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剑在辛弃疾手中犹如稻草,剑刃如同切豆腐一般,将右侧刀客的脑袋连带着半拉肩膀切了下来,余势未消的划开左侧刀客的胸膛。
伴随着重物落地及血液喷流声,惨叫突兀响起,又突然变小,直至消失。
义端和尚刚刚拖着铁杖向前一步,想要进行夹击,却见自己拉拢而来的刀客死得如此干脆,就立即停住了脚步。
豆大的汗珠划过了他的光头,流进了眼睛,让他一时间不知道眼睛中将要流出的是刚刚流进的汗水,还是悔恨的泪水。
辛弃疾甩了甩重剑上的血渍,再次将其杵在地上,状若随意的说道:“义端,说说吧。你吃不了行伍的苦,逃跑也罢,落草也罢,投金也罢,我都能理解,可你为什么还要偷走大印?”
义端和尚用大袖子擦了下光头上的汗水,嘴角扯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怎么也得有个晋身之阶,否则到了金人那里,连条狗都不会正眼看我。”
李铁枪惊讶莫名,看向义端和尚的眼神中出现了十足的厌恶。
义端和尚只有些许枪棒本事,其余简直一塌糊涂,平日里偷鸡摸狗,动辄喝得酩酊大醉。其人至今没有被耿京开革除军,全靠辛弃疾护着。
而辛弃疾是为军中掌书记,负责掌管天平军印信,义端和尚偷走大印,简直就是将自己的恩主陷于死地!
所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此看守者之过!
对于李铁枪这种绿林好汉来说,犯了军法还在其次,失了义气才是大事!
辛弃疾眼中闪过失望与悲悯,嘴唇蠕动片刻,终于懒得再与对方废话,只是伸出手:“拿来!”
义端和尚从怀中掏出一枚拳头大小的铜印,举起示意:“能买条命吗?”
说罢,也不待辛弃疾回答,他将铜印当作暗器,猛然向前掷去。
辛弃疾抬起左手,稳稳接住。
义端和尚却没有趁机发动攻势,而是拖着铁杖,向后门跑去。
李铁枪待要去追,却听辛弃疾出言阻止:“李三哥,护好我家兄弟。”
说罢,辛弃疾左手攥着铜印,右手握起重剑,向着义端和尚扑去。
义端和尚却根本不是想要逃跑,这种时候将后背露给敌人就是找死,他也在江湖中厮混过,这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
他见辛弃疾单手持重剑追来,猛然逃跑的脚步,虎吼一声腾跃拧身甩起铁杖,借着全身的力量,向着辛弃疾的脑袋猛然砸下。
辛弃疾突遇变故却脚步未停,重剑轻轻一拨,将铁杖杖头拨开。
铁杖重重的砸在地面上,将青砖砸得粉碎。
两人错身而过,义端和尚心中大叫不好,待要俯身翻滚,就觉得背心一阵刺痛,全身的力气随之消散,手中铁杖也拿捏不稳,当啷一声落地。
义端和尚艰难回头,却见辛弃疾竟然用双手重剑使出了轻灵的单手剑法,反手持握,头也不回的向后刺出,分毫不差的刺穿了自己的后心。
“你……你!”义端和尚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顺着后心伤口流出,站立不住,瘫坐在地,鲜血从口中涌出,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辛弃疾抽出重剑,捏了个莲花法印,为曾经的好友,如今的仇敌送行:“善男子,汝于来世,当得作佛。”
义端和尚瘫坐于地,费尽力气让双手合十,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就此低头死去。
良久之后,辛弃疾才重重叹气,扶起一副完好的桌椅,坐下后向李铁枪询问:“你们不是去南边朝见天子吗?为何在此地。”
此话一出,李铁枪与辛文远都是一副苦笑。
“说来话长……”
第36章 万里功名莫放休
绍兴三十一年七月十八日。
北伐正式开始。
在后世的史书中会记载,在这一日龙飞九五入天,白虎奔驰于野,禾生双穗,地出甘泉,仙鹤当空飞翔,神龟负图而出。
北伐军将士众志成城,人人如龙,金国数十万大军在他们面前犹如土鸡瓦狗云云。
然而真正的历史不是这样,正如同人生出现重大转折的时候不会蹦出一个限时选项,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时也不会有雄壮激昂的背景音乐。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晴天而已。
但在今后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一千年,无数人对这一天津津乐道。
无数文人墨客为这一天编写演义,撰写诗词。
无数历史学家不断翻阅着笔记、墓碑、官方史书、私人书信等史料,试图将这一天拼凑完整。
而古典时代的中国史,也在这一天被分为两截。
在这一天之前,是自绍兴议和以来长达二十年的和平,是自靖康之变以来长达三十年的屈辱,是自唐朝覆灭以来长达二百五十三年的大分裂时代。
在这一天之后,是金戈铁马,是豪杰竞死,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是全新的时代。
但在刘淮看来,这一天确实只是普通的晴天。
唯一值得记忆的画面就是,在这一天朝阳初升时,魏胜站在城头,在金灿灿的阳光中回身对刘淮说。
“走吧,此去安定天下!”
除此之外,就是枯燥的扯皮。
在经过一系列内部商议与磨合后,北伐军内部终于达成了统一意见。
北伐军共分为水陆两部。
陆军全部外加李公佐所部,分属忠义军。其中战兵一千二百人人,辅兵八百人,由魏胜任统制。刘淮、董成、张小乙、张青分任统领。李公佐依旧为外样,率本部二百甲士及两条车船暂为张荣指挥。
水军共计一千两百人,分属东平军。其中千料水轮船十八艘,走舸四十艘,由张荣任统制。萧恩、呼延绰、李俊分任统领,各船主皆表为正将。
张荣散尽田产家财,魏胜尽起涟水府库,合军共计三千两百人,誓师北伐。
刘淮率精锐骑兵百二十人,与大队人马隔开半日的距离,先行探路。
与此同时,海州州治朐山县……也就是通俗来说的海州城中,金国海州知州高文富冷冷的看着跪在眼前之人,良久之后才出言问道。
“再说一遍你的名字?”
“小的……小的叫石七朗……”高大的山东汉子畏缩成一团,伏在地上,闻言抬起头来,瞪着独眼谄媚回答。
高文富厌恶的皱了皱眉头,扶着大肚子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他是渤海高氏出身,渤海高氏虽然在唐朝时也出过高适这种大诗人,但到了两宋,渤海高氏基本上就是个筐,所有在那片生活的姓高的都可以称自己是渤海高的嫡传子弟,具体高文富究竟是不是贵种,也只有他知道了。
可这并不耽搁高文富在年轻的时候就成了渤海族万户大挞不野麾下的谋克,灭辽灭宋时立了不小战功。
在后来更是搭上高景山的线,认了本家。
正是有了这种资历,所以他才能在金国政局频繁动荡中屹立不倒。
可年轻时再悍勇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如今高文富年逾六旬,大腹便便,虽然脑子依旧灵光,却早已不能上阵杀敌了。
而现在统帅高文富本部谋克与州中兵马的是其子高安仁,此时正站在他身边,瞪着眼睛扶刀作金刚怒目状。
“你是哪里人?”
“小的是济南府长清县人,被周扒……周通判征签,跟随张猛安南下……”
石七朗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身世根底一一说出。
“济南府……济南府是个好地方啊,俺以前就在济南府当差。”高文富来回踱步,来到侧桌旁,从盘子中捻起果脯放进嘴里,含糊说道:“俺记得王怀远那厮在清水县当知县,这次没有一起出征?”
石七朗愣了愣,强自笑道:“王知县七八年前就已经离任,俺走的时候是裴满知县管事。”
高文富拍了一下额头:“那是俺记错了,唉……老了老了脑瓜子就是不灵光了。”
说罢,高文富又拉家常似的絮叨他在济南府任职时的故事,不时向石七朗询问证实,在说了半个时辰后,高安仁面露不耐之色时,高文富终于坐回了座位。
“这是俺孩儿安仁,你把他没在时,你对俺说的话再原原本本的说一遍。”
“是!”石七朗吞了吞口水:“七天……不对……八天前,七月初十夜里,俺也不知道时辰,只知道大营里面突然乱了起来,又是火又是喊杀,人哭马叫的。第二天才知道是宋军……宋狗袭营……”
高安仁皱眉打断:“宋狗袭营?签军营也乱了,你怎么没跑?”
他太清楚签军是怎么被征来的了,有逃跑的机会,那是一定会跑的。
石七朗尴尬一笑,唯唯诺诺不敢言语。
高文富斜了自家儿子一眼:“好了好了,他哪里是不想跑,是没跑了。张玉的治军手段还是有一套的,那个……石什么,你继续往下说。”
“是!”石七朗继续说道:“虽然损失不大,可诸位上官却咽不下这口气,在两天后就要坐船杀回去,可就在码头上等船时,宋狗直接杀了过来,俺们措不及防,全军大败。涟水城……涟水城也被宋人占了。”
“全军大败?涟水也丢了?武兴军干什么吃的!”高安仁破口大骂:“张玉和李涯呢?还活着吗?”
“李县令咋样俺确实不知,不过军中的各个谋克和蒲里衍都被杀了,脑袋都被吊在辕门上,俺看的真真的。”
高文富想了想,继续问道:“你晓得宋狗主将是谁?有多少兵马吗?”
“一个姓魏的统制官,俺也不知道是谁,只知道他的大旗是大宋忠义军。兵马数量确是大概有一千……哦,对了,俺听看守俺们的宋狗说要北伐海州。剩下的俺也不晓得,当天夜里,俺就趁着涟水县城还乱套,偷了匹马逃回来了。”石七朗老老实实回答道。
“忠义军?哼……”
高安仁刚要开口嘲讽,高文富却直接对石七朗言道:“你带来的军情很有用,当赏!”
说罢,门口的侍卫捧着一木盘金珠大步走来。
石七朗果然面露贪婪之色,重重叩首之后,将木盘上的锦缎掀起,将其中金珠牢牢包住。
高文富含笑说道:“你且回老家去吧,好好过你的小日子,有这些财货,足够富足三代了。”
第37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石七朗原本嘿嘿直笑,闻言却是直接呆住,立即膝行几步:“高太守,俺不要这金珠了,也不敢回去,只愿在您这里求个前途!”
“哦?为啥?”高文富扶着大肚子,表情玩味。
石七朗将金珠放在身侧,再次重重叩首,以至于额头出血,抬起头来睁大独眼,咬牙说道:“大金的贵人可以杀俺,宋人可以杀俺,就连路边的野狗都敢对俺呲牙。这种日子俺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太守,俺原本可以直接跑马回乡,可俺逃回去又能如何,还是滩烂泥狗屎。”石七朗再次叩首:“太守,俺有武勇,也不怕死,俺愿意为知州效死!俺想换个活法!”
听完这番话,原本对石七朗嗤之以鼻的高安仁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
高文富呵呵一笑,指着门口说道:“石七朗,你知不知道,刚刚你若是真的抱着金珠走了,门口的甲士会立即将你斩杀?”
石七朗茫然抬头,看着身边的金珠一旁挪了两步,如避蛇蝎。
“好了好了,俺既然说了赏你,这金珠就是你的。”高文富再次拍手,一直守在门口的甲士大踏步而进。
“乌野,这人想要求前途,就让他跟着你,知道该如何做吗?”
唤作乌野的甲士是高文富的侍卫首领,心思自然缜密,知道这是让他看紧石七朗的意思,当即拱手应诺。
待两人都走之后,州衙中只剩下高文富父子两人时,高安仁见父亲闭目不语,稍稍等待后,忍不住询问:“爹爹,这人说的是真的吗?”
高文富睁开眼睛,表面的痴肥像一扫而空,眼中精芒四射:“二郎,你是怎么想的?”
“他的话只能信五成,嘿,忠义军,这也算是正经军号?莫不是涟水闹了民变吧?!”高安仁说到这里,摸着胡子有些疑惑:“可武兴军有三个谋克,也这般废物?”
“只能信三成。他既然敢留下来,说的事情应该大差不差,可他区区一签军俘虏,知道的不可能是全貌。”高文富摇头以对。
跟儿子相处,他自然不会藏着掖着:“这件事的关键不在于真假,而是在于该如何去应对。”
“还能怎么应对?尽起军兵打过去!爹爹身为知州守土有责,此时不把涟水夺回来,说不定就得在朝堂上吃挂落。”
高文富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倾巢而出?你别忘了,那什么忠义军是有船的,他们如果直扑朐山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