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导演要谢罪 第45节

  侯永这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才说道。

  “军学我不在行,不过以我演军旅戏的经验来看,我军建军伊始就确立了运动战、歼灭战的作战方针,不惜一切代价死守一地的命令,只会用在关系战役全局的紧要关头。

  结合天马山战役的实际情况,我认为提前撤退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掩护任务已经达成,牺牲不再那么必要。”

  陈一鸣笑着赞同,“谁说侯老师不懂军事的,这一点你的回答,与战史专家的说法完全一致。事实上第二阶段弃守天马山,也是出于同一个原因。

  侯老师,既然我们在撤退这一点上已经达成了共识,我想我可以继续往下问了。

  对于9连的命运,之前你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十死无生。

  现在9连与团部失联已经超过40个小时,你又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对于参谋和传令兵来说,同样十死无生。

  你怎么看待自己的后一个决定呢?”

  陈一鸣的问题一下子问住了侯永。

  他突然发现,自己穿了二十年军装,演了十几年军人,却几乎没有深入想过这个问题。

  类似的情境他当然演过,指挥员派通信兵前往失联的前线阵地,传达死守待援的命令。

  前线的官兵演绎“人在阵地在”的英勇与悲壮,他在后方诠释指挥官的谋略与决断。

  牺牲?那是为了胜利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现在死守的命令变成了撤退,给他提出了一个触及他思考盲区的特殊情境。

  按照陈一鸣的设计,9连已经出色地完成了掩护任务,团长提前命令撤退,合情合理。

  为了可能幸存的9连战友,不管敌军的封锁线多么严密,撤退的命令都不该有任何犹豫拖延。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他怎么把这段话说给亲历危险的参谋和传令兵听呢?或者说,他该怎么把这段话说给银幕前的观众听,该向观众传递怎样一种情绪呢?

  悲壮?伤感?激动?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似乎都有些不对味道。

  一时间,他竟有些词穷口拙的感觉。

第57章 知己 价值

  今天参与试镜的,只有陈一鸣一个人。

  这方面他倒是提前享受了一回顶级大导的待遇,所有与电影拍摄有关的事务,全部由他一言而决,另外四家制作方完全不插手。

  他与侯永目光平齐地对坐,可以非常清晰地观察到后者的状态。

  侯老师在思考的过程中,内心在反复揣摩角色当时的心境,脸上不由自主地开始不断变换表情。

  换句话说,他正在做无台词表演。

  急躁的,愤怒的,悲伤的,坚毅的,各种表情连续切换,非常精准地将相应的情绪传达给了陈一鸣。

  真是一个好演员!

  最后,侯永停留在一个状态不再变化。

  呈现在陈一鸣面前的,是一张平淡、而又稍显疲惫的面孔。

  他的目光似乎完全没有焦点,斜向下45度看着地面,自顾自地说着话。

  声音同样平平淡淡,不带一丝起伏变化。

  “天马山主峰阵地,两天前与团部做了最后一次联系,此后完全失联。

  当时9连副指导员汇报,连长、指导员已经牺牲,阵地上的干部战士算上轻伤员在内,只能编出5个班。

  昨天外围观察的侦查员回报,坚果军全天进攻6次,炮火准备长达4个小时,对地空袭3次。

  阵地还在9连手上。”

  他突然抬起头,没有温度的眼睛盯着陈一鸣,冻得陈一鸣心底一僵。

  “主峰左右两翼的473、432阵地已经失守,他们被敌军三面包围,与后方的交通线被两个方向的炮火,24小时不间断地覆盖封锁。

  我需要一个熟悉主峰地形的向导,和张参谋一起渗透进去,通知9连撤退。

  你们两个是他们生还的唯一希望,因为给9连的命令是,除非有援军赶到接防,他们必须守到明天天黑。

  我已经决定退守二线阵地,不会再派出援军。

  再多一个24小时,9连可能撑不到那么久。

  任务具体细节,你们两个路上沟通。”

  侯永抬手看了眼手腕,做了一个看表的动作,放下之后再度凉凉地对齐视线。

  “现在是下午3点45分,2个小时之后,团里仅存的3门75山炮会向主峰阵地前沿打3轮急速射,掩护你们撤退。”

  说完这一大套自编的台词,侯永身板不动,表情依旧,只有眼神稍微一松。

  陈一鸣觉得自己的心跳也随着侯老师的眼神舒缓了节奏,告诉自己即兴表演已经结束。

  “啪啪啪”,陈一鸣用鼓掌表达自己的赞叹,摄影机镜头后面的祥瑞也如梦方醒,也跟着拼命鼓掌。

  “太棒了侯老师,我的面前好像是一座喷发前的火山,在极力压制着微微战栗的山体。

  台词编得也好,比我设想的原版还要好,我该给一份编剧费。

  你的表演完美地回答了我刚才的问题,但我还是想听你具体讲讲,在进入表演状态之前,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如果说刚才的稍许疲惫是演技的表现,现在侯永身上脸上透露出的疲惫,就是真实的身体反应。

  演戏,从来都是一个力气活儿。

  他放松了自己的身体,一直挺直的背向后靠在椅背上,微笑着说道。

  “陈导问了一个好问题,给了我很多启发,我得先向你说声谢谢。

  其实我也没有答案,只是按照自己本能的想法来演。

  打仗就是换命,现在我对这句话又有了新的认识。

  我想当时的14团团长,内心一定非常煎熬,因为他要与自己的人性作斗争,因为他要不停地让别人去死。

  给传令兵和参谋下命令的时候,已经是第一阶段阻击战的末尾,部队损失惨重。

  如果我是那位团长,一定已经心痛到麻木了。

  所以反复模拟之后,我觉得就该像刚才那样演,平淡,一点点疲惫,脸上不带情绪。”

  说到最后,侯永突然反问过来。

  “陈导,那个问题,你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陈一鸣两手一摊,“我没有答案,所以我连试镜台词都没有给你。

  你怎么想的就怎么演,我觉得你的情绪与整体电影合拍,我就用你。”

  他哈哈一乐,说道,“侯老师,现在我就觉得你的表演跟电影的基调很搭配,说明咱俩三观一致,人生多一知己,当浮一大白。”

  侯永却是啼笑皆非,“知己不知己的以后再说,陈导你这么拍是不是有点太任性了。

  我过来之前听李箭说过的,这可是一部主旋律电影,这样子诠释我军团长,还是半岛战争中的老英雄,会不会有些过于冒险激进?”

  演员质疑导演,还是在试镜的时候!

  不过侯永有这个资格。

  陈一鸣当然没有权威被冒犯的愤怒,反倒觉得试镜最关键的部分来了。

  能不能说服资历最深的侯老师,进而让所有主创跟着他的步调走,全看他接下来的回答。

  试镜不止是导演试演员,何尝又不是演员试导演呢。

  陈一鸣挺起背,一字一句地郑重回答。

  “侯老师,那场战争已经是将近60年前的事情了,那是华国最后一场举国之战。

  它的巨大意义,它的历史地位,每一个华国人都不止一次的了解过、学习过、背诵过。

  大街上随手拉个人一问,保家卫国,张口就来。

  但是这四个字,在当下的华国人心里,又有多少实际的分量呢?

  战争已经离华国人很遥远,远到普通人包括普通一兵都很难代入,所以我们会听到很多不好的声音,质疑烈士,质疑牺牲,质疑每一场战斗的意义。

  我不觉得那些声音全是刻意的抹黑和诋毁,作为一个导演,一个大众创作者,我历来坚持平等客观地看待社会上的所有声音。

  因为那些声音,都是普通人心底意念正向或反向的折射与回响。

  电影属于意识形态的一份子,具有传达某种价值的作用。

  不同时代的电影,必然传递不同的价值,这不是由创作者决定的,而是由观众决定的。

  半岛战争题材的电影,首先要立足于观众对半岛战争的共同记忆,这是每一个创作者都不能违逆的。

  五十年代初,八一厂为了拍摄半岛战争的纪录片,牺牲了二十多位摄影师,这些片子在华国播放之后,起到了极大的鼓舞作用,激发了人们支援战争的决心。

  五六十年代,我们拍摄的半岛战争电影,则着重表现战士们的机智勇敢,指挥员的机敏决断。那场仗我们打赢了,观众与创作者有着扬眉吐气的共同记忆,这样拍当时的观众自然喜欢。

  越往后,半岛战争就越远离电影创作者的视线,因为电影同样要契合国家的发展形势。

  如今间隔三四十年再拍半岛战争,确定题材可行之后我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主创与观众还具备共同记忆吗?”

  陈一鸣停下了自己的长篇大论,看着侯永,等着他的回答。

  侯永一直在尽力跟随着陈一鸣的讲述展开思考,讲述越深入,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面对陈一鸣突然的提问,他眉峰紧锁,好一会儿才回答,“你是说,主旋律电影距离观众太远了?”

  陈一鸣不由得一笑,“侯老师,你想的太远了些,咱们这部《1951》可不指望回答这么深刻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现在的华国是个极大多元化的社会,这是一个客观事实。

  关于半岛战争,社会的共同记忆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低到了最低限度,这也是一个客观事实。

  这些天我随口抓人闲聊,就听过不止一个人说,出兵其实根本没必要,坚果还真敢打过鸭绿江不成?

  你看,时过境迁,比麦克阿瑟更懂麦克阿瑟的人,大有人在呢。”

  这回侯永听明白了,他追问道,“所以,陈导希望《1951》迎合哪一种价值呢?”

  终于把话题引到了自己的方向,陈一鸣很开心地回答到,“哪一种我都不想迎合。

  既然社会共同记忆已经低无可低,那么我们不妨将电影的价值观传递也压制到最低限度。

  以冰冷的镜头、客观的事实,唤醒半岛战争的沉睡记忆。

  这就是《1951》最大的价值。”

第58章 全是技巧 没有感情

  如果说侯永在进入表演状态的时候,是一座待喷发的活火山。

  那么坐在陈一鸣面前的段一宁,就是一座死火山。

  厚重、深沉、安静。

  会议室随着段一宁的落座,声音有如实质一般被以他为核心的黑洞吸走,转眼之间变成静谧的太空。

  陈一鸣话到嘴边的寒暄,硬是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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