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具身体原主的义父。
刘淮张了张嘴,一声‘爹爹’刚要反射性脱口而出,却又强自抑制住。
哪怕之前已经下定决心抱大腿,有不是吕布转世,哪能随便认爹呢?
他是刘淮,的的确确是刘淮,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宋代的刘淮在濒死前去现代经历了一番,还是现代的刘淮穿越到了宋代,或者两者本来就是一体的?
这种庄周梦蝶似的体验让刘淮再次陷入了迷茫。
“咋?淮哥儿,咋呆住了?”魏胜见刘淮默然不语,不由得举起大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哪里伤到了吗?”
见刘淮依旧不回应,只是趴在马上仰着头呆呆望向自己,魏胜不由得有些急:“昌哥儿,你大哥这是怎么了?”
魏昌牵着战马小跑而来,灰头土脸的,有些散乱的发髻上还插着几根杂草。
他根本不会下马,在地上滚了好几滚后才停了下来,虽然狼狈,此时见到魏胜却是喜笑颜开,嘴巴都咧到了耳根。
“阿耶,我们两人被金狗捉了签,耽搁了几日。”魏昌小跑到魏胜面前,刚刚停住脚步就被跟在身后的战马拱了一趔趄,被自家父亲提溜住了领子。
“金贼又开始捉签了?那你们又是如何能逃出来的?”魏胜皱了皱眉头,替魏昌拔掉了支棱在头顶的草梗:“慢点说……”
“昨日刚入夜时,大兄与我本想趁着混乱逃出,谁成想一伙山东人漏了相,连累大兄被金狗一顿好打,伤了头,得了失魂症……”
魏昌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昨夜发生的事情讲述完毕,随即又有些担心的看向刘淮。
魏胜愣了一下,他虽然知道两个儿子失期,甚至这两日一直披甲备马在渡口以作接应,却不知道其中还有如此曲折。他连忙伸出大手抚向刘淮的头顶:“淮哥儿,头还疼吗?”
感受这头顶传来的温度,两世皆是孤儿的刘淮心中一酸的同时,终于在马上俯身:“父亲,已经无碍了。”
在这一瞬,刘淮感觉似乎脑中的两个灵魂终于融合到了一起,再也不分你我,原本如同浆糊般沸腾的记忆,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不成,头伤可是大事。”
见魏胜还要继续摆弄自己脑袋,刘淮赶紧从怀中掏出了缴获的信件以及黄铜印衿:“父亲先看看这些。”
魏胜皱眉接过铜印,扭头说道:“昌哥儿,去看看那个金贼还活着没,若是活着,就将他四肢打断!”
第13章 卅年南渡白头客
“武兴军第四将张玉印?”魏胜先是仔细看了一下铜印,不由有些骇然:“这可是金贼正牌猛安的印信,你从哪里得来的?”
“好教父亲知道,我们兄弟二人昨夜第一次逃跑时虽然出了岔子,却算是蒙混过关。”刘淮轻描淡写的将自己死而复生的过程揭了过去:“第二次逃营时,我劫持了金贼的军官,抢了他的战马,终于脱身。这铜印与信件就是从战马鞍囊中搜出来的。”
“昨夜大兄做的好大事呢!”魏昌先是一刀砍在倒地金军的大腿上,见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才小心翼翼凑上前去,取下金军脖子上的铁胎弓,将其头盔外加顿项一起拔下,拨弄了金军脑袋两下:“阿耶,这金狗的脖子被你拉断,已经没气了……”
“没气了好,没气了好,只有死金狗才是好金狗……”魏胜端坐在战马上翻看信件,漫不经心的回应,终于在最后一封信件时眯起了眼睛:“淮哥儿,这次你可立了大功了。果真做得好大事!”
“不止呢。”魏昌将金军的甲胄扒下来,扔到马上:“大兄昨夜将金贼营地闹得天翻地覆,顺手救了许多山东签军……”
“昌哥儿莫要添油加醋。”魏胜眼中精光一闪,却立即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淮哥儿,你来说,详详细细的说。”
刘淮拱了拱手说道:“好教父亲知道,昨夜为了从金贼大营中逃得性命,我们二人在金贼大营放了一把火,烧了他们的马厩,斩杀数人,击伤主将,并且打开了签军营寨大门,鼓动签军逃走。父亲,当面涟水县金贼兵力只剩下不到三百,战机到了。”
魏胜的两条粗眉毛拧到了一起。
“确实……战机已至。”
魏胜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右手重重锤在马鞍上,旋即说道:“昌哥儿,你留在此地收拢马匹、盔甲。之后去寻你刘叔,快则一两日,迟则三四日,为父就会渡河北上。”
魏昌有些茫然的点头。
“淮哥儿,你随我来,去面见府君。”魏胜俯身拍了拍小儿子的肩膀,扭头对刘淮正色说道。
说罢,魏胜不再看那三具尸首,拨马回头,径直向渡口走去。
“阿昌,你一切小心。”
刘淮甩了一下长刀上的血迹,将其插回在鞍鞯旁,紧随魏胜离去。
魏昌万万没想到三言两语间就被父兄抛弃在北岸,不由得有些欲哭无泪。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扁了扁嘴,继续扒脚下尸首的铠甲。
魏胜没工夫担心小儿子的心理状态,他进入那个小小的渡口,来不及安抚依旧处于惊慌之中的妇孺,就被一瘦削老者拉住马缰。
“魏头,是不是要开战了?”
“正是。”魏胜点头:“金贼要南下了,我也要北上。刘大管,你也要早做准备,虽然涟水和楚州不是主攻方向,可兵灾之下,谁说得准呢?”
此言一出,在外围偷听的村民顿时哗然。
那外号刘大管的瘦削老者却是面不改色:“魏头,我在下游河岔口处早有准备积蓄,足以这八户人家吃上半年,这倒是无妨。只不过这庄稼……还能再收一季吗?”
魏胜翻身下马,甲叶子随之哗啦一响,闻言昂然答道:“我自楚州出兵向北扫荡,自然会有你们一时之安宁。”
说罢,魏胜也不顾其余人的反应,把住老者的双手继续开口:“刘大管,将渡口清理好,多招揽人手,多找渡船,我将昌哥儿留在这里。等我信号,这次,我要率军北伐!”
“不再等了?”
“我已经等了二十年,不想再等了!”
刘大管闻言不语,只是拉住战马的缰绳,沉默着将身后二人引向渡口。
此地已经停着一艘小船,刘淮跟随魏胜牵马上船后,就瘫坐在一旁,靠着马背闭目养神。
饥饿还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从昨夜开始,他就处于精神紧张的战斗状态,此时一放松下来,倦意简直如同潮水般涌来。
伴随着阵阵江风,感受着江涛带着小舟起起伏伏,刘淮抱着长刀,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喧嚣声盖过江涛声传入耳朵。
“来个人把电视关了……”
刘淮嘟囔了一句,靠着马背翻了个身,然而旋即惊醒,抱着怀中长刀坐直了身子。
“淮哥儿。”魏胜依旧没有卸甲,只是摘下头盔挂在马鞍旁,他低头抚着刘淮的头轻声说道:“我知你辛苦疲累,可军情紧急,还须你随我一起去面见蓝府君,直陈利害。”
“父亲说的是。”刘淮拄着长刀站起身来,虽是因为小舟的起伏而踉跄了两步,却又迅速站稳:“不过父亲还是勿要对蓝府君抱太大希望。”
魏胜嘿然一笑,牵着马走下了小船:“勿要小瞧蓝府君,须知楚州位于宋金交界,若是金军南下,楚州城首当其冲。蓝府君一介文人,敢把治所设在这里,固然是朝廷法度,可他胆气也是不缺的,是个好汉。”
刘淮紧随其后,闻言胡乱点头的同时感到一丝荒谬。
如果说那蓝府君是一条好汉,那将亲子义子送到敌境打探消息,甚至亲身渡江厮杀的魏胜算什么?
圣人吗?
刘大管在二人下船后,也不言语,一摇船橹,小舟就渐渐远去。
自始至终,魏胜都没有回头。
刘淮虽不知道两人的经历,却也晓得两人自然有默契在心,所以也不甚在意,而是细细打量起宋朝的码头来。
虽然此地并不是楚州城的内渡码头,却也是游人如织,大小船只来往不绝。光着膀子的脚夫扛着比自己还高的麻袋,从商船上上下下。纤夫们聚成数堆,玩着关扑游戏,不时哄笑喝骂。
码头再远处则是一片茶馆酒肆,黄幡迎风招展,店家小二大声招揽着顾客。稻草木棚下,坐满了饮茶饮酒拿着斗笠扇风的短打汉子,不时将目光投向来往货船,以期能招揽到生意。
魏胜与刘淮两人都是一副甲骑的装束,自然吸引码头上众人的注意力,然而刘淮却毫不在意,只在前方让开一条道路后,跟随自家义父翻身上马。
刚刚昂首阔步走了两步,刘淮却发现,竟真的有不开眼的拦在了马前。
“爹爹,你回来了!”
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拎着一支酒幡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仰头看着魏胜,笑颜如花。
第14章 繁花应傍沙场开
刘淮转头看去,只见那女子大约二八年华,身着一身红衣长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头发用一根木簪子盘在头顶,只有几缕垂下,落在小麦色的脖颈上。
女子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之色,却是明眸贝齿,顾盼生姿,此时杵着酒幡昂头挺胸,竟然有几分健美之态。
魏胜见状只是来笑:“小君,你是来接爹爹我的,还是来接淮哥儿的?”
女子脸色一红,眼睛滴溜溜的转向刘淮,随即理直气壮的说道:“我就不能接你们两人吗?”
说着,唤作小君的女子向身后招呼了一下,一名身材壮硕的短打男子跑了过来,对马上二人一拱手,将两个荷叶包递了过来。
“热腾腾的肉馒头,爹爹,大兄,你们先垫垫肚子。”女子一边笑着,一边将两个荷叶包塞到对方怀里。
“谢谢小妹了。”刘淮知道这女子是魏胜的小女儿,却连她姓甚名谁一时间都想不起来,只能礼貌性的微笑点头。
女子只是一手拎着酒幡,一手拉着刘淮依旧沾着血污的大手,仰头来笑。
刘淮稍稍有些尴尬,却也不能将手缩回,只能拿出当演员的劲头与那女子对视傻笑。
“小君,小君!”魏胜唤了两声,见女子没有反应,提高的声调:“魏如君!”
“哎……哎,在呢!”唤作魏如君的女子回过神来,满脸绯红。
魏胜一脸儿大不由爷的无奈表情,摇头开口:“小君,把我之前交与你的那几封信都送出,然后把码头上的酒馆盘出去,拿着盘缠去投奔临安的阿舅,我已与他说好。”
饶是知晓父亲的雷厉风行,魏如君依旧双眼发直,当即慌乱了起来。
“爹爹……”魏如君作为魏胜的女儿,自然是知道自家父亲这些年在做些什么……或者准备做些什么,然而事到临头,她却依旧慌乱了。
然而这不怪她。
别说此次父兄一身血污,准备纠集人手,决绝向北。就算是普通远行,在这年头也应该作好天南海北,此生不得相见的准备。
“傻女,愣着干嘛?还不快去!”魏胜从马上伏下身子,从魏如君头上摘下一根草茎,然后又揉了揉她的脑袋,有些好笑的询问。
魏如君鼓了鼓脸颊,扭头用酒幡拨开人群后大步离开。可才走了两步,她却是连忙回头,见父兄已经驱马离去,不由得又是跺了跺脚:“爹爹、大兄!早些回家吃饭!”
魏胜头也不回,只是摆了摆手。
倒是刘淮耐不住,扶着马鞍扭过上半身:“小妹勿要多想,我们去去就来。”
直到此时,魏如君才再次展颜而笑。
吃完两个香喷喷的肉馒头后,刘淮的精神终于好了些,随即与自家便宜老爹一起,顺着官道向楚州城纵马奔驰而去。
且说楚州作为宋金对峙的前线,一旦开战,所面对的敌人并不是正北方,而是西北方。
原本的泗水,如今的黄河从西北滚滚而下,在楚州城西五十里处汇入淮河,奔腾入海。
而从黄淮交汇处向西北沿着河道进发,数百里的上游就是徐州。
就是那个“徐州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五十余次,是非曲折难以论说”的徐州。
徐州水网密集,四通八达,人口稠密,兵源民夫征调容易,偏偏易守难攻。所以无论是南朝还是北朝,都将此地视作重镇中的重镇。
这既是军政传统,也是地理水文所造成的理所当然。
正因为如此,无论南征还是北伐,无论徐州在不在手里,都是所有人绕不开的一个坎。
这道理但凡有点战略眼光的都懂,绍兴五年……也就是二十六年前的韩世忠自然也懂。
当时岳飞率部平定襄樊,拼死堵上了中部防线的大窟窿,而身为淮东路宣抚处置使,于楚州开置官署的韩世忠自然也没有闲着。
他先是大肆扩建楚州以及山阳的城防,将运河上半段遮的严严实实,随即出兵沿着淮河北伐。
然而此地毕竟离伪齐的核心太近了,完颜兀术反应过来之后,迅速遣大军南下。
仓促间,围攻邳州的韩世忠寡不敌众,再加上所谓中兴四将之一的张俊发挥稳定,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说死不去支援。不得已之下,韩世忠只能含恨南归。
完颜兀术也不去追,只是监督刘豫完善了徐州防线。
自此,南宋基本上失去了从黄淮北伐的机会,此次失败,也被韩世忠引为平生恨事。
攻既然不成,那就只能守了。楚州的州治山阳作为韩世忠所部神武左军……也就是韩家军的屯驻地,城防自然被修得犹如铁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