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伯求嗤笑以对:“人心不稳了。”
“便是咱们庄子人心不稳,魏公又如何敢信呢?而且打听的如此详尽,甚至知晓咱们会在这山沟子里……”
说到这里,何来也登时闭嘴,他明白了何伯求所说的人心不稳并不只是寻常庄户百姓人心长草,一些掌握军机的高级军官甚至金国官员都已经不稳了。
“阿郎,那现在……现在该如何是好?”
何伯求扯出一丝微笑:“无妨了,现在已是白刃相加之势,谁都无法回头了,咱们是,耿贼也是。”
说着,何伯求上马,来到山坡上的一处高地,举起火把摇了摇。
对面山上同样有如豆的火光闪动。
“就如此吧。”何伯求望着被乌云遮蔽了星月的天空,喃喃自语。
随后这位沂水大豪奋进全力大吼。
“举火!!!”
呜呜的号角声在秋日的夜风中吹起,何伯求身上的盔甲渐渐由灰暗转变成了明亮,到了最后映照着火光,成了金灿灿的一片,宛若神人。
他身侧一直保持沉默的两千兵马纷纷举起了火把,在山坡上形成一条金色的瀑布。
而何伯求对面的山上,同样升腾起一片火光,那边火光不太密集,却胜在人多,光芒铺散开来,星星点点的连成一片,犹如山火起势,又犹如天上的繁星落到了地上。
在两面山坡之间,是一条宽越一里的山间通道,从通道中流淌而过的安子河已经被火光映照的一片金黄。
安子河两边无数睡在营帐中,或者干脆是天当被地当床的天平军士卒已经被周围动静惊醒,正在夜色中乱做一团。
何伯求伸出右手,猛然一翻:“击鼓!”
代表进攻的鼓声大作,响彻了安子河两岸,更加响彻了这巍巍蒙山。
“进军!”
何伯求再次高升下令,战鼓音调一变,变得更加急促。
伴随着这一声命令,蒙山山坡上,无数火光犹如水银泻地,又犹如大坝坍塌,洪水泄出般向着山谷涌去。
第126章 军中尚多难料事
刘淮早就感觉不太对了。
这种感觉在他第一次来到天平军军中时就已经产生,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剧烈。
原因无他,天平军的组织架构不能说是混乱。
而是压根没有。
参谋文书系统,没有。
军使传令系统,没有。
探马哨骑系统,没有。
后勤辎重系统,没有。
而最重要的指挥系统并不能说没有,只是这东西犹如黄花大闺女的肚兜,所有人都知道大约是有的,但谁也没见过。
不到真正关键要命的时候,无论是被指挥者还是指挥者,谁也不晓得军令还管不管用。
就拿最为精锐妥当的辛字军来说,这两千五百人中,竟然只有辛弃疾作为头领,连个副头领都没有设置。
别管头领这个职位与统制官平不平级,但作为两千多士卒的指挥官,你连副职都不设立,不是不有点太托大了。
别的不说,辛弃疾没在军中,或去中军军议,或去前方侦查,或去执行军法时,是谁来掌控辛字军全局的呢?这个人有名有实吗?
当刘淮对辛弃疾提及此事,想要听听对方是不是有自己没看出来的解决方法时,辛弃疾肉眼可见的慌了。
连带着刘淮也跟着慌了起来。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刘淮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辆理应二十年前就报废的重型卡车上,车上超载了一倍的渣土,司机还是重度近视眼外加四肢功能性障碍。
现在这辆快散架的卡车,正在以二百迈的速度在山间小道上疾驰,刘淮都不知道是卡车会先撞上高山,翻下山涧,还是会在疾驰中莫名碎成零件。
可无论如何,为了以示诚意也好,为了后续对沂州的夹击也罢,刘淮最起码要等到天平军抵达费县再论其他。
而自从大军正式进入蒙山山区时,刘淮内心的慌乱达到了顶峰。
蒙山并不是孤峰伫立,它的周边是典型的丘陵地形,大大小小的土丘如同海上波涛般波澜起伏,连绵不绝。
刘淮他们三人走这条路的时候是一码事,而近十万人走这条路的时候,就是另一码事了。
最起码的就是,过丘陵地带时,哪怕安子河两岸有一两里的平坦地带,也不可能让十万人一起通过,必须要分兵。
但就天平军的组织度,一旦分出去一两千人,什么时候能回来,甚至能不能回来,就真的是两说了。
刘淮亲眼看到一支混杂着老幼人数大约五六百的部队,打着天平的大旗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直接与辛字军汇合,把辛弃疾都搞蒙了。
仔细问了问才知道,这是东岸第二阵贾瑞的部属,他们在丘陵间绕路时迷了路,汇合回来时,贾瑞早已拔营而走,他们就稀里糊涂的与辛弃疾混在了一起。
最为吊诡的是,自始至终,贾瑞都没有派遣任何斥候军使来寻找这支部队,这厮很有可能都不知道自己麾下已经有一支部队已经没了。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驴操狗日的事啊?”
罗怀言捧着才写好的文书长叹了一声。
马上,他的脑袋就挨了一枚小石子。
刘淮正在给唤作三丫的小姑娘清洗腿上伤口,更换金疮药,百忙之中还是抽出时间投小石子教训了罗怀言一下。
所谓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罗怀言的父亲罗谷子虽然不是什么大儒,却也是诗书传家,将两个儿子教育得文质彬彬。但罗怀言到了军中后,嘴里立马就如同镀了金,张嘴就是黄腔。
刘淮都不知道如何向罗怀言的父兄交待。
就在刘淮想要呵斥罗怀言的时候,辛弃疾掀开门帘,进入了营帐:“大郎,你如此急吼吼的将我唤来,所为何事?”
刘淮没有废话,将一卷罗怀言刚刚整理出来的文书扔给辛弃疾。
辛弃疾接过文书,见三丫正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得一笑:“乖囡,还疼吗?”
三丫头上敷着一块麻布,虚弱的回答:“有点疼。”
刘淮抚着三丫的头发说道:“我刚刚看了,伤口有些化脓,她也开始发热,唉……看来之前找的烈酒还不够烈。”
辛弃疾叹了口气,他又如何不知道,这是伤口已经发炎了。这年头伤口感染对于成年人都是鬼门关,何况是一个幼童呢?
在伤口发炎前,刘淮可能能搞出点酒精,来进行消毒与清创,但伤口发炎后,此时此地,即便刘淮也没有办法了。
只能靠三丫硬挺了。
辛弃疾安慰三丫几句后,强自将心思放在大事上,打开文书之后借着烛火看了两行,复又揉了揉眼睛:“大郎,我今日忙了一天,眼睛确实疲累,你发现什么就直说。”
“咱们是八月九日清晨正式进入蒙山地区的对不对?”刘淮摆着手指说道:“现在是八月十一日亥时(晚上九点),也就是天平军总共行军三日。”
说着,刘淮拍了拍手中的文书:“我在入夜前让管七郎向你要过天平军这几日传达的军令,来往的书函,发现了一件事。”
刘淮顿了顿,脸色诡异的说道:“最起码有六支大小不一,总数大约三千人的军队……或者说流民队,从第一日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辛弃疾脸色一变,夺过了文书,再也不顾眼睛酸痛,仔细看了起来。
罗怀言整理的很细致,某支部队调动了,调动到了何处,或者说某支军队失联了,后来又联系上了,都写在了一处,都又前后呼应。
而有六支军队,只有各部发回来的质询文书,却没有任何结果与回应。
他们不见了。
辛弃疾皱眉:“莫非是走散了?这几日中军与后军也接应了不少前锋。或者干脆觉得路途太远难行,散了伙也不奇怪。”
刘淮登时无语,合着我……哦不对……罗二郎费力整理半日,你就得出这么个结论?
“为将者,当料敌以宽。且不论他们究竟如何,辛五郎我问你,若是真的是有人在周围作遮蔽,将这三千人围了,杀了,驱赶了,迫降了,该如何是好?”
辛弃疾依旧摇头:“若周遭真的有威胁到天平军的大军,是绝对无法藏得如此严实,总归是会有蛛丝马迹的。悄无声息的杀光三千人怎么可能?别说三千人,杀三千只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总会有人逃出来,总会有人来报信的。”
刘淮更加无语了:“辛五郎,你们的消息传递系统果真如此通畅吗?我忠义大军不惜抽调精锐组织了许多探马与军使,也不敢保证中军能时时刻刻知晓前线之事,临战只能靠统领队将做决断,你们连这些都没有,如何传递消息?
五郎,我且问你,若是真有一小卒逃了出来,逃到随便那一个军中,他知悉的消息要多久才能传到你耳中呢?他需要层层上报,这中间但凡有一个士卒、伙长、正将、队将不当回事,这消息就彻底断了。”
刘淮不顾辛弃疾脸色已经难看,继续说道:“我若是敌将,只要不要让这三千人大规模逃散,就已经能遮蔽天平军了。”
辛弃疾还是摇头:“最迟后日,前锋就会抵达费县,咱们就能走出蒙山摆开阵势了……”
刘淮打断对方说道:“所以,若是真有敌军,最迟后日就会动手。”
话声未落,喧哗声猛然从帐外传来。
刘淮当即闭嘴,脸色古怪。
这真是乌鸦嘴了。
第127章 云晦蒙山乘夜袭
辛弃疾猛然掀开营帐帘子,身上甲胄哗啦作响:“何事惊军?”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看到了南边数里处的两侧山坡上,流火如瀑布涌下的一幕。
刘淮走出营帐,他先是唤来一直照顾三丫的老妇,将浑身滚烫的三丫交给她,并让罗怀言跟着她去了营寨最安全之处,随即就与管崇彦一起束甲。
这时候刘淮反而平静了下来。
这就如同一直担心一件事的发生,但这件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反而不如之前惶恐,只会觉得有大石头落地的感觉。
“辛五郎,莫要在看了,按照距离算,安子河东岸遭到攻击的是东岸第二阵贾瑞,西岸则是西岸第一阵平山胡。这两人抵挡不住的。你还不速速点起一切有光亮的东西,以作应敌,并且接应溃军?”
辛弃疾也反应了过来,回头看了刘淮一眼,脸上夹杂着不知道是羞惭还是敬佩的表情,高声连连下令。
没人鸟他。
黑灯瞎火营寨混乱,辛弃疾一个人扯着嗓子喊,只能让周遭数人听到,一时间连心腹属下都找不到,如何能指挥军队呢?
刘淮戴上头盔,让管崇彦去牵马,随即踹翻火盆,将身后的营帐点燃。
辛弃疾诧异回头:“你……”
刘淮默然不语,将辛弃疾拉倒燃成大火炬的营帐之旁,两人的身形也在火光中变得十分显眼。
见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自己,辛弃疾连忙下令之余,更加羞惭了。
他几乎瞬间就想明白为什么在史书上许多军队面对夜袭如此无力了,因为夜间黑暗所带来的混乱,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消除的。
最起码主将先得找到可以指挥的人。
在这一刻,这名战阵经验较少,却学习能力超强的年轻人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刘淮一直强调什么组织建设,一直在说要设立各级军官,严格规定军官职责,确立军中阶级。
如果辛字军中的军官团体与忠义军差不多,遇到夜袭,是不是不用辛弃疾自己的权威,各级军官就可以自行收拢兵马,做出应对呢?
史书中那些正确应对了夜袭的名将,往往只在灯火通明的大帐中安坐,就可以稳定军心,让麾下诸将覆灭来犯之敌,何曾像他辛弃疾一般狼狈,还得烧营帐才能勉强指挥军队?
怀着如此复杂的心情,辛弃疾终于找到了心腹将领,烧起了火盆火堆,让整个大营灯火通明,并且大略的将两千五百名战兵组织了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辛弃疾才猛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因为刘淮在他营中,一直在跟他分享行军作战的注意事项,所以辛字军营寨的木栏是修得最好的,壕沟也是挖得最好的。
而天平军其余诸军就算立了营寨,规制也不会如此严格。
当然,规制不严格的营寨也是营寨,面对突袭也是可以抵挡片刻的。
但更糟糕的事,还有几支军队压根不立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