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正是纥石烈志宁的顶头上司,北面都统白彦敬。
“查剌,你也放下武器,身为将军,动不动就对袍泽喊打喊杀,成什么样子?!”
完颜雍也从帐中走出,先是呵斥了一句乌延查剌,随后又笑眯眯的看向了纥石烈志宁:“志宁,军中有些误会实属正常,然则有什么大事可以拿到军议上来言语,如何能动刀动枪呢?”
纥石烈志宁冷然看去,刚要回嘴,白彦敬却是拉了他一把,笑着对完颜雍说道:“曹国公说的是,军中事务繁杂,我与志宁就先回军中了。告辞。”
说着,白彦敬就拉着纥石烈志宁,快步离去了。
而走出数十步,纥石烈志宁就不顾身侧还有亲卫,当场对白彦敬质问起来:“白都统,你为何拦着我?”
白彦敬叹了口气,拉着纥石烈志宁回到自家营帐。
这名出身自部罗火部,本名为遥设的女真都统此时已经完全汉化,衣着打扮都与汉人无异,与其说白彦敬是关外的女真武士,还不如说他是汉人士大夫,就连帐中也是摆满了各种书籍,武备也只有一把大弓,一副铠甲而已。
白彦敬将纥石烈志宁摁在座位上,给对方倒了一杯热茶方才说道:“老夫为何不拦着你?难道还能让你真的杀了乌延查剌不成?到时候曹国公如何会饶过你?”
“曹国公?嘿嘿,曹国公……”纥石烈志宁饮着茶汤,重重将茶碗墩在案几上:“白都统,你莫非也投了完颜雍了吗?!”
白彦敬摇头以对:“志宁,你还是这么急躁,老夫问你,如今什么事情最重要,或者说,你的目的是什么?”
纥石烈志宁平复了心神:“最重要的自然是击破契丹叛贼,目的也自然是为了安大金之天下。”
白彦敬一拍手:“着啊!志宁你既然志如霜雪,就莫要管其他!只要能平定契丹,平定辽东,其余的事情,与你有何干系呢?!”
说着,白彦敬声音变低,靠近志宁说道:“你且说说,当今陛下与曹国公究竟谁当皇帝,究竟用得着你来操心吗?”
纥石烈志宁脑袋一懵,随即惊愕的看向了白彦敬。
“你看看左丞,他是多大的官?!是当朝宰执!你看他有任何动作吗?只要大金平稳,他真的在乎谁是皇帝吗?只要曹国公没有现在就造反,还在老老实实的跟着咱们打契丹人,他串联多少兵马,想要做什么,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呢?”白彦敬的声音又低又急促:“你又真的在乎这个吗?”
“可是,可是难道就要这么看着?”
面对如此疑问,白彦敬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第一,咱们要看左丞怎么做,第二,你我都是将军,此时奉命平契丹叛乱,应该只论战事,不论其他!”
纥石烈志宁想了想,左右无法,只能长叹一声,将茶汤一饮而尽,随后拱手离去了。
另一边,完颜福寿、高忠建、卢万家奴终于得偿所愿,不顾周围依旧有人,在营帐前就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对完颜雍重重叩首,口称明公。
完颜雍慌忙将这些人扶起,心中欣喜异常。
这些时日以来,虽然完颜雍不断的拉拢军中将领与地方长官,也有不少人对完颜雍报以好感,但旗帜鲜明的站出来支持他的还是寥寥,而且都是小鱼小虾。
可以说完颜福寿是近来第一个投奔于他的大将了。
须知,完颜福寿也不只是代表个人,同时也代表了曷苏馆路两万户,有这两万户在手,即便是要打内战,也是有些底气的。
几人在帐中落座后,寒暄了几句,完颜雍方才问到正事:“福寿,你如何想起来以数百精骑投奔于我,莫非得了谁的说法?”
完颜福寿起身拱手:“曹国公料事如神,是吏部侍郎石琚石子美所给的计策。”
听罢前因后果,完颜雍仰天长叹:“石侍郎果真是天下智者,若有来日,必有厚报!”
完颜福寿刚想点头,却又立即想起那句关键言语:“石侍郎让俺转告国公,无论国公想要做何等大事,须在击败契丹贼之后再去做,否则辽东危矣!”
完颜雍豁然起身,皱眉问道:“石侍郎真的是如此说的?”
完颜福寿重重点头:“千真万确,一字未改。”
完颜雍在帐中踱步,随后看向了端坐于一旁的舅父李石。
而李石则是看着完颜福寿,若有所思。
良久之后,李石方才开口说道:“乌禄,你说之前商议的那事,福寿将军去做,岂不是刚刚好?”
完颜雍眼睛一亮,随后看向了完颜福寿,如同饿了三天的老饕在注视一只肥美羔羊。
完颜福寿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这不会是没有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突然就要天降大任了吧?!
第480章 正臣事邪难致理
就在完颜雍等金国高级军政官员与各自的内外敌人斗智斗勇的时候。
刘淮这里也遇到了麻烦。
照理说生死大战都挺过来了,也不至于还会有什么劫难了,但别忘了,此地是宋国。
以宋国的政治环境,出什么幺蛾子都不奇怪。
十二月二十四日,巢县大捷的消息传遍了四方之时,刘淮也带着完颜亮等人回到了巢县。
一路上完颜亮开始了喋喋不休的模式,说什么宋国必会苛待功臣,内斗频繁之类的言语。
一开始刘淮还想将其当作一个礼物,包装精美一些送到宋国,从而收获一些政治资源。但这厮实在是太烦了,嘴巴一点也不停,到最后刘淮不胜其烦,直接让张白鱼把这厮拖下去,鞭十鞭子,随后用破布塞住嘴巴。
在李通、完颜元宜乃至于陆游的心惊肉跳之中,张白鱼一点都没留手,扒下完颜亮身上的棉衣,当众在其脊背上抽了十鞭子。
陆游想要去劝阻,却被何伯求死死拉住。
这倒不是陆游会对完颜亮这种人有怜悯之心,尊重之情,而是说封建士大夫面对皇权的时候本来就矮人一头。
面对本国皇帝的时候是这样,面对敌国皇帝的时候还是那样。
虞允文也当过贺正使出使过金国,不也是恭敬行礼,互相贺岁吗?
如同高景山那般当庭指着赵构鼻子骂街,将赵构骂得掩面而走才是最为不常见的情况。
然而何伯求却不这么想,这厮也是无法无天之人,不觉得殴打一顿金国皇帝有什么错处,而且在这一战后刘淮威望已成,军中又不是没有阶级法,陆先生你吃饱了撑的为完颜亮这厮去对抗军令吗?
刘淮的行为在后世人看来没什么,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他妈的都要安天下了,难道还打不得一个暴君?
把你千刀万剐了都活该!
但是在封建时代,这个行为本身不止在践踏皇帝的尊严,更是在践踏皇权本身。
比如后世蓝玉强迫蒙古王妃,为什么朱元璋会震怒?
就是因为此举哪是在打蒙古人的屁股?分明是在打皇权的脸!
打皇权的脸,就是在打朱元璋的脸!
也因此,刘淮此举迅速吸引了一人的注意,并且在回到巢县的第一夜,就哭着闹着来见刘淮。
面对这名以逢君之恶闻名天下的金国宰执,刘淮皱起了眉头:“李通,你有什么话要说?”
李通今年四十一岁,正值壮年,在宰执之中算是花一般的年纪。而且其人长得也是颇为帅气,一副中年帅大叔的形象,虽然名声极差,却凭借这张脸,也能让人觉得这厮作恶也是有苦衷的。属于即便那种穿上汉奸的衣服也是打入敌方内部地下党的正面人物。
而此时,李通直接对着刘淮大礼参拜:“回禀君上,臣是来投奔大郎君的。”
刘淮将手中的文书放回案几,伸手又指了指李通,想要说什么,随后又闭上嘴巴,右手端起茶盏,咕咚咚一口气喝光。
刘淮有些失态的原因倒也无他。
李通的话槽点实在是太多了。
首先就是君上这个称呼,不说刘淮是否有这个地位,在这个时代,也没有用‘君上’来称呼效忠对象之人了。
怎么跟说书先生一样?真当是在唱大戏吗?
李通的文化素养就这个水平?
其次是,李通作为金国的宰执,理论上在金国属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虽然以金国混乱的政体,女真国族鸟不鸟他两说,但其人地位高那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厮此时说要投奔刘淮,难道真的是在战场上被吓破胆了?
饮下一盏茶汤,刘淮对李通笑道:“你这番身份,我却是不敢收留的,今日收留敌国丞相当幕僚,明日宋国的讨伐大军就会来山东厮杀了。”
李通依旧跪倒在地,拱手说道:“君上此言差矣,君上既有安天下之志,那无论是否收留臣下,都必将与宋国势不两立!”
刘淮盯着李通的眼睛说道:“就算是宋国与我最终翻脸,我又为何要提前引爆呢?须知,若是收留你,那么不臣之心就算是落到实处了。”
李通深吸一口气,诚恳说道:“君上可能不知道宋国的虚实,但臣为金国宰执,却是知晓甚多,以宋国过往举措,没准此时就已经有腌手段在等着君上了,君上不得不防啊!”
说到这里,李通苦涩笑道:“至于臣下,也只是个文士罢了,出了这个营帐,君上找个借口,就说臣下触怒了君上,下令打杀,随后扔到个河沟里。臣自然可以隐姓埋名,追随君上。如今的靖难大军中,难道君上还不能说一不二吗?”
刘淮只觉得有些头疼,索性也将话说开:“我不想说什么废话。李相公,你的声名不好,所谓逢君之恶的小人罢了,我又如何敢用你呢?若是不能用你,即便这些恶政不是主谋,而是帮凶,此番也是难逃一死的。”
李通语气愈发诚恳:“所谓,正主任邪臣,不能致理;正臣事邪主,亦不能致理。惟君臣相遇,有同鱼水,则海内可安。臣下侍奉完颜亮时,一开始也是有志向,有抱负,却在亲眼见到完颜亮当场打杀了劝谏臣子之后就偃旗息鼓了。”
“臣下自幼饱读诗书,为官之后也是熟识律法,精通俗物,为地方父母,州县皆可大治,为何在中枢之时就变得昏聩了?原因无他,完颜亮刚愎自用,若是稍有差池,别说能坐上宰执位置,就连全家性命都保不住。”
说到这里,李通有些激动起来:“臣下通读过君上在山东的施政,堪称神来之笔,臣下在政略上有些能耐,可以助君上成就大事!”
说句实话,刘淮有些心动了。
李通身为金国宰执,品行确实低劣了一些,骨头也软了一些,却终究还是有些人脉与能力的。
完颜亮这么折腾国家,折腾了十几年还能勉强维持统治,没有稀碎一地,李通这名宰执不说居功至为,也算是起到了一定作用。
至于宋国的封赏,说实在的,都已经把金国皇帝捉住了,金国的宰执只能算添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总不能封个异姓王吧?!
然而刘淮还是有些犹豫。
因为李通这厮的名声实在是太差了,而且自己一个山东义军头子,算上魏胜的地盘也只有半个山东,值得李通如此不顾一切的投效吗?他是不是有些不为人知的图谋?
如此想着,刘淮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下令将李通又押回了牢房,随后就向巢县的县衙走去。
且不说刘淮去参与军议,就说李通回到了牢房,随即就将破棉被裹在身上,缩在了角落中闭口不言了。
直到夜深人静,子时过半之后,李通方才手脚并用的爬到牢门旁边,随后伸着脖子看了看在外边守着的靖难军士卒,见那人已经昏昏欲睡,方才对着另一间牢房的完颜亮低声说道:“陛下,臣已经跟那刘淮接上了线,还请陛下放心,臣一定能想出办法,将陛下送出去,也希望陛下也能相信臣。”
完颜亮漠然不语,不知道是因为对前途绝望,还是因为过于疲惫,懒得说话。
而另一边,完颜元宜却是嗤笑出声:“李相公,大难临头各自飞老夫是管不着,可事到如今,还是如此敷衍,谎话频出,过于过分了一些吧。”
完颜元宜实在是想不到如今还有什么翻盘的希望,就算徒单贞放弃一切杀回来,他们都在大牢里,只要几名甲士拿着刀进来,半炷香就能将事情办完,哪里能来得及呢?
李通同样嗤笑一声,此时也不再客气,对完颜元宜低声骂道:“你懂个屁。现在已经没办法来硬的了,只能通过大政战略着手。若是全依仗宋国,那才是万事休矣,而刘飞虎子是个不安分的,靠他没准能做出些什么来!”
完颜元宜冷笑出声,在黑暗中低声骂了两句,也觉得无趣,随即闭嘴不言。
第481章 谁言良将非良相
“虞相公,刘都统如何了?”
快步迈进县衙,刘淮首先就问起了刘的伤情。
刘原本就已经老病不堪,强行参战之后又被完颜亮射了一箭,虽然胸部盔甲比较厚实,然而重箭抵近射击依旧射穿了盔甲,入肉一寸。
仿佛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般,刘在战后直接昏迷不醒,第二天就发起高烧来。
虞允文正在处理许多文书,闻言抬头,脸色有些黯然:“老刘都统本来就是抱病上阵,而且还饮了许多虎狼之药,军中医师都去看了,缝合了伤口,开了一些汤药灌了下去。
若是明日老刘都统能够醒来,还有一二生还可能,若是没能醒……唉……”
说到最后,虞允文也不由得连连长叹。
他这两日除了收拢安置兵马,就是写文书。
此时,虞允文将写好的文书递给刘淮,让他过目。
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报功文书。
巢县大战的惨烈程度已经到了不用文学手法来描写,单单只是平铺直叙,就可以让所读之人看到作战之人的舍生忘死与壮怀激烈。
不说擒住了金国皇帝与宰执,就说缴获的旗帜,斩下的头颅就已经足以证明此战是何等大捷了。
如果不重重封赏,别说军心不平,天下心向大宋之人,也全都会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