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淮上前将王曾嘴中的破布拿了出来,斜了周老七一眼:“在我这里,谁都能说话,官能说,民能说,兵能说,商能说,匪自然也能说。不让他说话就杀他,那就是不教而诛,看你也是个读书的,不教而杀谓之虐,没听说吗?”
王曾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痰,随即狞笑抬头:“宋人将军,他说的不错,周家上下就是我带人杀的。那个周家的小子,老子不仅杀了你老爹老娘兄弟姐妹,还烧了你家的老宅,如何?你现在可愿意与我讲理了?”
周老七又悲又怒,指着王曾的手指不断颤抖:“将军,此獠凶蛮,在将军面前还敢大放厥词,非极刑不足以平民愤啊!将军!”
“这么说来,你知罪了?”
刘淮皱眉问道。
王曾被宋军甲士摁住跪在地上,听闻此言艰难转头看向刘淮:“宋人将军,你可知我为何杀他全家?”
没有等刘淮回应,王曾就已经朗声言道:“五年前,河北遭了灾,爹娘带着我们兄妹几人逃难到了山东。我爹得了重病,我娘只能给俺幼弟幼妹插了草标,卖到周家为奴。”
“原本想着,就算为奴为婢,在大户人家也要比颠沛流离的日子好,可谁成想……”王曾的声音略微哽咽,“谁成想第二天,我的幼弟幼妹就被塞进了新建的砖窑炉,成了祭品,被活活烧成了灰!”
“期间阿娘和兄长得知了消息,想要把弟弟妹妹讨要回来,却被周家人打断了腿。阿爹原本就病中,听到噩耗就直接去了。阿娘和兄长也没有撑过冬日。我一家六口就剩下我一个了!宋人将军,这就是我杀周家十九口的原因,我家就剩我一人了!”
“凭什么他的父母兄妹是人,而我的父母兄妹就是泥?凭什么他们害我全家后依旧逍遥富贵,而我只能改名换姓去当贼配军。凭什么天下会有这种道理?!”
王曾以头抢地,却又立即挺直上半身仰天长啸,声音咆哮如雷。
“周家的老大,那日我阿娘阿兄上门讨要说法,你们说周家不用讲理。现在为何要与我讲理了?是因为刀子终于落到你头上了吗?”
刘淮顺着王曾的目光望去,只见周大户在人群中汗如雨下。
“周七郎,这是真的吗?”刘淮没有管那个大胖子,而是转问同样汗流浃背的周老七。
周老七终于坐不住了,不顾腿上的伤势跪倒在地,浑身剧烈颤抖。
他原本想着,周家这次实力大损,几个勘用的兄弟与护院都死在了乱军手里,若不能赶紧找个保护者,没准明天就会被对头吃干抹净。
至于找金人?
别看玩笑了,周家落得如此下场,是谁下的手?
虽然投靠宋军可能会招来金人的清算,可周七郎也顾不得许多了,能有安宁一时就安宁一时吧。
而作为首先做出投效的地方豪强,哪怕宋军要千金买骨也要善待周家。
可他此刻终于意识到了另一个可能。
千金买骨和杀鸡儆猴虽然意思截然相反,但效果却是差不多的。
“周七郎,我再问你一遍,王曾所说可属实?”
刘淮拿着文书,声音已经冷了下来。
周老七伏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学生……学生平日在外求学,家中庶务,确实不知。”
“哦?”刘淮脸色也冷了下来:“周家窑工的刘八柱出首相告,去年窑厂开窑时,寻到的童男害病死了。周家七郎彼时正在窑厂监工,当天夜里,刘八柱两岁的儿子被偷走,第二天就被塞进了火坑,祭了窑。”
周老七如遭雷击:“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是刘八柱不可能发现被当作祭品的是他的儿子?还是刘八柱不可能发现是你做的此事?又或者是你笃定,就算刘八柱发现了,也不敢张扬出去?”
刘淮声音洪亮,传遍了已经鸦雀无声的广场。
“周七郎,你家的砖窑哪里是只祭一次,只殉一人?年年有一对童男女被当作祭品烧成灰,你竟然说你不清楚?”
刘淮拍着手中的文书:“且不说你们周家做的其余恶事,单就这一件,落得个断子绝孙,全家死绝的下场,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台下先是蓦然一静,随即轰然。
周老七磕头如捣蒜。
数名宋军武士从台下围了上去。
周大户想要借乱逃走,却只觉得肩上如同被一只铁钳拿住,被拖拽前行。
他刚想挣扎,就被两记耳光扇得晕头转向,肥大的身躯被李秀拖拽向前,随后被重重扔在周老七身旁。
第64章 苦心多为安民术(六)
“大哥!”脸上全是眼泪和鼻涕的周老七更是绝望,伏地仰头大喊道:“学生知错了,周家知错了!刘将军,我们周家可以当牛做马,可以献出家财,只求能活一条命。”
“别忙,还有。”刘淮冷笑打断了周老七的哀求:“在三年前灾荒期间,周家佃户苗氏弟兄打下的粮食还不够自己糊日,可是你周家硬要他们把租子交齐。
苗氏兄弟想拿自己的一部分土地抵租,但被你周七郎一口拒绝了。为了交齐租子,他们被迫向别人借粮。租子还清以后,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充饥,兄弟两个不到开春都饿死了。
周家另一家债户裴六八的母亲,还够了周家三百斤粮后,没过多久也饿死了。
还有一个叫黑十六的农民,把粮食、衣服和家具都给了你们周家抵债。
灾荒最严重的时候,饿殍遍野,周家把一切能征收的欠租都催上来,困积在自家地窖里,等待机会粜售高价。很多粮食因为储存过久而霉烂掉了。
这些事,难道你不知道吗?”
“三个月前,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个六岁的娃子薅了你们周家的一把树叶,你就抓住了他,用大棍打得他浑身青紫,并且罚了他爹三十贯钱。三十贯啊,他爹这辈子能还清吗?”
“半个月前,周家老四看上了一家佃户的闺女,想要强行侮辱,佃户动手阻拦,就被周老四就被拴住头发吊起来毒打,直到头皮从脑顶上撕裂,人栽到地上,流血过多而死。”
刘淮翻着手中文书,终于怒不可遏,戟指周大户与周老七怒骂出声:“这其中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是累累血债,你竟然还有脸在这里求饶?你们难道就不怕天谴吗?”
周家两人只是求饶,但跪在地上的王曾却是大笑出言:
“宋人将军,这些贼厮鸟自然是不怕,因为他们自父辈祖辈就如此行事,却能作威作福,威福自享。他们周家想必已经听腻了那些可怜人受难时的诅咒,什么遭天谴,遭雷劈,生娃子没屁眼的废话他们已经听得耳朵出老茧,但什么都没发生。宋人将军,老天是无眼的。”
王曾奋力嘶吼:“这贼老天是无眼的!”
刘淮回头定定望向王曾双眼:“所以我军就来替天行道!”
“饶命啊!”
“饶命啊将军,俺们知错了!”
“知错?你不是知错了,而是知道要死了。”刘淮冷然回应,随即回头:“陆先生,周家杀人无算,贩卖良人,殉人淫祀,迫人为奴,巧取豪夺良田百顷。罪行昭然,该如何判罚?”
“据《宋刑统》,犯人当斩!家产当查抄!”书案之后的陆游干脆回应。
作为曾经的大理寺司直,陆游作这种事简直得心应手,甚至都不用去翻文书。
听闻此言,周老七彻底颓唐哭泣,但是周大户确实瞬间激烈起来,不顾摁在身上的大手,高声呼喊:“宋狗,你无非是盯上了我家的家资,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做的还不是跟昨夜金人一般勾当?!”
刘淮原本举起了茶盏,想润一润嗓子,听闻此言,直接将茶盏摔碎,戟指周大户:“你可知道,我身后的这四面大旗,为什么‘立纲陈纪’要与‘驱逐鞑虏’这种大事并列?!
这世道沦亡成这个样子,难道仅仅是金贼在祸害天下吗?!不指望你们这些地方豪强大户能为民请命,遮护百姓。但是如何能鱼肉乡里,作威作福?!都是乡亲,你如何能下得去手?!”
呵斥罢,刘淮并没有停止,而是环视广场:“我知道台下的有豪商,有地主,有乡豪,你们平日里,也有不法之举。我在这里问一句,你们也扪心自问,好好想一想。如周家这般行事肆无忌惮,是对还是错?”
“金贼不把你们当人看,你们不把百姓当人看,上下结怨,左右无援,稍有差池,就是前夜那般下场!就是今日这般下场!”
说话间,周大户与周老七这两名周家仅剩的成年男丁就已经被拖拽上台。
“斩!”
一声令下,两颗人头落地。
台上的王曾放声大笑,可紧接着却是以头抢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台下的百姓欢声雷动,不知是谁起的头,有人大喊:“分食其肉!”
围观的百姓瞬间更加热烈,无数人涌来,想要从台上将两句无头尸首拖拽下来。
“将周家人头扔下去。”
在周围甲士的略微慌乱中,刘淮冷冷下令。
下一刻,两颗人头就如同两个皮球般被扔到人群中。
接住周大户人头的老者不知与周家有什么仇怨,竟是不顾鲜血淋漓,直接咬在了人头的耳朵上,猛然一撕,就将其耳朵扯了下来。
随后老者将人头扔给别人,奋力咀嚼起口中之物,鲜血混合着掉落的牙齿在他口中翻涌。而老者则是手舞足蹈,又哭又笑,脱离人群而去了。
见局势被控制住了,在人群最前排的李秀重重吐出一口气,刚想与刘淮搭话,却见刘淮回身蹲在王曾身前。
“你有此举,足以称作壮士义士,想必来日史书上也能记一笔。然而……”
刘淮的声音顿了顿,声音依旧洪亮,却是变得有些艰涩起来:“然而,你有没有想过,你只杀了周家人十九口,却杀了周家奴婢仆人佃户客户五十八人?你有没有想过,这五十八人中,绝大多数都是与你一般的可怜人?
他们遭遇周家的凌辱盘剥,却又到最后被你这个强人一刀杀了,岂不是人间最惨之事?
你可知,我手中的文书,其中有六张是状告你滥杀无辜呢?”
王曾呆愣片刻,却是肉眼可见的颓唐起来:“如此说来,俺竟然也成了周家那般畜生,倒是死有余辜了。”
刘淮默然点头,随即挥手让宋军甲士抽出长刀:“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王曾仰头:“宋人将军,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莫要让更多人落得与俺一般的下场了。”
他随即低头,引颈就戮。
伴随着王曾的人头落地,台下的李秀却是望着那名抽刀杀人的甲士,张大嘴巴惊愕的说不出话来了。
第65章 攻心自昔谋为上
“阿兄,你说咱们这么做,究竟是好还是坏?”魏昌犹豫半天,才终于将问题问出口。
此时数十宋骑正在广场侧方百步的另一片空地上,整备盔甲武器,作出征前的最后准备。
刘淮也在其中,这厮在宣判了周家之后,竟是一刻也不停,直接披甲挎刀,准备去厮杀了。
正在为刘淮束甲的张白鱼闻言却是一怔,只因魏昌所说的不是对错,不是效果,而竟然是好坏。
眼见有数道目光望向自己,魏昌有些许慌乱:“阿兄不是常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吗?那个周家,明显已经被吓破胆了,为什么不宽恕了他,以安周边豪强人心呢?”
刘淮一边将腕甲上的束带系紧,一边沉声回应:“阿昌,分清楚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十分重要,就如同前几日我在军议上说的一样,北地的形势复杂,汉人不一定都是助力,胡人也不一定都是敌人……这也许得专门写一些公告……”
见四周许多人面露疑问,刘淮笑了笑:“直白一点说就是,亲手把幼童塞进砖窑中烧成灰之人,我是不敢与之为伍的。我既不敢与他并肩作战,也不敢吃他运来的粮食。
咱们忠义军不敢说各个都是圣人,可也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以求翻天覆地的好汉子,若是将那种人都吸纳进来,那忠义军就成了藏污纳垢之所,连累着咱们这些堂堂男儿都没了清白。这才叫因小失大。”
周围众人听到‘没了清白’这四个字都轰然笑了起来。
在笑声中,张小乙带着李秀驱马而来:“刘大郎,有军令!”
“说。”
“魏统制令马军先行,不用护卫大军,尽快赶到朐山县。”
“可知为何?”
“东平军在海上遇南风,比预想的时日早。”
刘淮点头,刚要下令,张小乙却继续说道:“刘统领,这位是随俺父叔起事的李秀,在俺们义军中行三,仅在俺父叔之下,没想到竟然在此地相见了。”
李秀拱手见了礼:“见过刘统领,时间紧迫,俺只说一事,大伊山上还有千余避难的百姓,无衣无食,需要将军庇护。”
刘淮想了想:“李三郎骑术怎么样?”
“俺与几个伴当都是弓马娴熟。”
“好!”刘淮一指张小乙:“小乙哥,你留下来协助陆先生,招兵买马,安抚百姓。李三郎,你来率领张小乙那二十骑,与你六匹马,三副甲,你再选两名伴当,速速跟上!”
张小乙与李秀皆是一愣,心中虽然有些怪异,但也无话可说,迅速拱手应诺。
刘淮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只想着既然没有时间分辨李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就将其调离老巢,放在身边观察。
分别一年,鬼知道李秀这一年里是怎么过的!是否已经变节?
既然两人皆是东海起义的幸存者,那么他们在对方的小小势力之中,也应该有相应的威望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