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淮回到了他忠诚的忠义大军前军。
他在这一路上对兵灾这个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不仅仅是军队有组织有纪律的掠夺与杀戮才可以被称作兵灾,一支被打散的小股游勇,甚至一个已经化为土匪的兵卒都会造成超出想象的危害。
刘淮亲眼看见一名兵痞将火把扔进谷仓里,轻易的用一个动作毁掉了这一家一年的收成;也亲眼见到只是一小队骑兵就将一座村子所有村民惊得停止了生产生活,狼狈逃难。
刘淮一开始还在试图以个人勇武去管一管,但斩了几名女真人之后,他就立即明白了。
这种规模的恶性事件,不是他这区区几人能解决的。
能解决集体事件的也只有集体。
就连天平军这种草台班子都可以算作可以依靠的集体,更别说更胜一筹的忠义大军了。
而且,刘淮从来都是统兵大将,军政团体的首领人物,而不是行侠仗义的游侠儿。
所以,刘淮近乎强迫着自己将零星兵灾放之脑后,沿着浚河一路东行,最终越过了已经戒严的临沂城。
在经历两次与斥候的缠斗后,刘淮终于遇到了忠义军的探马,并被引着渡河,回到了前军此时的驻地:勾家渡。
勾家渡是沂水东岸最为繁华的渡口,位置正对着沂州仓城的外渡,可以说从这里渡过沂水后,就可以直接摆开阵势,进攻仓城。
在那里堆着无数用于供给南征金军的粮草辎重,忠义军早就已经眼馋许久了。
“统制郎君!”副统制李火儿见到刘淮,既惊且喜:“你回来了。”
刘淮点头:“这一趟折腾的够呛,我先去中军,去见父帅禀报。”
李火儿拱手以对:“统制郎君莫急,都统说了,若你回来,就将前线军事一并托付于你,只需让人回报一下即可。”
“庞如归,管崇彦。”刘淮当即下令:“你二人将一路发生之事,事无巨细,都将与元帅听。不要添油加醋,也不要有所遗漏。”
待两人抱拳而去后,刘淮又让已经累得够呛的罗怀言去找他兄长歇息去,然后才向李火儿细细打听起这几日的军情。
小半个时辰之后,刘淮才感叹了一声,自家便宜老爹果真宝刀未老,自始至终甚至都没有亲自出马,就把沂水沭河防线搞崩溃了。
感叹完毕,就听李火儿继续指着平铺在桌子上的简略舆图说道:“此时前军所在的位置并不好,因为虽然两个女真庄子崩溃,将何家庄孤立,且由都统亲率中军监视围困。但南边的崔蛤蟆依旧没有屈服,依然在等待何伯求回援。所以,右军张小乙在前军之南,以对崔蛤蟆。”
刘淮摸了摸下巴,同样指着桌子上的舆图:“也就是说,前军此时正东边有何家庄,南边是崔蛤蟆,西面则是沂水,沂水对面是临沂城。
前军与右军就在这半包围中。
其中何家庄由被前军与中军夹住,是也不是?”
李火儿点头:“正是如此。”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啊。”刘淮摇了摇头,心说这是什么五花肉局势:“这几日,有金贼渡河吗?”
李火儿想了想:“一个两个的肯定是来往不断的,这些庄户兵民不分,别说屠戮,就连扣押也不可能。但俺可以打包票,上下三十里内,绝对没有人大规模渡河,这种声势绝对遮掩不住。郎君为何要这么问?”
刘淮言简意赅的说道:“金贼集中精锐,却攻打天平军去了,我恰逢其会。金贼先胜后败,到最后被这边的消息弄得慌了手脚,损兵折将,狼狈退回来了。啧,这些残兵败将能去哪呢?尤其是那两个女真狗,庄子都没了,还能这么沉得住气吗?”
说到这里,刘淮昂然说道:“不管了,召集前军诸将与右军统制官张小乙,前来军议。”
片刻之后,右军统制张小乙,副统制李秀,前军统领官张白鱼、石七朗、罗慎言、王世隆也纷纷到齐,见到刘淮还没有寒暄,刘淮已经开始正式军议。
“我意明日渡沂水,攻临沂。各部准备如何?士气如何?能不能战?敢不敢战?还有什么问题,今天都要说清楚。先说渡桥。”
感受到气氛的严肃,李火儿迅速起身,肃然以对:“浮桥所用的木板与小舟已经备好,今日夜间趁天黑开始架设,明日吃完早饭,就可以架设好四条浮桥,前军两千人马,右军一千五百,可以在半个时辰内,全员过河。”
刘淮点头:“马军如何?”
张白鱼连忙拱手说道:“那两个女真庄子战马着实不少,前军大约分到了七百匹,然则军中骑术娴熟的骑士太少。
在女真庄子里起事的汉儿也有不少参军报仇的,他们中大约有五百人原本是女真骑奴,骑术还可以,却依旧在训练,不能听从旗鼓号令。
明日能出动的,还是三百甲骑。”
“步卒如何?”
石七朗、魏昌、罗慎言、王世隆各自对视一眼,还是魏昌出言:“步卒自然是妥当的,一路上连战连胜,赏罚分明,而且打下来的地方都开始分田,儿郎们全都憋着一口气。”
虽然魏昌还不到二十岁就把大多数人都比自己大的士卒称为儿郎有点好笑,但谁也没有觉得有什么怪异。
这年头阶级分明,人身依附明显,他的魏胜亲子身份,本身就是金字招牌,忠义大军所有人都会认。
刘淮点头以示认可:“我的意思是,由我亲率甲骑渡河,为第一锋。
罗大郎、王五郎军中长枪多,为第二锋。渡河之后迅速结坚阵。”
罗慎言与王世隆拱手应诺。
“阿昌集中全军硬弩,为第三锋,与罗大郎、王五郎作配合。”
“石七郎的刀盾手为第四锋,以策应全军。”
“李火儿在最后,为忠义大军前军压阵。”
张小乙刚要说话,却见刘淮已经将目光投了过来,连忙拱手。
“小乙哥,右军要在前军渡河时,为我守住后路。”刘淮正色说道:“也就是说,无论何家庄或者崔蛤蟆有多少人扑过来,右军都得顶住,不能乱了前军的军心。”
“除非中军来援,接手勾家渡,否则右军就只能不动如山!”
“此事责任重大,小乙哥万勿轻视。”
张小乙听到前面还欲言又止,但听到后半句何家庄与崔蛤蟆可能全军来攻时,不由得欣喜异常,连连点头,心中说可算有立功的机会了。
颇有些闻战则喜的状态。
天可怜见,前几日与张丑作战时,张小乙右军的长枪手虽然依靠军阵就把张家庄的庄户吓到崩溃,但是成也结阵,败也结阵。
为了在战时维持阵型的完整,根本不可能派人去捉俘虏,这也就导致了,明明右军的功劳最大,受到的赏赐最多。但具体到个人时,大头全特么被石七朗与张白鱼这俩货的属下拿了。
尤其张白鱼麾下的一个牲口,随身备着五张渔网,一个人就捉了七个俘虏,直接算是上获头功,不止被魏胜当众表彰,更是在军功簿上记了一笔,以后无论升迁还是分地,都能十分靠前。
所有人都知晓魏元帅与刘统制属于一个吐沫一个钉的好汉,说有好处就会给好处,所以上下也都红了眼。
张小乙的麾下早就憋着火想要大战一场了,他们不怕打硬仗,就怕不打仗。
刘淮见轻易说服了张小乙,环顾帐中诸将:“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被梁山好汉们言传身教过的张白鱼迅速补充道:“上游要多派小船,多设钩拒,防止敌人用火船烧浮桥,断我军后路。”
石七朗也出言:“还有攻城器械,打造了一些云梯撞木,让我们第四锋带过去。
如果金贼真的胆大到出城浪战,击败这些贼人后,就顺势攻城,最起码要把快快仓城攻下来,否则这些贼厮肯定要烧粮。
如果金贼不敢出城,请大郎允俺亲率刀盾攻城。”
刘淮想了想,点头应允。
群策群议之下,一个渡沂水作决战的计划迅速完善起来。
“既然没有遗漏了,将记录文书发往中军一份,父帅应允后,明日巳时,全军渡河进攻仓城。”
“不管金贼有千种手段还是万般本事,他自可以使出来,我自一路去,攻他必救,此战必成,沂州可平。”
刘淮说罢,用力锤了下桌子,忠义军诸将皆是朗声应诺。
第152章 佯作姿态假慈悲
就在忠义大军众志成城的同时,仆散达摩等人已经狼狈的回到了临沂。
为了避免将临沂城中的留守金军也搞崩溃,这些残兵败将甚至连已经戒严的临沂城都没敢进,而是直接去了处于临沂东南,在沂水与浚河交汇处的仓城。
说来也好笑,别看这伙子人你抛弃我,我抛弃你的,但到了最后,竟然还是在费县东北成功会师了。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们太疲惫了,太沮丧了,而最为根本的原因是,两边都是蒙山,能通军队的大路又只有一条。几支兵马相距又不远,自然就会遇到一起。
但也没有任何人互相苛责,也没有人互相追究责任,因为都累得不成样子,有这气力还不如多走几步路。
尤其是女真骑兵,他们本身就是快速机动的骑兵,没有携带过多辎重,随身携带的口粮吃完后,马还可以啃草来暂时充饥,但人就真受不了了。
就算何伯求分了一些口粮给他们,在刚出蒙山山口的那一顿饭中,还是出现了些许马肉。
而出了蒙山山口,环境变得宽阔,军中立马就产生了大量的逃兵事件。
别说已经彻底失措的女真骑兵,就连凝聚力超强的何家庄庄户也有人因为担心家里,而开了小差。
这些人杀也没法杀,劝又劝不住,只能放任自流。
这支成分复杂的沂州军进入仓城,饱餐一顿后,清点人数,发现两支女真骑兵只剩下不到五百人,仆散达摩的甲骑还剩一百出头,何伯求的庄户保存的还完整一些,大约有一千五百人。
那些减员不一定是全都死了,而是有掉队的,有受伤的,还有逃兵。但无论如何,这些人都很难再几天内主动归队并形成战斗力了。
“阿郎,俺该死!俺没用!”一名独臂老者抱着一个襁褓,襁褓中的婴儿面色青灰,明显已经死去多时。
术虎阿里伸出手来,想要接过襁褓,却在触碰的一瞬间,犹如触电般缩了回来。
“那一夜,俺们听说北面张丑没了,就觉得要糟,连忙发动儿郎去守庄子,但……呜呜呜……但谁成想,宋人还没来,庄子里的汉奴先闹腾起来了。”
老者在术虎阿里面前涕泗横流,诉说这汉儿暴动那夜的具体场景。
“先是程炊饼那厮说发来的饭食不够,可这么多年不都是每天两把陈米,半碗干菜吗?
少郎君嫌他平白生事,就呵斥了他几句。谁知是不是宋狗来了,程炊饼觉得有撑腰的了,竟然敢顶嘴,少郎君就抽了这厮几鞭子,把这厮吊了起来,以作惩戒。
傍晚时候,程炊饼的儿子骑奴程大鸟竟然把他爹放了下来,放下来也就罢了,他非说是少郎君把程炊饼害死了,这是他娘的无理取闹!
原本只是撕扯而已,可程大鸟竟然藏着解腕尖刀……呜呜呜……少郎君没反应过来,竟然……”
老者再次泣不成声。
包括仆散达摩、何伯求等人在内,所有人只是用一种疲惫的姿态,沉默的听着。
老者抽泣片刻继续说道:“那程大鸟刺死少郎君后,不知怎么的,突然汉奴就全都反了,他们见了女真族人就杀,无论男女老幼的杀,堵着路口杀。
二爷、三爷还有几个郎君娘子都被堵在了主院里,俺就来得及钻狗洞救出九郎君,主院就起了大火……他们……他们都没逃出来……”
“俺原本想着去投别的庄子,可所有庄子的汉奴都反了!他们到处杀人,见到有辫发的就杀。俺……俺没有办法,就抱着九郎君过河来临沂。可九郎君不止受了惊吓,还是受了风寒,竟然一病不起,发起高烧来了……
俺……俺……呜呜呜……”
独臂老者再次泣不成声。
术虎阿里盘腿坐在地上,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再次抬头时却已经满脸泪水:“断子绝孙……啊!!!断子绝孙啊!!!太守,俺真的不应该弃了你,俺真的断子绝孙了啊!!!”
在术虎阿里如同野狼般的嚎叫声中,在场的女真人皆是低声抽泣,却依旧有人喝骂出声,要跟汉奴拼了,更有性情激烈的干脆割开了额头,任由鲜血流满面,立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何伯求疲惫着看着这一幕,他打心里感到奇怪。
这些女真人难道真的不知道为何汉人非要灭他们满门吗?
他们难道真的不知道,两把陈米加上一点野菜,是真的填不饱肚子的吗?
他们难道真的不知道,人是会被吊死的,儿子是要为父亲报仇的吗?
为什么要搞得如同受了极大委屈一般?
所有事情难道不是你们女真人自找的吗?
何伯求不由得再次抬头望天。
这是他在两位庞氏兄长死后就留下的习惯,他自己也没有想过,到底为什么会有了这个习惯。
但此时,这位沂水大豪却终于明悟。
他在看天是否有天意,他在看着贼老天究竟能把人撕扯到什么程度,他在看是否有天理报应、是否有因果循环。
他在期盼着,如果苍天有灵,是否能给他一个明确的前途,让他能摆脱这残暴的金国,腌的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