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渝城的外景戏份而言,你说的倒也没错,怎么,陈老师有意见?”
还行,昆哥没有跳起来,想来进屋之前已经做过心理建设了,他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也还好,我不需要众心捧月才能演戏,其实在你的组里我挺自在的,没有导演的絮叨我求之不得呢。
我只是有些怀疑自己的角色设计,冒昧地问一句,陈导也可以不回答,截至目前,你是觉得表演不是重点,还是说演成什么样本身就不重要?”
陈一鸣一挑眉毛问道,“陈老师,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随着两人的话题终于开始深入,陈昆松开了一直抱着肩膀的“防御姿态”,两手在胸前张开,给自己的表述打着拍子做“伴奏”。
“从逻辑出发,我个人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是这部电影的看点就不是表演,你选择的演员,也主要出于气质和标签,至于演技,我们本来也不差不是么?
第二种理解,你脑海里的故事,和电影里的未来科技一样,是测不准的量子力学。每个角色都是虚拟AI,记忆随时都可能被上传、下载,自然怎么演甚至前后矛盾也无所谓,包括尚未进组的那几个现实世界的角色,也是一样。毕竟谁知道电影里的现实,究竟是不是剧本里的最终现实呢?这个故事本来就可以无限套娃。”
话说到这里,陈一鸣没办法继续装糊涂了,陈昆的解读一针见血,虽然说话时心平气和,言辞也是温文尔雅,但里面的意思却是锋利异常。
第一种理解陈一鸣当然不会认,那样一来《第十三层楼》等于是一部视觉爆米花,打着脑洞科幻片的幌子,实际上却是一部渝城宣传视频外加跑酷动作片。
陈一鸣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也不歧视娱乐之作,但这样搞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以及惨遭他魔改的原版《异次元骇客》。
至于第二种理解,差不多就是指着陈一鸣的鼻子骂娘了,对于一个有信念的演员来说,如果一个导演对他说,“你怎么演都行”,无异于一种蔑视和轻侮。
拍电影是团队合作,演员没道理把自己当工具,陪着导演玩儿社会实验。早年大毛和高卢的先锋派导演特别喜欢这么玩儿,还玩儿出不少很恶劣的事件。
演员虽然干的就是被人看的工作,但那是在大荧幕上。
在片场里,现今最恶劣的导演公认是汪嘉伟,他的习惯,是给演员描述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然后台词没有走位不讲动作不限,行了变着法子演吧,次次不能重样,演到他喊过为止。
跟着汪导拍片的演员虽然痛不欲生,但演完了就都叫唤真香了,把自己掏空再填满的过程,是每一个有志向的演员梦寐以求又求而不得的。
与汪嘉伟的做法相比,陈一鸣这种还要恶劣三分,除非是信念感极其坚定的演员,否则被导演“晾”上几天之后,很大概率都会处于灵魂三问的状态,无所适从浑浑噩噩。
像《第十三层楼》这种情节比较绕的剧本,演员跟导演的沟通就更加重要,演跑偏了很容易拉不回来。
结果现在可倒好,陈大导演一点儿不着急,放任几个主要演员在思维迷雾中瞎跑乱撞。
于是除了之前跟陈一鸣交流比较多的老潘比较沉得住气,演惯了谍战剧的刘易军很流畅地进入横城模式开摆,宋嘉变身办公室大姐天天在演员休息区碎碎念,宋怡跟陈昆则选择跟陈一鸣当面确认。
区别是宋怡比较怂,问一句是为了给自己减压壮胆儿。
昆哥就比较莽了,直接跟陈导刚正面。
陈一鸣一时有些无言以对,他也没想到昆哥如此敏锐,才拍了几天中远景的逛该戏,就能联想到这么多东西,偏偏还真让他给说中了。
拿女主丈夫这个角色来说,在陈一鸣的设计里,确实陈昆怎么演都可以,别说渐进疯与间歇疯的选择了,哪怕他把意识空间之外的宅男演得不像一个真宅男,也不是什么严重问题,更不代表出现了人设冲突。
因为剧本隐含的一层设定,就是记忆与感知的背离。人自己都不一定真正了解自己,更何况同床异梦的妻子呢?
与其说陈昆怎么演都行,不如说以陈昆的气质和戏路,无论他的表演逻辑究竟如何设计,都在陈一鸣认可的范围之内。
但这样跟昆哥解释,实在是过于居高临下了,等于跟陈昆说你我之间好比是孙猴子跟如来佛,骨子里透着蹦不出我手掌心的傲慢。
那陈一鸣还不如干脆承认第一种解释,大家都轻松,毫无负担地一起完成一部爆米花贺岁片,拿片酬,我拿票房,皆大欢喜。
陈一鸣想了好半响,还是决定开诚布公一点。
“陈老师,如果我说目前为止是第二种想法,你心理上能接受吗?”
陈昆飒然一笑,“我有资格说不接受吗?导演没有义务跟演员解释自己的想法,我个人很不愿意成为工具人,可惜拍了这么多年戏,每每事与愿违。”
陈一鸣没想到刚刚还一副咄咄逼人架势的昆哥,问到答案之后居然这么“通情达理”,这个转折是如此丝滑,他的表现又如此自然,陈一鸣甚至都没有丝毫被闪到腰的感觉。
能结束对峙的氛围,陈一鸣欢迎之至,他舒了一口气笑道,“陈老师,那我们达成共识了,你大可不必有工具人的想法,我更愿意称之为,导演赋予演员以极大的创作空间。”
陈昆突然翻给他一个白眼,直接把陈一鸣给翻愣了,实话实说,妩媚至极。
“陈导,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了,希望我自己设想的演法,不会给你添麻烦。”
陈一鸣哈哈一笑,“我们的制作时间很充裕,比起我这个坐着看戏的,给你搭戏的老潘和宋姐才是关键,你得问问他们愿不愿意陪你折腾。”
陈昆站起身摆摆手告辞,走到门前扭头说道,“请陈导拭目以待。”
好家伙,下战书啊?
陈一鸣秒怂并挂出免战牌,“别忘了我是导演,刹车在我脚底下。”
也不知道陈昆回去之后是不是跟其他几个演员说过什么,第二天剧组再次登上缆车补拍,宋嘉的表现一下子“狂野”了不少。
这么说不是指她演得像个疯婆子,而是表演的风格更具侵略性,带着很多的试验性质。
就好像剧团私下里的排练,风格上往往比台上的正式表演要奔放。
跟八风不动的老潘搭在一起,缆车内相对昨天而言就多出一丝不协调。
陈一鸣盯着监视器反复拉片几次,觉得这一点点不协调加进来,也不是不行。
不过他还是做出了开拍之后的第一次“表演指示”,“宋姐,你稍微收敛一点,再来一次。”
然后陈一鸣就看见,宋嘉跟同在缆车上的宋怡相视一笑,对了一个得意的小眼神。
陈一鸣也不去理会,缆车里拍戏麻烦得很,剧组能使用的班次也有限,他没精力耗费在这些“勾心斗角”上。
两天之后,缆车、游艇、大桥三个地点的所有近景与特写全部完成,剧组开赴白象居拍摄渝城的最后一段外景戏,跑酷。
主要演员除了老潘都可以暂时放假了,半道儿进组的则是两个功夫高手吴越和周兆龙,接下来他们才是主角。
关于动作戏是怎么拍的,前世龙哥出过一个时间挺长的纪录片,陈一鸣看过好几遍。
归纳一下,不外乎两个字,碎和骗。
短短1分钟的打戏,可能要拆成三五十个镜头,一个个拍完再掐头去尾串起来。
同时视觉欺骗也很重要,大部分的炫酷镜头都是加了特技的,只要把取景框的位置摆得恰到好处。
吴越和阿龙的跑酷戏就是这样,陈一鸣的原版分镜大概是四五十页,不过这是漫画式样的,告诉谢天放导演大概要一个什么样的效果。
谢老爷子拿到分镜稿之后,还要进一步把它变成可以实际操作的拍摄脚本,能加分的部分上强度,做不到的部分找替代,然后再把修改过的全套脚本拆成一个一个具体的镜头。
此时分镜稿已经“胖”了好几倍了。
比如跑酷中常见的手撑阳台纵身跃出的镜头,《暴力街区》两个镜头就可以搞定了,一个阳台内一个阳台外,中间断那一下用来上防护。
而《第十三层楼》两个镜头就不够,因为演员在空中的时候有一个虚空借力的步骤,视觉上是演员从1楼跳下,虚空13层搭一下,然后转向跳进隔壁的22楼。
这个过程中,1楼跑到阳台是实拍,从跳出、搭一下再跳入,这个过程在棚内搭景,最后22楼开始的追逐再转为实拍。
加上是二人追逐,两人的路线还存在不重合的地方,这就进一步放大了镜头数。
这还只是两个武行担负的追逐部分,男主角潘月明也有一段“小试身手”,此外还有若干群演出任气氛组负责给反应,整个段落拍起来繁琐至极。
第338章 上代人的精彩终将成为回忆
谢天放老爷子设计的拍摄流程,遵循了一条先难后易的原则。
这里的难,指的不是拍摄难度,而是两个演员的动作难度和危险性,风险最大、最连贯的镜头先拍,搞定之后再安排那些只需要凹造型摆POSE的。
所以整段跑酷的拍摄是从倒数第二个场景开始的,正是白象居侧前方的阶梯式楼房。
这一段是唯一的一段楼顶跑酷,视角有三个,一个是追拍视角拍前头跑的吴越,一个是中景第三人称视角拍一跑一追的两人,一个是超远景遥望视角,用普通的旁观者来反衬两个飞天超人,最终成片将由这三段素材跳剪而成。
阶梯楼其实是并排的两栋,间距不到10米,东侧的一栋整体海拔更高一些,各自的台阶都是4级,每级2层楼在5米左右。
追逐路线,大致就是从高海拔的那栋楼楼顶一级一级地往下跳,跳到最低的那级之后借助虚空13层来到低海拔的台阶楼,再往下跳两级,然后拐弯跳至楼间天桥结束。
5米高的“台阶”,有四级需要演员真跳,也就是从跳起到落地没有剪辑点。
当然,具体到这四级台阶的拍摄,也是各自不同的。
吴越的两个镜头,第一个是追镜,由摇臂摄影机近景跟拍,只见后背不见脸,因此真正做动作的是武行替身。
不是吴越跳不来,而是为了避免意外受伤影响拍摄进度,不是非本人不可的危险镜头,一律由替身上场。
吴越的第二个连贯跳楼镜头是对面白象居遥望的大远景,这次依然是替身,只是增加了作为防护措施的软垫。
周兆龙同样是两个连贯跳跃,除了跟吴越一起出镜的大远景由替身上之外,还有一个正面的腾空跳下之后翻滚卸力的全镜头,这个镜头就没办法用替身了,只能周兆龙绑上威亚自己来。
今天全部的拍摄任务就是这几级“台阶”,吴越的替身跳第一层,两个人的替身跳第二层,周兆龙本人跳第三层。
第一镜是超远景的第二层,两个摄影组分别在白象居的一间民居,与楼外的一个廊桥内架设机位,面向高度平齐的台阶楼同时拍摄。
谢老爷子一声令下,自对讲机得到指令的摄影师开机,替身武行开始“走位”。
动作比之前世龙哥或今生武连靖的那些搏命镜头自然差着档次,因为看点本来就不是“搏命”,谢天放的要求是动作舒展连贯,路线选择干净简洁,突出一个写实。
就好像真的在渝城玩儿跑酷一样。
两个替身武行间隔5米,一个跑一个追,先后从楼顶的第二级台阶跳下,落在第三级的软垫上。
谢老爷子不等素材传过来,就举着喇叭喊道,“重来重来。”
两个替身顺着侧面的扶手栏杆爬上来,一溜小跑过来听训。
“你们记住,跑到这里跳下去,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一长段追逐中不需要任何技巧的一段,就像上班迟到连走两级楼梯下楼一样,千万别给我跳出视死而归的气势出来。”
训完了武行,谢天放才来到监视器前,跟陈一鸣一起看刚才那一跳的素材。
“一鸣,突然变焦的效果似乎不是特别好,滞空时间还是太短了,我看这个镜头还是分段来拍吧。”
陈一鸣知道谢天放是好意,在这里安插大远景镜头,目的就是突出空间关系,把这边是平地那边是楼顶的这种8D城市的感觉带出来。
但是突然穿插缩小景深的变焦,这种空间关系就被破坏掉了,那样一来大远景镜头还有何必要呢?
加上一个变焦操作之后,对摄影师的时机与两个替身演员的走位要求都苛刻了很多,多拍几遍不一定就能完美解决。
而拆开来用两个镜头,然后再后期剪辑,观众看下来其实并不会有多大区别。
陈一鸣思索片刻还是有些不甘心,“谢老师,咱们再来一遍试试看。”
谢天放也不再多说,走向两个替身武行又做了一番叮嘱,特别是严格要求追的那一个要保持精确的距离。
为此他没有直接叫实拍,而是把跳下之前的平地部分额外排练了几遍。
第二遍拍摄,跑在头里的替身刚跳下去谢天放就叫停了。
“我要的是自然而然,不是彻底放松,拜托不要把你自己的跑动习惯带出来,会穿帮的啊大佬!”
接下来第三遍,跳完之后谢天放还是摇头,“动作不好看,换一组,阿良阿船你们两个上。”
就这一个远景镜头,老谢前前后后试了4个组合才表示满意。
第十一次拍摄,近距离观察的老谢终于喊了过,可惜看了传过来的远景素材之后,陈一鸣跟谢天放只能再次无奈摇头。
变焦和前景替身刚刚好,但后景的替身姿态差了一点点。
这也是陈一鸣安排两个机位抓拍的原因,一个的话角度更加苛刻,想要达到恰到好处的效果,替身跳楼的次数可能要翻上不止一倍。
就这么个简单的一跑一跳的镜头,一共拍了十五次,拍拍停停总共四个多小时,才算是达到陈一鸣的要求。
远景镜头是拍完了,但不等于可以接着拍下一场了,刚才这只是替身上阵的部分,还得把替身出镜前后吴越和周兆龙的部分给补上。
说到摆拍这两位才是真正的行家,拍惯了动作戏,身体自然就适应了相应的节奏,哪里该发力,哪里该定格,不需要老谢提醒或示范,实地走一遍就一清二楚了。
半小时后两人的“承前启后”顺利完成,剧组返回最高一级“台阶”,拍摄吴越替身的追身镜头。
这一段危险性要高上一些,因为要连贯地衔接落地翻滚动作,不能铺软垫。
两个导演都希望可以一遍收工,毕竟多跳一次就多一次出事故的概率,虽然5米左右的高度对于资深武行来说其实算不上什么。
最后决定采用侧后方腿部的追拍角度,省略掉大部分身体姿态,就当丰富一下镜头语言了。
武行的动作完成得很好,然而陈一鸣看过之后,还是不得不很过意不去地对谢老爷子说,再来一遍。
摄影师犯了惯性思维的错误,前景太实,背景太虚,搞错了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