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襄樊防线曾经被岳飞经营改造过,即便是被田师中胡搞过一番,但山河地理的位置在这里不变,哪怕金国以主力兵马来攻打,只要全力防守,那么守住襄樊还是问题不大的。
……这……这不就说明,即便是两淮大败,宋国整体也是无忧的,不会被倾覆吗?
五名统制官如此盘算着,却猛然发现虞允文一直带着笑的圆脸已经冷了下来。
第332章 将军不战空临边
“照理说,这些话跟你们说也无甚大用,无非是想告诉你们一些道理。”虞允文脸上的笑容豁然不见,储相的威仪在此刻尽显:“尔等一路溃退至此,军无心,将无胆,让尔等随老夫一个文士去探查敌情都推三阻四,不就是认为大宋将亡,军律国法已经对尔等无用了吗?”
噗通几声,包括时俊在内,五名统制官又都跪下了。
虞允文须发皆张,对着这几个残兵败将呵斥道:“老夫不妨跟你们说一句明白言语,只要巴蜀还在,就会有援军顺大江而下,抵达鄂州,支援襄樊。而只要有襄樊在,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援军顺流而下,抵达两淮参战。大宋这一遭是亡不了的!”
“淮西战局糜烂至此,王权罪责难逃,但你们扪心自问,自己的脑袋就那么稳固吗?一个丧师辱国的由头下来,真当你们不会被满门抄斩吗?王权那厮好歹还能被称为太尉,你们几人呢?区区统制官,要后台没后台,要官位没官位,更不是士大夫出身,杀了你们也就是顺手的事,连添头都算不上!”
虞允文重重拍向门板,声色俱厉:“即便如此,你们竟然还敢避敌畏战,不思将功赎罪,真真是在找死!”
说着,虞允文一指在旁看戏的刘淮:“今日,靖难大军刘都统率五千精锐来援,大军两三日间就能抵达,你们告诉老夫。到了那时候,你们这五千残兵败将,还有什么将功赎罪的机会?统统贬为军中陪吏也难掩尔等罪责!”
刘淮十分配合的扶刀站起,冷笑不语。
王琪向前膝行两步,连连叩首:“虞储相,之前是俺们糊涂了,俺们不是不想出力,而是因为在两淮连连败军失地,确实心中沮丧,现在储相将事情跟俺们说明白了,俺们又如何会退,自当不计生死,为储相前驱!还望储相渡俺们一渡!”
虞允文转身回到主位上,端起茶水,饮了一口,沉默片刻方才叹道:“起来吧,谁让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呢?什么两淮百姓,天下苍生,道统传续,老夫不想跟你们说。因为这些事情,老夫心中在乎,你们却是不在乎的。老夫只求你们在临阵厮杀,心中有些退缩的时候,想一想家中老小,想一想自己的头颅,再想一想功名利禄。”
“呜呜呜……”就在这时,五名统制官中竟然有人哭出声来。
虞允文冷然发问:“时俊,为何作小儿女态?莫不是怕死了?”
“俺怎么会怕死?只是想到两淮驻地的乡亲,江南故乡的父老,他们都是俺的衣食父母,兄弟骨肉。这几日更是日思夜想,辗转难眠,每早醒来泪湿被寝,如何能不在乎?”时俊双手捶地,涕泗横流:“想着如今两淮乡亲被屠戮,明日家乡父老也会遭此灾厄更是心急如焚。”
“今日虞储相说我等不在乎,俺确实有心想反驳一句。可偏偏俺们都是一路败退至此,抛弃了悉心对我的父老乡亲,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无话可说,只能痛哭以对。”时俊擦了一把眼泪,站起来一抱拳说道:“俺跑累了,不想跑了。虞储相,你是个有担当的人,俺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你们呢?”虞允文看向依然在跪着的其余四人。
张振等人豁然起身,无论是身家性命,还是功名利禄,往大里说还有黎民苍生,都容不得这几人再逃避畏战。
谁让附近还有组织的宋朝军队只有这么一支呢?
真当虞允文不敢杀一两统制官来正军法吗?!
“干了!”“跟金贼拼了!”“打他妈的!”
见五名统制官纷纷表了态,虞允文点点头放下茶盏正色说道:“既然如此,那我等今日就要定个规矩。听闻刘刘经略军令,再向后退一步者斩。那老夫这里要说,每到战时,老夫就会在阵后督战,退过老夫身后者斩,如何?”
“遵令!”五名统制官齐声回答道。
“很好!”虞允文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五人点了点头。
“尔等曾经吃了多少空饷,又贪墨了多少粮饷老夫统统不管,可现在老夫要一个准话。”虞允文来回踱步,同时眼睛看向几名武夫:“现在尔等军中各有多少军卒?能带出去向金军进攻的战兵又有多少?其中披甲者又有几人?”
“虞舍人,俺的营下有一千二百三十三人,其中可靠战兵不算今早战死的,大概为二百三十人,甲士算上俺一共九十七个。”时俊当先走出,拱手应答。
见时俊先将家底亮光,其余四人也没有藏着掖着。
“末将帐下现在还有九百六十人,能打硬仗的是都是末将的心腹,共有一百七十人,甲士有算上末将一共有五十人。”
“我有一千一百余人,亲兵还剩二百零七人,甲士共有七十三人。”
“末将也差不多,共有一千零二十人,敢死之兵就剩二百人,大铠还余四十三领。”
“末将手下还剩八百人,亲兵一百三十人全都弓马娴熟悍不畏死,步人甲还有八十三领。”
刘淮与虞允文的定计是要主动进攻,所以战斗意志方面要求很高,因此,这五千人也不可能一拥而上,而是得分着批次,一批带一批,由小胜积累大胜。
第一批肯定是刘淮麾下的飞虎军甲骑,但第二批第三批肯定就是淮西溃军了。
这也是最麻烦的地方,因为由小胜积累到大胜直到将武平军第一猛安全部覆灭的时间,最多只有两天而已。
“但还是不够,你们军中还有多少神臂弩手?全都一并发往老夫帐下听令。”虞允文想了想之后说道:“单把神臂弩临战的时候无甚大用。”
五名统制官互相对视几眼,还是时俊拱手说道:“敢问储相,是不是要用驻队矢?”
驻队矢通俗一点说法就是弓弩版的三段射击法,为吴所创,在和尚原一战将完颜撒离喝直接打哭。
“正是。”
几人商量了一下,还是时俊小心翼翼的回答:“储相,俺们凑出来一百神臂弩手。神臂弩太精贵了,俺们从两淮难逃的时候在路上坏了许多。俺们各自也要留几把防身……还有一点就是,这些神臂弩手都是不披甲的。”
虞允文点头:“也可以,现在你们就回去遴选精锐,午后老夫就要看到个结果!当面有八百金贼,今明两日,咱们就要将他们大营掀了!到时候老夫亲自督战,不成功便成仁!”
几名统制官也被激发了凶性,纷纷高声应诺。
从中枢来的相公都不怕死,他们几个剌手汉怕什么?
虞允文补充道:“遴选死士,当以家在淮南两路北侧的军士为先,知晓是什么意思吗?”
时俊等人当即应命,随后躬身大步离去。
虞允文端起茶盏,脸上又浮现了那副笑眯眯的表情,转头对刘淮说道:“刘大郎,今日老夫确实是已经尽力了,单靠一张嘴,也就能如此了。接下来如何,就得看大郎你究竟是战无不胜的韩信,还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了。”
从刚刚就一直扶刀站立看戏的刘淮同样报以微笑:“虞舍人,你可能不知道我山东义军在北地打得都是什么血仗。等到咱们将这东采石的金贼弄死之后,我再细细说与你可好?”
虞允文双手捧着茶盏:“那老夫就以茶代酒,先预祝刘大郎旗开得胜了。”
刘淮也不搭话,拱手之后招呼上张白鱼,两人大步离去。
大堂之中,一时间寂静下来。
直到这个时候,虞允文脸上的笑容才消失不见,一抹忧愁爬到了他的额头。
他起身来到那扇画着天下地图的门板前,思量半晌,复又在其上画了几个箭头。
巴蜀与两淮的箭头较小,而几个巨大的箭头则是指向了襄樊。
作为中书舍人,虞允文的一项职责就是起草重要文书与圣旨,所以对于宋金交战局势知之甚详,自然知晓金军兵力分布,知道金军是以重兵押到了襄樊。
中枢一开始的想法还是襄樊顶住,等到巴蜀与两淮打开局面之后,再去支援吴拱与成闵。
现在谁知道襄樊还在坚持,两淮却突然崩坏成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虞允文复又一叹。
即便刚刚恐吓时俊等人时信誓旦旦,但虞允文心中总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襄樊……真的能挺过这一遭吗?
第333章 少年初识愁滋味
刘淮与张白鱼翻身上马,驱马来到了飞虎军的临时营地。
此时百余飞虎军骑士除了七个人依旧披甲警戒以外,其余人都已经卸下铠甲,或是饮马,或是开始做饭。
这是从忠义军时期就保持的习惯。
一般的军队每天只有早晚两顿,而且晚上那顿主要还是稀的。但忠义军不同,只要是战时,中午就会有一顿干的,以作加餐。
之前比较穷的时候,甲骑队伍也只能吃豆干,后来打了几场胜仗,缴获了大量伤马死马与牛羊辎重,并且制作了大量的咸肉肉干,终于让精锐甲骑每天都能吃点荤腥了。
宋朝还没有人口大爆炸,所以还是有些地方可以养殖猪羊的,到了清朝的时候,缓一点的山坡都要种粮食,那时候是真的从生到死吃不到两顿肉。
可即便如此,也不是人人顿顿都能吃上肉的,最起码那几名充作向导的太平州小吏不可能有这种富裕日子,几人皆是端着瓷碗,伸长脖子看着大锅中翻滚的咸肉。
“都统郎君。”
一路上不断有军士拱手行礼,刘淮抱着头盔,一路点头,来到那几名向导身前:“分两个人,带着军使向回走。”
几名端着碗的向导互相看了看,还是一个最年轻与一名最老成的吏员放下碗站了出来。
刘淮点头:“一人半吊钱,吃饱了就出发。”
不顾两人又惊又喜,其余小吏又羡又妒,刘淮继续吩咐道:“张八郎,孙大郎,你们二人往回走,遇见靖难军兵马,就让他们沿着咱们的来路火速赶来。吃完饭出发。”
“喏!”
两名飞虎军士卒同时拱手应诺。
“我要十个人,弓马娴熟的,饭后跟我一起去探金贼大营。”刘淮抱着头盔,站在小营正中央,大声询问:“谁来!”
“我!”
“俺来!”
“都别抢,都统郎君带头,当然要俺去!”
所谓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作为靖难大军都统的刘淮表示要身先士卒的时候,所带来的示范效应是无穷的,飞虎军将士几乎同时停下手头的工作,开始自荐。
“四郎,你去挑人。”刘淮拍了拍张白鱼的肩膀,随后就去了马厩,巡视起战马的情况来。
飞虎军都是一人三马,但一路急行军,总有一些状况不好的战马被安置在路上,由掉队军士收拢,所以此时能抵达采石镇的马儿,也就二百匹刚出头。
不过还好的是,主力战马只在围剿那三十多名金军的时候骑了一下,没有什么损伤,还算堪用。
亲自洗刷了几匹战马,刘淮正在用干草混着豆饼在几个大桶中拌着马料,突然看到马棚侧方的房顶上窜出来一道灰影。
“什么人,胆敢探军?!”
几乎同一时间,在周边巡逻的披甲军士也发现了房顶上之人,下一瞬,就是弯弓搭箭的声音。
“慢着。”刘淮甩了甩满手草茎,喝止了哨兵的攻击。此时他也已经看清楚,在房顶上的大约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小子,头发乱糟糟的,但依旧可以看出来是双环髻,发髻边上的头发却没有剃掉,而且比较长。
这是一个即将成年却还没有加冠的少年人,此时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脏袍子,脸色苍白的看着满院军士。
“太……太尉……”
“下来说话。”刘淮招了招手。
半大小子想要扭头就跑,然而看了看那名甲士依旧半张的角弓,复又看了看远处已经升腾起白烟的大锅,闻着鼻端传来的香气,吞了吞口水,还是踏着墙头,顺着梁柱如同一只猿猴般攀援而下。
“你叫什么名字?”
半大小子抱着胳膊,似乎是身上的破袄不足以抵御寒风:“小子……小子姓甄,还没有大名,只有一个小名宝玉。”
“甄宝玉?”刘淮笑了笑,不由得想起四大名著的主角。然而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却突然发现,这名唤作甄宝玉的少年虽然脸上黢黑,身上衣服破烂,却也能看出皮肤白皙细嫩,破烂衣物也是高等料子,似乎是哪家的公子少爷。
“甄宝玉,你到我军营,应该不是想要找人吧?”刘淮拍着手说道:“我们靖难大军是从山东来的,可没有你熟识之人。”
甄宝玉欲言又止,片刻之后才指了指刘淮身后的一处屋舍门楣。
刘淮回头看去,却只见门楣上有珍宝斋三个字,当即恍然。
“这是你们家?”
甄宝玉点头:“不敢欺瞒太尉,正是家中府宅。”
刘淮也没想到还有这个由头,当即就说道:“最迟明日,我军就会到镇子外扎营。”
这倒不是刘淮有多么高的道德标准,而是因为采石镇根本就不是以城防为目的建设的城池,周围一人多高的土墙纯粹就是为了方便收过往商旅的税金而建设的。
大军居住其中,心理安慰作用远高于实际城防。
尤其靖难大军马上就抵达了,根本不可能跟数量差不多的淮西溃军挤在这里,肯定是要另立营寨的。
然而听闻此言,甄宝玉却是慌忙摇头:“太尉……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家中阿婶还有弟妹侄子饿得不成了,我回家中找一找有没有吃食,万万不敢惊扰大军的。”
刘淮回头,再次环顾甄家的庭院,虽然已经破败,甚至还有火烧燎黑的痕迹,也可以看出雕梁画柱,也算是豪富之家。
但经历了金军洗劫后,又被宋军溃兵清扫了一圈,能吃的能用的值钱的肯定都已经一扫而空了,哪里还能找到能填肚子的食物?
“管七郎。”刘淮叹了一口气:“拿一袋子谷子来,再盛一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