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导演要谢罪 第112节

  金副指没有回答,而是指着木小林腰间的军号问道,“还吹得响吗?”

  木小林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我只学过一点儿,而且这号被打缺了一角,声音怕是没原来透亮。”

  金副指笑着点了点头,“够用了,把你的汤普森借我使使。上去之后你跟在我身后,听我的哨子吹号就行。”

  木小林急了,“指导员,我也要参加战斗。而且,我只会吹起床号。”

  “没事,敌人能听到号响就行,什么号无所谓。吹号就是参加战斗,号吹响了我给你记功。”

  震动停歇,两个小组分别进入坑道,李唯一知道,最后的大场面要来了。

  然而他才被指导员的动员鼓动得亢奋无比的心情,却随着地表阵地的景象映入眼帘而飞速消退。

  地表已经谈不上什么阵地,不过是一个个依托地势的弹坑,守军唯一的掩护,只有阵地中间高高耸立的方型岩石。

  岩石表面布满了爆炸的痕迹,但毫无崩碎的迹象,这也部分解释了,为什么这块阵地能坚持到现在。

  开始有枪榴弹和手雷被不断地吊射上来,在弹坑附近炸出一簇簇不大不小的烟尘。

  木小林趴在弹坑里攥着军号,紧盯着隔壁弹坑里的金副指。

  后者则时不时地探出身体打上几发点射,随后马上转移阵地,让追踪他的子弹、榴弹和手雷都给了空气。

  木小林扭头看向另一侧,小组里的另外1名战士与金副指一样,一个人撑开一段十几米宽的防线,在弹坑间不停地跃动着。

  至于小组的最后两名战士,视野里已经看不到了,只有不时响起的枪声和爆炸声,提示着李唯一他们的存在。

  金副指重新回到视野中,他在看过手表之后,掏出一个哨子用力吹响。

  趴在弹坑边的木小林忙不迭地把军号举起,怼到嘴上就吹。

  下一刻,军号发出不成调的“噗噗”的声音,低沉暗哑,毫无穿透力。

  军号的前景中,金副指跃出弹坑,端着冲锋枪一边搂火一边跃下山脊。

  木小林站起身来,昂首挺胸再次发力,这一次声音响了一点,但依然不足以盖过他身前身后的爆炸声。

  在他另一侧,两名战士端着三八大盖,与金副指一样在视野内一闪而过。

  木小林拼命地吹着号,零散的音符逐渐连接在一起,音量也越吹越高越吹越亮。

  火线上响起不合时宜的起床号,李唯一却完全不觉得滑稽。

  木小林的身影突兀地高出山脊,他的周围开始不断腾起烟尘,但是他不管不顾,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吹号。

  吹得满脸通红,吹得青筋暴起。

  李唯一莫名地觉得,略带暗哑的号声似乎变得直刺云霄,盖过了密集的枪炮声,盖过了厮杀的呐喊声。

  直到尖利的啸叫声从头顶掠过,更高更大的烟尘在远处山腰处腾起。

  李唯一期待许久的战斗大戏,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昂扬的军号声吹散了他胸口沉积的压抑,但他还是觉得远远不够。

  这可是本方火炮在电影中唯一一次发言,居然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能速射三轮掩护炮火,对那时的我军步兵团来说,已经是竭尽全力。

  挫败敌军攻势的战士迅速折返,金副指一把扯走了还在压榨洪荒之力的木小林。

  5个人像做滑梯一样顺着地道滑入主坑洞,汇合了另外一个小组,把两个重伤员搬上担架,再鱼贯滑到山背后的坑道口。

  一行人走出坑道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只留下一丝余晖。

  众人前行不过几步,半空中传来低沉的呼啸,刚刚战斗过的山头上,火光冲天而起。

  金副指笑道,“敌人放烟花给咱们送行。”

  杨排长抽出一支信号枪,打光了剩下的信号弹。

  “放烟花怎能没有窜天猴,我来给坚果佬再填个乐子。”

  然而那几簇划过天际的彩线,却好像拉开了整块天空舞台的帷幕。

  山对面,河对岸,不断升起新的彩线,把天幕织成一张缤纷绚烂的大网。

  间或,还有大大的彩色亮点,在高空炸开再缓缓降下,如同光幕上绽放的朵朵夏花。

  李唯一贪婪而又痴迷地看着眼前的七彩弹幕,在这部蓝灰底色的电影里,眼前这一幕的反差是如此的激烈而生动,让他舍不得挪开哪怕一秒钟视线。

  他的耳边响起并不陌生的旋律,2个小时的观影时间里,除了无时不在的炮击,以及穿越树林时的自然声,成调的旋律少之又少。

  当下这一段只在很少的几个场景出现过,采用的乐器也只是寡淡的提琴或是木管,要不是电影里的背景音乐实在太少,很可能会被他直接忽略不计。

  然而当这段旋律由恢弘的交响乐重新演绎,李唯一内心留存的不甘心与不满足瞬间被一扫而空。

  前奏过后,一个低沉的男音切入。

  如果天空永远晴朗和煦

  我不会告诉你浴血光荣的记忆

  曾经的远征已融入岁月大地

  炮火中回眸是尊严的高地

  天空中的照明弹再次炸开时,变成了真实的烟花。

  镜头一边降下一边收束,露出一个窗前少年的头和肩膀,他仰望星空的头慢慢低下,引导镜头对准桌上一本陈旧的相簿。

  每个人的青春都有选择的权利

  保家卫国是我的前赴后继

  相簿里是一张放大的老照片,上面是簇拥在一起的年轻战士,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有照片下方的一行白字清晰可见。

  9连出征合影,1951年10月。

  为了家园不再有亲人哭泣

  我毅然去接受硝烟弥漫的洗礼

  美好的青春绽放出战地黄花

  绚烂的流星只为你我呼吸

  相册翻过,照片上是年轻的刘四喜,扎着围裙戴着厨师帽。

  他正从水桶里拎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水珠溅在他的脸上,让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每一代的青春都有成长的定义

  捍卫和平需要我去赢得胜利

  再翻,是一块篮球场,前景是白水河岸边的侦查参谋,腋下夹着一个篮球露出两排白牙,身上老式的篮球背心上面,印着河海大学四个字。

  生命可以老去

  唯有荣耀绚烂天地

  啊时光荏苒永志不忘

  我把青春的旗帜高高扬起

  高高扬起

  李唯一大口地呼气吸气,抑制住鼻眼难以控制的酸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青春,然而有些青春尚未绽放已然凋谢。

  歌曲进入第二段,相册继续翻动。

  李唯一看到了付子玉跟他的侦查小组,4个人一个不少,戴着坦克帽穿着坦克服,排成一排站在一台老59前面。

  589高地的张连长坐在一台拖拉机上面,想要模仿纸币上著名的女拖拉机手,只不过他不是露出侧脸眼望远方的姿势,而是扭头疑惑的表情,显然是抓拍失败了。

  秦志亮穿着深蓝色的船长服,帽子扣在他的一条手臂上,倚着船舷神态潇洒。

  放映厅的灯光亮起,完整的画面压缩成左侧的一半,空出来的位置,长长的职员表开始如瀑布倒流一般升起。

  放映厅里却没有人起身,大家依旧痴痴地看着左侧的画面。

  相册被合拢插回到书架上,随后传来的是鞋子与地板的摩擦声,椅子的拖动声,以及房门的闭合声。

  镜头依旧对着压着玻璃板的书桌,右下角还有一张照片。

  是一个老人抱着一个娃娃,正用右手指着镜头的方向逗弄娃娃扭头。

  虽然须发皆白,但从五官很容易辨别出来,那是年老的木小林。

  “吁”,被憋了许久的那口气在同一时刻被释放出来,在重新陷入安静的放映厅内汇集成一束音爆。

  李唯一憋了又憋的眼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一把,同时大口地深呼吸,然而双眼像是开了闸的水龙头,就是关不上。

  能看到安度余生的木小林,真好!

  魔都VME影城,泪点比较低的米图,此刻早已没水可放,因此还有余力安(TU)慰(CAO)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群友。

  “好啦好啦,舍不得秦参谋,你可以回去续写平行时空嘛,人家导演都给了提示,船长的职业不是更能满足你的制服控?”

  穗城星汇影城,护士再次大雨滂沱,核心任务李政委都顾不上了,她绝对是水做的人儿,永远有泪可流。

  李玉成看着那张老年木小林的照片,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失神状态,这还是他今天第一次表情管理失败。

  他把自己整个人都献给了部队,没有成家,没有子女,直到没有亲人。

  如果没打那场战争,他应该也会重复大部分乡邻的生活,娶妻、盖房、生子、抱孙,就像照片上的木小林一样。

  片刻之后,观众的讨论声和走动声惊醒了李玉成,他摇头失笑,不再去想这个无聊的假设。

  戛纳影节宫,波拉克走出德彪西放映厅,一边翻阅速记本,一边斟酌影评的切入点。

  一个跳脱的年轻导演,一部躁动的青春史诗。

  如果没有那个画蛇添足的结尾,他的评价还能更高一点。

  现在嘛,1颗星给导演,1颗星给摄影师,1颗星给两个主演。

  总计3颗星,其实有些偏高,但年轻人值得某些优待。

  此刻在波拉克的楼上,《每日银幕》对陈一鸣的采访也到了尾声。

  克罗艾看着提卡问道,“陈,不少专业人士对电影的结尾存在疑问,他们觉得那场大型烟花秀破坏了整部影片的基调和节奏。

  有人说,这一段拼凑视觉奇观的意图过于明显,显然是出于迎合大众的目的,这样做拉低了整部电影的思想性与艺术性。

  陈,对于那个结尾,你最初是怎么想的?”

  陈一鸣面对差评毫无动容,这种结果他早有预料。

  “电影是面向大众的文化产品,面对不同的观感,收获不同的评价,这是每一个主创的宿命。

  在电影制作完成的那一刻,与我这个导演就没有关系了,如何解读是观众的事,我最初的想法是什么完全不重要。

  于我个人而言,更愿意让观众怀着一个好心情离开电影院,即便是整体悲伤沉郁的氛围,在结尾也应该引出希望的种子。

  说这是编剧添加私货也好,说这是导演固执任性也罢,我都认,因为导演和编剧都是我。

  而且以后我还是会这样拍。”

  握手告别了克罗艾,陈一鸣双手插袋慢悠悠地往外走。

  影节宫外面,依旧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尽管此时距离晚上新片首映礼的时间还早。

首节上一节112/269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