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军是不可能的,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了。耿京此时已经跟王友直搭上了线,知道从大名府败退回来的天雄军身后跟着一支金国主力正军要顺势杀进山东,自然如临大敌,不可能再派遣援军。
但即便是这样,耿京也没有唤回辛弃疾那三千人马,你可以说其人有些阴私想法,但对忠义军绝对够意思了。
所以,援军只能来自于宋国了。
事实上,当金国水军这个关键词出现在刘淮眼前的时候,其人第一时间就想起了泼李三李宝。
这厮到底怎么回事?
明明提前开始了北伐,明明提前打好了招呼,怎么行动如此之迟?
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如同这般名垂青史的英雄人物,总不可能在最后时刻,临门一脚的时候缩卵了吧?
所谓父债子偿,既然李公佐还在北伐军中,李宝就逃不掉,在三番两次强调援军问题后,李公佐也是麻了爪子,派遣亲兵不断打听自家老爹到哪里了。
就在昨日夜间,终于有人有了确切情报,最迟在十月一日,李宝的船队就会抵达海州,再休整一日,十月三日,李宝就会来参战。
这个消息极大鼓舞了张荣等人,李公佐更是迫不及待,带着张、董二人的亲信,快马加鞭的来到刘淮所在的陈通镇,就是以李宝的消息为凭,将出兵围杀金国水军的事情定下来。
他娘的,北伐军加起来足有两万多兵马,难道还拿不下区区金国水军。
很快,忠义军的军官们就已经到齐,而就在此时,李公佐方才发现,竟然有一名面生之人来到大帐中,参与这最要紧的军议。
此人大约三旬年纪,面色白净,唇上有两撇胡子,如同儒将,只是脸色有些憔悴罢了。
见李公佐用疑问的眼神看向那人,刘淮笑着说道:“李三郎,此人正是武成军副总管呼延南仙,此时反正起义,与我军一起,抗金北伐,复我汉家江山。”
李公佐恍然大悟,连忙拱手行礼。
呼延南仙随即还礼。
虽然呼延南仙与张荣勾兑属于机密,但张荣还是对麾下的军官有些言语的,省的将武成军派来的信使当探子砍了。
对此,李公佐自然有所察觉,尤其是前几日武成军公开分裂之后,这些事情基本上也就没有保密的必要了。
呼延南仙自然也知道李公佐,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此人率领水军作战威猛绝伦,更是因为其人的父亲李宝乃是宋国大将,呼延南仙期望通过李公佐与宋国官面上的人物取得联系。
这不怪呼延南仙,毕竟相对于宋金这种万里大国,无论忠义军还是东平军,都过于草台班子了。
既然想要抱大腿,就一定要捡粗的抱。
在真正历史上,以武成军为首的汉儿军就是这么干的,李宝刚到石臼山附近,汉儿军就将金国水军底细卖了个精光,李宝也因此能将金国水军堵在陈家岛,一把火烧个精光。
“……就是如此了,十月三日,我父就会率三千水军抵达日照,皆是精锐,足以正面迎敌。”
将日照周边的军事情况说了一遍之后,李公佐以期待的眼神,看着刘淮,等待他的决定。
而刘淮则是望着沙盘,复又陷入了沉思。
这一次他倒不是在犹豫是否要打,现在已经事到临头,如何能不打呢?
别的不说,虽然金国斥候由于要劫掠四方,暂时不会越过九仙山发现伏兵的身影,但再这么拖下去,东平军的士气可就真的不能要了。
原本的战略是,在日照县城下挫败金军士气,东平军找到机会,再撤到荻水镇防守,金军如果还想追,也只能再分兵围困石臼山。
届时忠义军从九仙山小道中杀出,先突袭击溃围困石臼山的金军,再断金国水军的后路,所有兵马前后夹击,一拥而上,把金国水军全都弄死。
但世事难预料,金国水军似乎也学聪明了,根本就是围而不攻,而且派遣游骑劫掠村镇以自肥。这下子金军士气越来越高,东平军反而快要坚持不住了。
这场仗虽然依旧有山东义军与李宝水军参与,但跟历史上那场陈岛之战根本不是一码事。
这是堂堂之阵了。
想到这里,刘淮不由得有些心虚,复又有懊恼。
他娘的,事态怎么会发展到如今这副田地!
见帐中众将同时望向自己,刘淮知道,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是要下决心的,当即肃容问道:“呼延将军,你那两千余武成军能参战吗?”
呼延南仙沉默半晌,方才闷闷说道:“不瞒统制郎君,我的确是想让他们参战以立功,但毕竟都是朝夕相处的袍泽,都在水军这一个饭桶里搅过马勺,埋怨归埋怨。但没有时间整训,很难下死手。”
刘淮点头:“我理解呼延将军的难处,也请呼延将军理解我的难处,既然大战将起,这两千武成军又无法交投名状,我就无法放心将你们摆在后路上。请武成军现在暂且离开莒县,向西去沂水县去寻我父魏公,在他帐下听令。
同时,我也会发文与我父,如果武成军在十月三日没有抵达他的帐下,那就视同反叛,我父将会扔下武兴军那些残兵败将,先去杀武成军。
呼延将军,我将话在这里说明白,这并不是疑你,而是兵凶战危,我需要怜惜儿郎们的性命。”
呼延南仙有些狼狈,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说句难听的,刘淮没有将这两千武成军全都缴械,然后发往阵前作炮灰已经是心善了。
“统制郎君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如此也避免了我与水军的一场尴尬,我道谢还来不及……”
见刘淮依旧定定的望着自己,呼延南仙恍然大悟,顿时拱手告辞,竟是连行李都不收拾,就去莒县统军去了。
刘淮倒是不担心此人反复。
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双方就会有裂痕。我为什么会相信你的幡然悔悟?你又怎么可能相信我会不计前嫌?
人心隔肚皮,猜疑链一旦生成,得需要大量的时间来平息。
更别说刘淮也派斥候时刻监视了武成军的行军方向,如果稍有异动,魏胜一定会出兵先灭了他的。
“此战,全军参战,一个不留。”见外人走了,刘淮抢先定下了基调,随即看向李公佐:“李三郎,全军配合如何配合在这几日已经商议清楚了,如果没有大的变化,事情就是如此了。”
李公佐拱手口称得令。
说罢,刘淮将目光投向忠义军诸将:“张白鱼,你率甲骑随我一起,为开路先锋。”
“喏!”
“鱼元,你率中军两千众为第二锋。”
“喏!”
“李火儿,你率罗慎言、石七朗、王世隆、魏昌四部为第三锋。”
“喏!”
刘淮想了想,觉得没有遗漏之后放在指着沙盘说道:“这是金贼如今在山东最大的一波兵力,吞下之后,山东东路就是一片坦途,就能全部光复!还望诸君一齐努力,让那些胡虏看看,这山东大地,究竟是胡虏的,还是咱们汉人说了算!”
第282章 国之重臣如柱石
几乎与刘淮发狠的同一时间。
千里外的辽东上京会宁府,正是一副秋日萧瑟的景象。
混同江畔,纥石烈良弼负手缓步前行,如同在欣赏会宁府秋日盛景,身后只有几个官员模样的人亦步亦趋的跟着,亲卫则是牵着马匹,离得老远。
几人沉默走了片刻,有一人方才说道:“这次大难得脱,还是幸亏了相公在其中回转,我等感激不尽。”
纥石烈良弼止住了脚步,望着已经变得有些枯黄的芦苇荡,笑着摇头:“师恭,你高看我了,陛下行事,哪里是能用言语劝回来的?你们之所以能活,还是因为陛下让你们活而已,如果想要谢,就感谢陛下吧。”
说话的,也就是仆散师恭了,而他身侧几人,正是萧怀忠、萧赜、萧秃剌几个倒霉鬼了。
这几人都是完颜亮的心腹,却在契丹大起义的第一阶段徒劳无功,甚至被起义军首领撒八打得丢盔卸甲。
在真正的历史上,这几人都卷进了仆散师恭与徒单太后密谋,随即被杀一事。再加上打了败仗,几乎全都被族诛弃市。
然而如今,因为纥石烈良弼被委任为上京留守,完颜亮不可能让如此国家重臣赤手空拳的来赴任,也就将这几个罪将一撸到底,以罪人之身发往纥石烈良弼军中戴罪立功。
可怜仆散师恭起于微末,亲身参与了完颜亮弑君,并且在第一时间将完颜亮扶上了皇帝宝座,从此一路高升,到最后位极人臣,做到了太尉、枢密使的位置上,如今成了白身,人生几十年,真的如同恍然大梦。
他身侧的萧怀忠、萧赜、萧秃剌等人也差不多,他们也曾是西京留守、上京留守、右卫将军之类的大人物,此时也成了戴罪之身。
但话又说回来,能在完颜亮这种人手中保住一条性命已经是邀天之幸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仆散师恭虽然没有反驳纥石烈良弼的话语,但想到死去的太后,还是一阵心寒:“前几年俺正风光的时候,族长指着俺的鼻子呵斥,俺还觉得有些不服气,如今想来,族长真是天下智者。
他那句:以色娱人者,色衰而爱驰,恰恰符合了俺今日的处境。只可叹当时俺志得意满,竟然将此等金玉良言当成了族长嫉妒,真是可笑。”
仆散师恭口中的族长,自然就是如今仆散部理论上的大家长仆散忠义了。
纥石烈良弼笑着说道:“老夫后来也听说了那次宴饮,其实在明眼人看来,当你去找陛下为你主持公道,而将乌者外放时,你的下场就注定不是太好了。你如今还想不明白,就是在彼时,你就已经恶了陛下了吗?”
见仆散师恭目露惊愕,纥石烈良弼复又摇头:“看来你是真的没想明白。”
“还望相公指教。”仆散师恭长揖于地。
“指教不敢当,但虽是同殿为臣,但师恭你,还有李通、唐括辩、乌带、徒单贞、李老僧、大兴国等人,与老夫、乌者、刘萼、白彦敬等人是却是不一样的。”纥石烈良弼先是点出了跟着完颜亮弑君而登上高位的几人,随后又指了指自己:“你们是陛下的家奴,而我等是国家的大臣。而乌者对你说的那番话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你赶紧弃掉家奴的身份,去当国家重臣。”
仆散师恭等人虽然觉得纥石烈良弼说话有些过于难听,但事到如此,又刚刚靠着此人逃离了杀身之祸,反而各自无话可说,只能静静听着。
“如果将大金比作一大户人家,陛下就是家主,你们就是奴仆,而老夫则是能镇住一方买卖,可以为家中作进项的大掌柜,而乌者则是带着家中恶少年震慑四方的家将。
师恭,你想一下,如果你是家主。有一名你十分喜爱的奴仆,向你进谗言让你处罚家将,你会如何去做?哪怕你觉得应该收奴仆之心,处罚了家将,你会不会觉得这奴仆好不晓事,渐渐恶了他?”
说到这里,萧怀忠终于有些无奈的开口:“相公说的有些道理,但难道如同我这般出身,在陛下眼中也是家奴吗?”
仆散师恭没有回头,却依旧知道萧怀忠这是在暗暗嘲讽自己。然而他惊奇的发现,平日里可能会发火的事情,现在竟然能心如止水,平静视之。
萧怀忠话中的意思很简单,仆散师恭是完颜亮的亲爹完颜宗干养在帐下的孤儿,如果放在民间,那真的就是比较亲近,唤作家生子的奴仆。
而他萧怀忠却自认为不是,他的起家是因为举主萧裕想要起兵复辽,他直接将萧裕给出卖了,以举主的人头作为进身之阶,进了完颜亮的法眼。
虽然他也为完颜亮办事,但那也是大臣对皇帝的忠诚,哪能被称为家奴呢?
然而纥石烈良弼还没有说话,萧秃剌已经不耐:“就你的那些微末功劳,还在相公面前显摆吗?你是怎么起家的?萧裕那厮虽是叛逆,但终究待你不薄。他想要复辽,你可以袖手旁观,却如何能做小人呢?既然做得此事,还想要什么好名声吗?”
说着,萧秃剌不待对方发怒,就继续说道:“哪怕是俺,也终究还是谄媚侍奉陛下,这就是逢君之恶,本就是奴仆所为,哪有国家大臣的样子?一朝失势哪怕被杀,也没什么好说的。”
萧怀忠听罢,也喟然长叹,不复言语。
仆散师恭沉默半晌,方才说道:“可如何当国家重臣呢?难道俺平日里做事还不勤勉?侍奉陛下还不积极吗?还要俺如何做呢?”
纥石烈良弼笼着手说道:“自然能行常人不能行之事,解常人不能解之难,立常人不能立之功了。
就比如乌者,出兵之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乃是国家一等一的利剑,自然会得到陛下优容;
再比如老夫,只要老夫坐镇一处,就能将大金后方经营的稳如泰山,如同铁桶。
有这份本事,你们自然也会如老夫一样,即便在陛下面前犯颜直谏,触怒陛下,陛下却也会将国家大事托付于你。”
说着,纥石烈良弼指了指混同江以西:“就比如此次征讨契丹反贼,就是陛下给你们一个从奴仆到重臣的机会,如果尔等能轻易讨灭之,哪怕损失惨重一些,陛下也能将大事托付。但是很可惜,你们败了,陛下自然杀你们如杀鸡犬。”
听到这里,仆散师恭终于悠悠长叹。
他倒是想成大事,但哪里能有能耐?
如果有纥石烈良弼与仆散忠义的本事,他又何苦去当一名弄臣呢?
这简直就是一个死结。
“那如相公所言,此时朝中有几多国家重臣呢?”一直沉默不语萧赜此时终于出言,声音有说不出的沙哑,似乎这几日下狱给了他在心理上极大的伤害,使得整个人都有些暮气沉沉了。
纥石烈良弼笑着说道:“谁又能说的准呢?天下大势浩浩荡荡,宋金复又开始交战,大浪淘沙,泥沙俱下,真金始出。
没准今日看着是雄武不可侵犯的名臣大将,来日就会软成一摊烂泥;
也说不定现在看起来是一坨朽木,来日会成长为参天大树也说不定。
就连老夫与乌者,也说不准会做出些荒唐事来。世事如潮,暗流涌动,人人都困在此处,不得自由啊!”
说罢,纥石烈良弼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复又长叹出声。
几名罪人一时间默然。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从远方传来,十几骑打着一面上书纥石烈的大旗急速而来。
又纥石烈良弼的亲卫连忙上前作阻拦,而那些骑兵也没有强行闯过来,为首之人与亲卫头子做了交涉之后,随即脱离大队,单人独骑纵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