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平山胡那厮,平日素来不把人命当人命,哪里肯费心费力去挖壕沟,扎木栏?
事实上,平山胡只是找了个圩子住了进去,别说什么熟悉地形,安排放哨,就连部下都没管,只让他们跟着曾经的匪头子东一丛西一堆的露天扎营。
而平山胡找了俩鸡蛋下了碗面,刚端起来还没吃进肚里,漫天的喊杀声就吓得他一哆嗦。
踹开草屋大门,平山胡就看到了山坡与山间铺陈成一片的火光,当即骇然。
此时也早有心腹冲出来,连声问询:“大当家,该当如何是好?”
平山胡将手里的碗扔到一边,并没有慌乱。
笑话,这种场面他在泰山做贼的时候,早就见得多了。
什么周围州县的都头衙役弓手土兵,金国的正规军兵马,各个大庄园主集合起来的庄户,甚至自家的四梁八柱,都会趁着平山胡吃饭睡觉喝酒屙屎的时候动手,取他性命。
而他平山胡此时还活着,所凭借的无非是两点。
一是审时度势,遇见弱的下手比谁都狠,遇见强的跑得比谁都快。
二是深不可测的下限。
此时此刻,平山胡决定把自己的特质再次展示一下。
“慌什么?”平山胡紧了紧腰带,指着火光最为密集的西南山间,又指了指靠近己方的位置:“在那里驻扎的是谁?”
知机的心腹连忙向前:“是二当家。”
平山胡又指了指正西方的山坡:“哪里呢?”
“是四当家。”
“好!”平山胡一拍掌,指着一名面色较生之人:“你,那个谁,你去二当家那,告诉二当家,俺要整军作战,让他先撑两刻钟,两刻后俺就发援兵。”
面生之人稍有踟蹰,平山胡就一摆手:“这黑灯瞎火的,俺就不信咱们乱成这样,那些贼军不会乱,以乱打乱,二当家撑过两刻钟不成问题。俺的家底基业都在这里,俺不会弃他不管!”
一番话后,那人也似乎安心,应诺一声就牵来了头驴子,骑着驴向前传令去了。
平山胡又点出一人:“你去四当家那里,跟他说他得抵挡半个时辰,因为俺得先对付最要紧的西南边。晓得吗?”
那人同样点头,牵出一匹骡子,同样传令去了。
平山胡此时才点了点头,扶着腰带,大摇大摆的向马厩而去。
他的几名亲卫也随之跟上。
直到骑到马上的时候,平山胡方才长舒一口气,原本为了稳定人心而演出来的镇定消失不见,狠狠抽打战马,在周围人都反应过来之前,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他的核心心腹还是知晓自家大当家的尿性的,见状毫不犹豫,同样打马而去,只留下看管周遭已经反应并且聚拢过来的士卒一脸懵逼。
当然这些士卒并没有懵逼太久,就陷入了绝大的恐惧与混乱。
其实平山胡也是有理由的。
规模最起码在三千人,能在不露任何蛛丝马迹的情况下摸到他身边,还能在夜间集结起来,发动如此迅疾攻击的敌军,根本不是他一个泰山贼能抵挡的。
退一万步,就算他平山胡大发神威,古之名将附体,能在如此混乱局势下打败敌军,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难道为了身后那些人拼命?难道要为了耿京赴死?
别特么开玩笑了!
谁的命能有自己的命金贵?
兵没了可以再招,钱财没了可以再抢,当家的没了可以再立,自己的命没了那就真没了!
但理由再多,也无法掩盖一个事实,西岸第一阵平山军在最需要指挥的时候,平山胡弃军而逃了。
第128章 刀枪相向劈铜锏
平山胡虽然弃军而逃,但平山军却没有第一时间全面崩溃。
对,即便主帅平山胡在众目睽睽之下的逃跑,引起了平山军中军的连锁式崩塌,但对于整个平山军来说,还是坚持了两刻钟的。
靠近西面山坡扎营的四当家是个机敏的,他根本不相信平山胡所说的只要坚持半个时辰,就能来援。
他跟随平山胡时间最长,可太知道这厮是什么人了。
所以,四当家听完骑骡子来传令的军使说完,也没有废话,直接抽刀劈了这厮,带着十几名心腹,找到马匹,同样逃之夭夭了。
但是靠近西南边的二当家却是个老实人,体面人。
这不是说二当家要为平山胡尽忠,而是说此人从心态上来说,并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流匪。
或者说干脆一点好了,他舍不得一路攒下的家当,他想用这份家当立下一些基业,做成一些大事。
二当家的这种心态,在平日会让他能够做事有手段,能聚拢一些人心,可能会在未来某一天真的获得意想不到的回报。
但在这一晚,他这种心态就是致命的。
“向俺靠拢!拿着兵刃的在前面,没拿兵器的……赶快去找!找个粪叉扁担也行,快!”
二当家满头大汗,此时虽然心中慌乱难言,但还是强行镇定,甚至打着大旗,以身作则的站在了最前面。
他将这一线的茅草屋全部点燃,以作聚拢兵马的标志。
还别说,这一招产生的奇效。
原因并不是因为火光多么明亮,而是因为平山胡与四当家全都逃了,导致平山军后路被抄,溃军犹如没头苍蝇般四面八方的逃窜。
而大约一半的溃兵被火光吸引着,犹如扑向油灯的飞蛾,向着二当家聚拢而来。
一刻钟刚过,二当家这里就聚拢了一千余人,其中不乏手拿兵刃的正兵。得益于败得太快,绝大多数人甚至都没有与敌人交手,所以士气上竟然没有收到巨大打击,以二当家平庸的水平,竟然还能将他们组织起来,在火光中列成队列迎接敌军。
然而也就这个程度了。
打着何字大旗的兵马清扫完前路之后,就迅速举着火把,列成方阵向前压来。
还没有接战,猎户组成的弓箭手部队先是射来一阵箭雨,虽然只对平山军造成了十几人的伤亡,但这种在夜色中看不见的杀伤手段造成了极大的恐慌。
而第二轮裹着油布的火箭造成的伤亡更小,却引燃了一些保护在平山军阵型之后的粮草,使得平山军后阵一阵鸡飞狗跳。
然后迫近的,近二百骑组成的轻骑,他们手中只有弓箭或者短矛,并不是用作冲阵的骑兵。而今日也用不到他们破阵。
二百轻骑在平山军身前逡巡,将箭矢与短矛胡乱射进阵列中。
箭矢还好,寻常庄户的骑弓偏软,并不是金国正军用的牛角铁胎硬弓,除非射中要害,否则不会致命。
可短矛不一样,力大之人借着战马冲刺,可以将短矛掷出可怕速度,落到无甲之人身上,不死也是重伤。
只是两轮箭雨加上骑兵压迫,就已经使得仓促集结起来的平山军阵型不稳,而正面压来的步卒,则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
二当家带着属下狼狈逃窜,却因为四面八方全是敌人,只能逃回之前平山胡所待的圩子,借助这圩子之外的矮墙作抵挡。
此时距战事正式开打,不过两刻钟而已。
但那何字大旗之下的何伯求早已不耐,让步卒在二十余步之后整队,而他则孤身一人来到圩子之前。
“吕癞子,你躲什么?爷爷刚看见你了,出来回话。”
二当家吕癞子硬着头皮,驱马出了圩子:“何大爷,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来杀俺?”
何伯求是沂水大豪,利在通商,自然是黑白两道通吃,官类匪类最起码都混了个眼熟。所以他与吕癞子虽然没有往日的交情,却也说过几句话,吃过两杯酒。
何伯求此时也不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文士模样,而是真正展示出了狠辣凶戾的一面,闻言冷笑出声:“吕癞子,爷爷我不是要为难你,爷爷今夜是要做大事的,你拦在路上,我不杀你杀谁?”
顿了顿之后,何伯求继续说道:“看在往日情分,我给你个机会,按照咱们山东的规矩,单挑决胜负,不论生死。你赢了,我认栽,立马扭头就走,绝不废话。”
何伯求没有说吕癞子输了会如何,吕癞子却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了。
“杀!”
何伯求话声刚落,吕癞子就拎起眉尖长刀,大喝一声,驱马猛然向前杀去,求得就是一个先声夺人。
何伯求同样挟起长矛,向着吕癞子的脑袋刺去。
两人相距只有十几步,这个距离下战马无法全速启动,两人手中长兵只是试探性的磕碰了一下,就各自荡开。
二当家吕癞子还想着第二合要如何擒拿对方,何伯求却没给他第二次机会。
双马一错间,何伯求右臂挟枪,左手则是从马鞍右前抽出熟铜锏,高高扬起后抡圆了砸在了吕癞子的脑门上。
可怜吕癞子虽然戴着头盔,又如何能挡得住正面砸来的钝器?铁盔凹陷,他的脑袋瞬间成了一个烂西瓜,甚至脖子都弯折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摔落马下。
吕癞子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就一声不吭的被何伯求锤杀于两军阵前。
目睹全程的平山军二话不说,就开始了崩溃逃窜。
何伯求招了军使:“让何来也让开北侧通路,我要驱赶着溃兵,扫荡安子河西岸,把这些酒囊饭袋撵回泰安州!”
说罢,这位沂水大豪竟是连吕癞子的首级都没有割取,就径直而去了。
就在此时,他心有所动,往安子河对岸一望,正好见到如潮的火光汹涌向前的场景,不由得哂笑一声。
夹谷寿与术虎阿里这几天可憋坏了,他们手下的骑兵也憋坏了,此时终于有了发泄的途径,如何能控制的住?
野兽罢了。
如此不屑的想着,刚刚大胜一场的何伯求却又在火光中自哀起来。
与这群野兽混在一起,他又算什么呢?
第129章 眼中形势胸中策
发生在八月十一日晚上的这一次突袭,把天平军的所有人都打懵了。
耿京、辛弃疾、李铁枪等天平军高层不是没有挨过金国正规军的打。
事实上,他们之所以来泰安州就是被金军打得无法再济南府立足。
但他们确实没有想过金国民间还有高手。
确切的来说,金国的确也有英豪,其中心向金国的食利者早就准备跟着完颜亮去到宋国发财了,而被损害利益的也早就憋着坏准备跟金国死磕,就等着一遇波涛随风起了。
没见到泰安州那些豪强是如何做的吗?
耿京率领残兵败将一至,立即蜂拥而起,望风而降。
在这一刻之前,如果有人对耿京说,沂州的豪强准备联合起来,跟天平军万类霜天竞自由,他肯定会嗤之以鼻。
凭什么啊?图什么啊?
哪怕刘淮已经明言这些豪强已经开始对抗忠义军,耿京也只是觉得可能费县比较难打一些,哪里会想到在蒙山可能会遇到埋伏呢?
保卫乡梓与组织野战,这在难度上是完全两个概念的事情。
但这群豪强中,偏偏有何伯求这个异类。
偏偏仆散达摩也是个有手腕的。
两方通力,共同造成了如今金军势如破竹的局面。
辛弃疾此时已经大汗淋漓,就连高声下令的声音都有些变形。
但平心而论,他的应对已经很好了,最起码不像前几阵一般一触即溃,也没有让任何部下发现了他的慌乱。
对于辛弃疾此等聪慧之人,许多事情,在经历过一次,挺过去一次之后,接下来在遇到就可以波澜不惊,从容应对。
但残酷的是,绝大部分人,都会在第一次经历时乱了手脚,慌乱之下丧志丧胆丧命。
这时候辛字军已经在营寨中列阵,试图逃离与在营中乱窜的士卒已经被正了军法,头颅被高高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