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郊沉默不语。
丁二盛继续叹气:“大官人不懂俺们这种小门小户,俺们总归会死的,即便今年不饿死,明年也难熬。
今日看起来是夺了孙员外的地分给俺们,归根结底是忠义军夺了金国的地分给俺们,让俺们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如果俺们没人出力去与金人厮杀,那若是忠义军退了,金国岂不是会再次夺走这些地?俺们岂不是再次没了活路?俺看的清楚,所以俺大哥是替俺们全家去死的,怨不得任何人。”
安保正在一旁听完猛然怔住,上下打量着丁二盛,似乎是第一天认识他一样。
魏郊同样发怔,良久之后才拍了拍丁二盛的胳膊:“我的父亲、兄长、亲弟也都在前线,我……唉……你大哥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丁二盛点了点头,却又立即小心翼翼的询问:“俺……俺不识字,大官人能不能替俺给俺大哥写封信?”
“说吧。”话声还没有落地,一旁的魏如君已经铺开信纸,拿起毛笔摆开了架势。
然而就在这时,提出写信的丁二盛只是张了张嘴,仿佛恍惚了一下,却是突兀落泪,继而泣不成声。
一时间,支撑家庭的辛苦,拥有余粮的庆幸,担忧兄长的惆怅,前途难测的惶恐,得到田地的振奋,百般滋味同时涌上心头,让他的泪水止都止不住。
丁二盛只能拍了拍停止哭泣的丁大嫂,让她去问安危,诉离别。
他则是掩住脸庞,再难言语。
第98章 家书抵万金
沾满浓墨的小毫在信纸上笔走龙蛇,在纸尾停滞片刻后,又在右下角属了名字。
信纸在案几上停留了片刻,等着傍晚的熏风将墨迹抚干,随即被折叠起来,塞进信封中。
信封被蜡封住,信件被塞进了专门的皮兜中。
皮兜被放置于马上,与马上骑士一起,离开了尾沟村。
数日之后,信件又被从皮兜中拿出,与许多信件放在了一起,并在八月四日这一天傍晚由专门的军士送到了军营之中。
“有家书到,念到的来领,李彦!李彦李二郎在吗。”
“张守信!”
“丁大兴!丁大兴!”
“来了来了。”
此时忠义大军中军正在放饭,丁大兴这一什因为队列行得最严整而受到了嘉奖,晚饭多加了一条羊腿,丁大兴正捧着个棒骨,啃得稀里哗啦满脸是油。
而队列最差的就惨了,整个百人队都在吃饭,只有他们需要加练,晚饭推迟半个时辰。这一什闻得饭香,不由得饥肠辘辘,心急之下,队列更加散乱了。
“你们这几个夯货,现在不用一二一了都听不明白吗?”什长的额头出汗,在周遭兄弟部队戏谑的眼光中愤恨出言:“俺再说一遍,‘端’是端碗的端,就是你端碗手侧的那条腿,‘吃’是吃饭的吃,就是你拿筷箸吃饭手侧的那条腿,俺喊哪个字,你们就伸哪条腿,明白吗?”
“听俺口令,端吃端,端吃端,端吃端!”
走了不过十余步,队列又散了,营中兵将不由得轰然而笑。
在一开始,前军主将刘大郎用‘一二一’或者‘左右左’来命令队列时,几乎所有队列都走得走不齐整。
因为这年头,尤其是沦陷在金国的北方,根本不注重文教,识字率偏低,这些前身是农民、盐工、矿工的士卒根本没有意识去分左右。
虽然分左右这些小事对于对大部分人来说是一教就会,但偏偏队列这种东西,只要一两个人出错,就会带得全队混乱。
刘淮大挠其头,直到福灵心至,将口号变成‘端碗’‘吃饭’后,才解决了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麻烦。
此时丁大兴正吃得高兴,看得开心,听得都头在喊自己名字,竟然有家书,不由得惊喜异常。
然而他向前两步后,又觉得满手是油,偏偏身上的衣服是刚刚浆洗过的,又有些舍不得,不由得僵在原地。
都头有些不耐的摇了摇头,上前两步将书信塞到丁大兴怀中,再次拿着那一把书信,高声念起了名字。
丁大兴回到位置,端起饭碗后却心不在焉,连大骨棒都没心思啃了,将其扔给战友迅速将碗中麦饭扒完,然后净了手,小心翼翼从怀中将书信掏了出来。
小心翼翼的撕开了蜡封,又小心翼翼的将信纸抽出来后,丁大兴才突然发现,妈的,他才识得了几个字,根本看不懂这信。
“大兴哥,信上写了什么?家人可安好?”几名袍泽都用带着艳羡的目光注视着丁大兴,连连询问。
可见他愣住后,其他人才突兀醒悟,有两个知机连忙去找识字的战友,然而才张望了几下,一只大手就摁在了丁大兴的肩膀上。
“要不然,我替你读一下?”
丁大兴回头,连忙站起行礼:“不敢劳烦统制郎君。”
统制郎君,也就是刘淮挥了挥手:“大家伙都忙着吃饭呢,让人饿肚子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丁大兴嘿嘿一笑,将信纸递了过去。
刘淮清了清嗓子,却发现周围近百号人已经停止了吃饭,定定的望向这里:“丁大郎,你是让我小声跟你说信中言语,还是大声念出来,让大家伙都听听?”
丁大兴微微一怔,却立即裂开嘴巴回应:“都是生死兄弟,这有啥不能说的。”
有人起哄:“没准里面有你浑家的私房话呢。”
又是一阵哄笑。
丁大兴也不气,直接冲着那个方向嘲讽:“?俺有家书,你没有,,气死你!”
哄笑声更大了。
刘淮再次挥了挥手:“好了,我要开始念信了。”
不只是因为他的威望高还是因为所有人都想听清信件内容,声音迅速消失了。
“大郎,见字如面。”刘淮刚读了一句,就立即反应过来,不能用文绉绉的书面语,而应该用大白话的:“意思就是,丁大郎,希望你读到这封信时,能如同见到家人一样。”
“家中一切安好,父亲的咳症在喝了几副汤药后,已经有所好转;母亲膝盖在雨天时依旧有些疼痛,却无甚大碍。大嫂与小旺也身体安康,无病无灾。”
“咱家的牛被丁扒皮家抢走,不过忠义军官人来抄丁扒皮家之后,又归还了,牛肚子里还怀了小牛犊,算是因祸得福,得让牛养胎,秋收时家中男丁可能就得辛苦些,不过算不得什么大事。”
“如今有了天大喜事,忠义军官人在抄了丁扒皮的家后,又把他家的田产分给了村里百姓,咱家分到了十二亩水田,再加上大郎所得的十五亩田地赏赐,又从忠义军官人那里佃租了十亩公田。咱家整整多出三十七亩田产。”
“忠义军官人发了善心,今年只要缴纳两成收成,有了结余,俺打着再买一头牛,给阿爹、阿娘、大嫂、小旺各添置件新衣裳,来年小旺开蒙的束也有了着落。”
“唯独大郎漂泊在外,令人揪心思念,阿娘说她每天要念一千遍经,祈祷大郎平安。俺们也是日日想念,只盼来日能团聚一起,过上太平日子。”
“丁二盛、王氏、丁小旺再次叩拜,写信的时候泣不成声,言语错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惟愿大郎千万珍重,平平安安,身体康健。”
一封信被大声念完,在一开始时还有窃窃私语之声,到最后俱皆沉默,不知道都在想什么。
刘淮将信件折好,递回丁大兴手中,又叮嘱道:“丁大郎,听我一句劝,多识些字,今日我也不说什么认识军令文书方便提拔,可若是连家书都看不懂,岂不是很是难堪。”
说罢,刘淮也不顾对方反应,就继续巡营去了。
丁大兴又打开信件,仔仔细细端详片刻,又小心翼翼的装进信封中,随后塞进怀里。
“丁大郎,真……真分田啊……”
这时,才有人轻声出言询问。
旁人立马回答:“当然是真的,没见丁大哥家人都写信过来了吗?这是魏元帅和刘统制同时答应的,如何有差。”
询问之人端着碗缩了缩脖子:“俺还以为只有那几百元从分田,咱们都只有赏赐……那咋只在丁大郎他们村分田?俺们村也有扒皮贼啊。”
“你傻啊。”丁大兴终于稳定了心神,却是立即开骂:“你家在沂州北,还没打到呢,咋分?此外,分田也是要人手的,得一个村一个村来,哪里说一天将几百个村的地全分完?”
“正是。”
“说得有理!”
“娘老子,三十七亩地,平日没条命换不回来!”
“操他亲娘,为了这地,得拼命!”
“是得拼命!”
又是一阵纷纷应和之声,营地中,气氛迅速热烈起来。
就连练习队列的十人队也仿佛被鼓舞,喊的‘端吃端’更加响亮了。
第99章 明号令兮赏罚信
刘淮巡营一圈后,来到了中军大帐。
此时的中军大帐中,已经聚集了一票忠义军高层。
不止魏胜、陆游、魏昌、石七朗、张白鱼,就连一路立有大功的王世隆与刚刚从朐山带着粮草与援军赶来的张小乙也已经落座。
其中张小乙身上还披着甲胄,浑身散发着汗臭与马粪味,不用看,一闻就知道是刚刚长途跋涉而来。
他正举着牛皮袋狂饮,见刘淮目光望来,连忙举了举袋子:“不是酒,只是放了茱萸粉、酸莓干和盐巴的清水,不信你闻闻。”
刘淮没好气的说:“是不是酒关我何事?无非是你张小乙哪一天喝得醉醺醺,脑袋没了都不知晓而已。”
张小乙讪笑。
他之前用把茱萸粉加在酒里以提神,但酒这种东西,对于爱喝的人来说是越喝越上瘾,稍不留神就喝多了。
在昨日张小乙引忠义大军右军到达沭河畔时,刘淮去迎接外加引路,到达张小乙营寨时已是傍晚。
然后刘淮就发现,除了在营寨门口被验查了牌符,他竟然一路无阻的来到张小乙帐中。
刘淮闻着对方浑身酒气,看着对方呼呼大睡却是一言不发,上前摘下张小乙的印信,扔给了右军副统制李秀,让他明日中午再还给张小乙。
之后刘淮在李秀的惶恐中,阴沉着脸回到了自家本军。
张小乙在第二日清醒后,发现印信不见立即出了一身汗,不过李秀在海州起义时就是三号人物,属于张小乙最亲近之人,所以并没有让张小乙着急太久。
但李秀在交还印信的同时,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讲完后,张小乙却立即陷入了比昨夜李秀更大的惶恐中。
这倒不是说刘淮会把张小乙如何如何,本身张小乙这东海起义遗孤的身份就是天大的依仗,北伐军只要还在反抗金国,还依仗海州为根据地,就得承认东海起义的正当性,就得善待张小乙。
但话又说回来,当吉祥物也是善待,当亲民官也是善待,当统兵大将更是善待,如若让魏胜与刘淮同时觉得张小乙不堪大用,只让他做个富贵闲人该如何是好?
忠义大军的建立者,北伐的首倡者魏胜魏元帅自然不必说,就连刘淮也威望渐隆。
须知道刘淮刘大郎率领前军,从涟水出发开始,一路破军杀将,如入无人之境,如今都快到临沂了,虽然说不上是‘刀砍山东六府,马踏黄河两岸’,却也足以算得上威震山东部分地区了。
张小乙这种破落户哪敢跟他们搞三掂四?他面对来自刘淮的直接批评,又如何不心惊胆战?
所以,第二日清晨张小乙所率的右军就匆匆拔营,来到了中军所在,而他自己则是连脸都来不及擦,就到中军大帐唱喏。
魏胜也不含糊,直接呵斥并判了张小乙三十军棍,记了一次大过。只不过接下来要用人,所以三十军棍权且记下,若有功可以补过,若还有过则要数过并罚。
待到刘淮寻营归来,魏胜终于抚着桌上的地图说起了正事。
“陆先生,先说一下我军情况。”
陆游点头:“自从朐山出兵以来,我军连战连捷,除了攻下沭阳县城以外,共攻下庄子二十五个,镇、渡、市、集十七个。共阵亡二十三人,受伤一百七十五人,另外还有一百三十一人因为中暑、摔伤等各种原因,需要养伤。”
“除此之外,各交通要道,险要地形留兵驻守,共有六百二十三人分布在这几处兵站。”陆游在地图上点了几下,又环顾帐中诸人:“饶是如此,我军一路攻城拔寨,招纳降人,吸收义勇,人数上反而有所增加。其中前军共两千一百四十人,中军共两千七百五十人。右军按照花名册是一千七百二十一人,但还没有点验,至于战力如何,我一个文人却是不懂的。”
魏胜点头,又转向刘淮:“军中士气如何?”
刘淮拱手以对:“伤兵营伤兵得到妥善照顾,士气尚可。今日后方家书陆续到了,其中不乏说家中分了田地,军中人人振奋,士气暴涨。二弟小妹他们做得很好。”
陆游沉默片刻似乎在想分田之事可能会造成的影响,片刻之后才指了指地图,继续说道:“右军带来的粮草还没有检点入库,如果按现在军粮计算,还能支撑二十日。但这军粮是一路缴获而来,并没有形成专门的后勤通道,如今我军困顿于此,很是危险。”
陆游说罢,面色有些愁容。
他指的地方正是沂水与沭河之间,也就是忠义大军驻扎的地方。
沭河与沂水在这几十里是南北走向,并列而行,中间有大约相距四十里,忠义大军此时就在沭河西岸扎营,距营地四十里以西,就是沂州的中心,沂水通道的枢纽,山东东路南部最重要的商业军事节点临沂城。
在彼处,沂水最大的支流浚河与沂水交汇,形成了一个‘Y’字,临沂城就在‘Y’字交汇处正北方,东西南三面环河,堪称易守难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