防。
李玉成并不理会陈一鸣的纠结,他语速毫无变化地讲述着,似乎这番话已经在他脑海里萦绕了许多年,熟悉到不需要经过任何思考与回忆。
“上去头几天,我们排长私底下很气,因为9连长明摆着对我们的战斗力不放心,所以才会把我们排搁最上头。
9连长是鲁省人,嗓门儿特别大,他的声音他在山顶的坑洞里都能听见。
不过我没见过他,他一直在外围阵地跑来跑去,炮击时也呆在外面做地哨。
第三天他的哨卡被重炮直接命中,尸体都没找见。
那之后,我们排长嘴里就只剩9连长的好了,打到最后一天只有他在躲炮时还有精神唠叨,说回去之后高低得给9连长供个牌位。
我们排长叫姚振标,东北抗联出来的老游击,三八枪打得特别准。
如果不是因为不识字没文化,他早就升上去了,不至于只当个排长。
其实他也一直在外头跑来跑去的,因为只有他有把握隔着400米打中敌人的军官。
连里文书每天给他记着,4天里毙了3个伤了2个,直接打断了骑1师3次进攻。
第5天文书被炸死了,他的本子也找不见,姚排也就没了个人功,最后跟我们一起记得集体功。
姚排最后活下来了,我们排三十号人上去,就活下我和他。
他是99年没的,七十三八十四,他死在八十五,算是喜丧了。
我记得他真在家里给9连长供了个牌位,去世前几年还给我写信,让我把这活儿接过去。
我说部队上不兴搞这个,人家9连长在陵园有衣冠冢。”
老李说到这里又停下了,仰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陈一鸣趁机出了书房,顺着走廊走到厅里,找到一个饮水机。
他拿过一个纸杯子接了一杯水,端回去放在桌子上。
李玉成低头看了一眼,说道,“知道给我接水,不知道自己去搬把椅子?”
陈一鸣赶紧照做,这老头儿性子太难捉摸,难得给他个好脸,千万要珍惜。
端端正正坐好了,听老李继续讲故事。
“现在我不这么想啦,我们那几个活下来的,都该给9连长供个牌位。
因为天马山的主坑道,就是9连长一力坚持,才挖到那么深的。
9连刚接防的时候,主阵地的坑道不过两三米深,就是个大号防炮洞。
9连长觉得整个山头就那里最好挖,晚上睡觉前都要让战士们挖几铲子再睡,就这么天天挖天天挖,一直挖到十几米深。
说起来那山也怪,山顶那块大石头好几米高,又大又滑连道缝儿都没有,我上了阵地就想着爬上去看看,到撤下去时也没成功。
别看石头又大又硬,但石头下的土却软得很,难得有炮弹落在石头周围,也顶多炸得暴土扬长的,洞里的人安全得很。
我们就是靠着那块大石头和石头下面的深坑,撑过了最后一天,等来了增援。
从那个山头活着下来的,都得念9连长的好。”
陈一鸣试探着提问,“外围阵地都丢了,那敌人靠近了封锁洞口怎么办呢?”
李玉成瞟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
“最后一天敌人的炮打得更猛,山头上只有大石头底下能待住人。
我们把坑道口往斜里挖,在石头侧面各安排了一个哨位,敌人打炮的时候只上去两个人。
大部分炮弹都会被石头弹开,不过哨位上的人还是必须不断轮换。
重炮的动静太大,时间稍长人就被震得晕晕乎乎的,被敌人摸到眼巴前都感觉不到。
一开始十五分钟一换,再来十分钟一换,最后三五分钟就得换。
我的耳朵就是那时候震坏的,此后几十年睡觉的时候都嗡嗡响。
炮火一过顶,我们就往外跑,必须在敌人靠近石头之前,把石头两侧山脊的制高点控制住,把敌人压制在顶峰下面。
冲锋枪早就打坏了,三八枪这时候不顶事,我们就只管扔手榴弹。
9连长在主坑道里屯了大量的手榴弹,我们排上来时也一人扛了一箱。
那几天缺粮食、缺60炮弹、缺水、缺鞋,什么都缺,只有手榴弹不太缺。
重伤员把手榴弹箱子从坑道最里面拖出来,轻伤员把箱子头顶肩扛推到坑道口,我和李二和两个年轻跑得快的,负责往两侧山脊送手榴弹。
敌人一被打退,再把箱子拖回坑道最里面。
那天敌人天还没亮就开始进攻,顶过第一波进攻,大家撤回坑洞,发现9连1排的王锁儿死了,拖箱子太用力把腹部伤口挣开了,流血流死的。
没有纱布没有水,连里的卫生员第二天拖伤员时被炸死,身上的急救包啥都没剩下,所以就算我们提早发现了,也救不了他。
他一死,1排算是断了根儿了。
第二波进攻,李二和死了。
我没看到他怎么死的,姚振标说是挨了一发枪榴弹,张树林说是遭了流弹,一轮炮过后再上去,尸体早就没了。
第三波进攻,顶替李二和送手榴弹的李志也死了。
他是火力排的弹药手,之前被炮弹皮子削掉了一只手,用剩下那只手捧着一捆手榴弹,再低头用下巴压住,就这么在山头上来回跑着送弹药。
我把他拖回了地洞,看不出伤在哪里,反正是没气了。
李志跟我一样都是50年入伍的新兵,正经的初中毕业生,是山头上文化程度最高的,夜里还经常给我们念诗。
我一直记得他读过的那首静夜思。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