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乙带领亲卫迈步向前,走了不过两步,就止步看了看天空,狰狞的笑容随之变得柔和:“三哥……阿秀,你觉着了吗?父亲,徐叔,阿娘,还有前年起事的老少爷们,都在看着咱们……看着咱们成事呢!”
李秀大声回应:“今日,合该以金贼人头,来祭祀死难乡亲。东海儿郎们,你们说对不对?!”
“正是如此!”
“杀金贼!”
“报仇!”
右军将士瞬间鼓噪,较远的军兵虽然没听到两位主将的一番对话,却也能听明白什么是报仇,当即全军士气暴涨。
而当张小乙带着自家的绣着青色波涛的张字旗,来到交战的最前方后,右军全军欢呼起来。
随即,右军向对面金军发动了全线进攻。
回特弥勒几乎瞬间就难以支撑了。
原因不言自明,这几日第六猛安一直在作战,积攒了许多伤亡,而且全军已经十分疲惫了。
此时身在狭窄地形,面对着对方厚实的阵型以及依旧源源不断的援军,第六猛安的沮丧难以压抑。
更别说开战前的那场倒卷旗帜临阵砍头的戏码,发生在距他们不到二百步的地方。
此时代表第二猛安的三面谋克旗帜还挂在右军身后呢!
“将军,儿郎们撑不下去了!”
“将军,还有援军吗?”
“将军,向都统求援吧!”
不断有军官向回特弥勒汇报局势,并且越来越焦急。
其实也不用基层军官们汇报,当面是几千人的战场,又不是数万人大战,作为一名行军猛安,回特弥勒也没有脱离前线,如何会看不明白局势呢?
但正如同能看懂高数题目,却不一定能解答出来一样。
看懂局势有什么用?
回特弥勒束手无策。
如果换一个地形,他可能还会凑出一支骑兵队伍,从侧翼迂回厮杀。
可这种西面河,东面山,南北一条路的地形,他能做的只有正面打进去了。
若忠义军没有援军还好,刚刚第六猛安已经压着对面打了,但忠义军一千援军抵达之后,正面攻破如此厚实的阵型已经成了妄想。
一阵欢呼与惨叫同时传来,回特弥勒面无表情端坐于马上,环视战场,却是战线左侧几十人崩溃,向后逃脱,但于此同时,右侧也有些进展,将迎面几十人击溃。
但双方都有生力军立即填进缺口,复又有将领摇晃旗帜,收拢溃军,致使双方都没办法扩大战果。
“将军,这样打下去不成了。”有行军谋克扶着头盔,狼狈不堪的从前线退了下来。
“阿里,你也觉得不成了?”回特弥勒皱眉说道。
唤作阿里的行军谋克没有避讳:“确实不成了,哪怕双方各有胜败,各自胜负不断,到了最后也一定是咱们耗不下去,须知,咱只有一千兵马,他们有两千……可能他娘的还不止!!!”
回特弥勒笑了,笑容中有一丝苦涩:“那你说,有什么法子?”
阿里竟然摘下头盔掷于地上,大怒出言:“俺是个行军谋克,全军得胜的法子难道也要俺想?!将军,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被这忠义贼吓破胆子了吗?”
回特弥勒也不恼:“俺倒是有一个法子,怕你们不同意。”
阿里盯着自家将主的双眼:“什么法子?”
“战马都在身后,步战的甲骑全都撤回来上马。此地就由六个谋克步卒来支撑,如何?”回特弥勒状若轻松的说道:“咱们大金毕竟是以骑兵立国,无论如何都应该上马冲起来才对。”
阿里定定望着回特弥勒:“甲骑要去哪里?又要去冲哪里?”
回特弥勒笑着摇头:“不知晓,也许是返身来冲面前的贼人,或许是跟着都统去冲其他大阵,或者干脆远远躲开,等步卒崩溃,贼人阵型散乱时再行厮杀,或者干脆保存生力,直接逃了,以图来日。谁又能说得准呢?”
阿里想了想,左右无法终于咬牙拱手以对:“将军,你既有成计,就去做吧!这里由俺看着,大不了结成环阵固守,总不至于一溃而散。”
回特弥勒长长舒了一口气,却是复又摇头,随即翻身下马,将马缰绳塞进阿里手中:“你有些威望,却不能在这种情况下维持军阵。而且,若俺的猛安大旗后撤了,说不得就当即溃散了。”
阿里神色终于动容。
回特弥勒却是已经取出两柄瓜锤别在腰间,随即抽出丈八长矛:“去吧,带着马军与都统汇合,将俺的话说给都统,就说俺回特弥勒对不住他,没甚本事攻破当面贼人,但为回报都统知遇之恩,俺愿意效死力。多了俺也没法保证,俺死之前,一定会为都统拖住当面贼人!”
第255章 摧锋皆绝伦
“回特弥勒是这么说的?”
“正是!”
“……是俺平日小瞧了这厮,竟然还有一二豪杰骨气。”
蒙恬镇国看着阿里所率的四个谋克,大约三百甲骑,心中莫名感动之余,却是将目光投向战场东方。
他在担心,如果自己这一掷还没有用出,第六猛安就已经溃散,从而引发全军大溃败,该如何是好。
果真,当第六猛安的步卒发现有袍泽撤出战斗时,几乎是瞬间全线震动。
而张小乙也见到这一幕,亲身在前线奋勇厮杀,发动了狠厉的进攻。
若不是回特弥勒亲自带着猛安大旗上前,说不得东侧战场就立即崩溃了。
饶是如此,武兴军左翼也就只有六个步卒谋克,其中完整战力可能还不到五百人,皆是疲惫不堪,面对忠义军右军两千人马,战线维持不住,已经摇摇欲坠了。
然而,看到这一幕,蒙恬镇国却是瞬间明白了回特弥勒的谋划。
明白了对方为什么要说他要效死。
回特弥勒就是要用第六猛安这五百多步卒的性命,来拉扯忠义军右军,为甲骑冲锋来争取机会。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蒙恬镇国面色不显,却是痛彻心扉。
回特弥勒这是要拿他自己的性命来赌一把。
赌蒙恬镇国可以率甲骑,一句击溃忠义军右翼,从而打开局面,甚至一举驱赶溃军来倒卷珠帘,反败为胜。
蒙恬镇国深吸一口气说道:“阿里,你稍稍吃些食水,恢复些气力,等下要死战的。”
阿里摇头:“马儿今日没用力,皆有力气,至于俺们却还是能耐得住苦战的,虽然疲累,还能厮杀!”
蒙恬镇国默默点头。
这时候战场东侧,终于发生了一些变化。
面对如此僵持的局势,张小乙差点没有气得背过气去。
以两千众来攻打五百疲兵,竟然打了两刻钟都没有拿下,简直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你们几个,跟在俺后面!”张小乙点了几个什长,抄起一把麻扎刀:“随俺破阵!”
“好!”
“杀!”
“杀贼!”
随着张小乙的亲身出战,右军复又全员鼓噪。
有副将集中了五十余神臂弩手,先是向金军枪阵抵近射了一轮,趁着十数金军倒下之时,张小乙挥舞大刀,直接沿着金军阵型的缝隙开始了冲锋。
“俺乃是东海张小乙!贼人来共决死!”张小乙高呼自名,当先入阵,那面代表右军统制的张字大旗紧随其后。
右军各个军官见状,同样奋起进攻。
而在张小乙陷阵片刻后,第六猛安的海东青大旗晃动了几下,不知道是旗手被杀,还是因为回特弥勒已经战死,大旗轰然倒地。
第六猛安步卒纷纷悚然,奋力厮杀片刻后,见大旗却依旧无法竖起,恐惧、疲惫、伤亡终于压垮了这支军队,不知道是哪一部开始溃逃,以点带面,引发了全军的大溃败。
四百余金军甲士,往日可以轻易击溃数千农民起义军的军事力量此时狼狈逃散,就像他们一直看不起的盗贼一样,丢盔卸甲,四散奔逃。
张小乙刚刚割取一人头颅,却又觉得有些无趣,复又将首级扔到一边,喘着粗气说道:“不要追出去,聚兵!号令各军,维持阵型!”
但追逐溃军的时候,阵型自然就会散乱,更别说还有西侧金军派来的援军,右军也有一些兵马与其纠缠在了一起,或是主动发起了进攻,或是被动防守,如何能在一时间将军队收拢完毕?
这就是回特弥勒用性命创造出的机会。
也是蒙恬镇国一直在等待的机会。
蒙恬镇国揉了揉鼻子,强行将泪水憋了回去,对着身侧亲卫大声说:“吹角!进攻!大旗紧跟着俺!且看着吧,看着俺亲自斩杀贼人吧!”
说着,蒙恬镇国高举长矛,缓缓驱马前行。
其身后第一猛安四百甲骑,二百余亲卫甲骑,再加上三百余第六猛安甲骑,共计近千甲骑在都统大旗的引导下,缓缓向着东南而行,共同组成了武兴军的最后一掷。
这最后一掷能成,说不得就能反败为胜,而若是不能成,武兴军连沂水县都难继续坚守!
武兴军最后一掷声势浩大,果真不凡。近千甲骑列成了一个巨大的锥形阵,马蹄声响彻整个战场。面对着一军都统亲自率军陷阵,金军士气一时间大振,不少金军不顾疲惫,对着当面忠义军发动了反击。
右军也注意到了这股规模庞大的马军,军官们慌忙收拢部下,试图组成大阵,而那些追出较远,或者已经彻底散乱的落单军士,就只能在绝望中,被奔涌而来的金军甲骑碾成齑粉。
好几个由十几、二十几人组成的小阵,就这么默默的消失在了烟尘中。
……
“结阵!”张小乙奋力大喊,收拢了大约三百人,大略组成了不够厚实的枪阵,直面汹涌而来的金军甲骑。
“向前!”李秀同样大喊,一面指挥着八百余长枪甲士向前迎敌,同时率二百甲骑从大阵东侧迂回,准备在蒙恬镇国撞上枪阵之后,迅速折返冲杀回来,援护张小乙。
……
“统制郎君果真神机妙算!合该由我张四取此大功!”张白鱼见那‘武兴’大旗急速而来,几乎是跳了起来,大笑着翻身上马。
其人身后,一直牵着马盘腿而坐歇息的五百甲骑也纷纷牵起战马。
张白鱼亲自挥舞自己的白鱼符旗几下后,大声喊道:“随我一起,宰了蒙恬镇国!”
……
“就是现在了!”战线最西端,辛弃疾望着远方滚滚烟尘,没有张狂大笑,而是严肃出声,随即拔出了两把重剑向前一指:“你们为我掠阵,且看看我这刘大郎口中的古之名将,还能否逞一夫之勇?!”
说罢,辛弃疾引着三十七名重甲天平军沿着河滩,偃旗息鼓缓步向前,随即从阵列缝隙中猛然杀了出去。
……
“可算他娘的走出来了!早知道,爷爷连这铁裆也不穿!”石七朗让部下继续驱赶第四猛安的溃军,他则是手脚并用的爬上一座小丘,第一眼就见到了蒙恬镇国率大军冲锋的一幕。
“日他姥姥,右军又想吃独食!”石七朗破口大骂,随即抓来一名军使:“赶紧告诉王五郎,俺这刀盾难以与金贼甲骑平地对战,他再不快点,金贼都统都要被宰了!”
……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多好的粮草,你们为何想要烧了?”
金军营寨木栏轰然倒塌,营寨中的签军狼狈逃窜,少数正军组织反攻,从水轮船上登岸列阵的忠义军甲士直接上前短兵相接,在人数上巨大劣势的情况下,武兴军依旧顽强,但还是很快被杀戮一空。
面对粮草营寨,何子真就要放火,告知金军他们后路已断,从而威胁他们的士气。
然而何伯求却是阻止了他们:“多找些今日才割的青草,水汽大一些的,然后拆卸木栅栏,一起烧,烟要大一些,不是要放火,而是要让金贼觉得咱们在放火,晓得吗?”
何子真恍然大悟。
片刻之后,黑烟从金军营寨中滚滚升起,何子真生怕烟太小,点了好几堆大火,黑烟汇聚在在一起,犹如生长粗大的黑色巨树。
……
“请父亲为我后援!孩儿要出战了!”蒙恬镇国的武兴大旗开始移动后,中军所有人都停止了言语,紧紧盯着这支金军甲骑的进攻方向。待确定是往右翼后,刘淮立即大声出言。
魏胜拂须笑道:“大郎且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