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仅凭借个人马上武艺而决定胜负战斗中,忠义军的斥候渐渐落于下风,几乎被压到了前军营寨北边一里处。
就在刘淮想要下令让一个都的甲骑冲出去,以作扫荡的时候,又有七八轻骑从北面而来,为首之人举着一面红色旗帜。
见到这面旗帜之后,金军斥候当即愈加振奋,同时汇聚到红色旗帜之下,形成一股大约百人的轻骑队伍,簇拥着那七八骑向前。
至此,忠义军的五十多名斥候彻底无法立足,向着营寨边沿撤去。
金军连连欢呼,停到了营寨一箭之地以外,而那举着红色旗帜的金骑却是一直向前,来到了前军营寨跟前,勒马停在了三重壕沟之外。
“南蛮子们!”那名披着盔甲的金骑环视四周,骄狂地大声喊道:“俺乃黑罕风,给你们带来了俺家都统恩典。知道你们这些南蛮子都是蠢货废物,被贼人所蛊惑,才来与大金作对,只要你们弃暗投明,交出那魏胜与刘淮的头颅,俺家都统就可以保证既往不咎,每人还能有安身银子可拿!若是还敢顽抗,天兵过处,鸡犬不留!看见这面血旗了吗,它的意思就是不降便死!”
黑罕风大声呼喝,站在木栏后方的忠义军只是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若不是军官没有下令,早就有人想要弄死这厮了。
刘淮在望楼上听着片刻,见都是车轱辘话后,无聊的打了个哈欠,对着身侧亲卫偏了偏头。
亲卫会意,举起了一杆杏黄色的大旗,用力挥舞起来。
下一刻,东北侧的角楼也同样举起杏黄色旗帜,而仿佛以此为命令一般,东北侧的一处营寨大门轰然洞开,一百甲骑蜂拥而出,从北侧绕过壕沟拒马,向着那百名轻骑猛然杀去。
黑罕风似乎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立即拨马回头。
然而他面前的吊桥也轰然放下,一名披挂整齐的将领手持一杆长度惊人的长矛急速杀出。
“爷爷乃是马金陀,今日用你的首级,作进身之阶!”
黑罕风刚刚听完一句喝骂,一杆矛头已经卷着秋风捅到了身前,关键时刻,还是多年精习的马术救了他一名,他反射性仰天躺在了马背上,险而又险的躲过了这一击。
“你这贼厮……”
黑罕风喝骂出声,手刚刚摸到长矛杆上,就觉得后颈一痛,下一刻就浑身无力的一头栽下了马。
马金陀心中暗叫侥幸,他这一记回马枪力道不足,并不足以破甲,偏偏这唤作黑罕风的贼厮为了露脸,顿项在头盔上缠着,没有放下来,才让马金陀轻而易举的得了手。
“开了个好利市,随俺冲!”
跟着马金陀从大门冲出的甲骑共有十人,皆是临沂周边出身,他们早就知晓马金陀手上功夫了得,却没想到这厮竟然杀一甲骑如杀鸡,当即振奋起来,嗷嗷叫着冲杀向那百余金军轻骑。
金军轻骑此时已经开始散开。
他们毕竟都是斥候而已,聚集在一起只是为了给劝降的将官壮声势,然而万万想不到忠义军如此决绝,竟然连使者都杀,甚至还想要将他们一口都吞下去。
金军斥候们面对突袭而来的忠义军甲骑,二话不说,扭头便撤。
不得不说他们见机实在是太快了,除了马金陀距离比较近,有所斩获之外,百余甲骑只是追出去两里,就鸣金收兵,退回到了营寨之内。
“绝对是强军。”陆游这时候也上了望楼,指了指北边说道:“进退有度,说撤就撤,没有任何恋战,也算是训练有素了。”
刘淮点头:“确实如此,既然这样,斥候轻骑都撤回来,若有贼军来探营,直接排甲骑驱散即可。”
陆游有些疑问:“那岂不是让金贼遮蔽了我军?”
刘淮指了指左侧江面:“那就只能在我军强项出击了。”
陆游顺着刘淮的指向看去,却见沂水上有数条小船乘风破浪,从北边顺流而下。
很快,小船就停在了营寨内渡中,有浑身湿漉漉的白净汉子来报:“报统制郎君,金贼已经出营,总数大约一万多人马,只不过其中大多是签军。金贼正军藏匿其中,看不出来,但俺数了数大旗,大约是三十六面。”
“金贼组织的船队在何处?”
“回统制郎君,就在东岸的一片圩子里停着。停的位置团成一团,不像是战船,倒像是运送辎重的商船。”
“有水轮船吗?”
“自然是没有的。”
“再探再报,且去传令,让何二郎,何三郎准备好,随时给金贼一下狠的。”
“要的……俺是说,喏!”
那白净汉子拱手应命而去。
在一旁的陆游恍然大悟:“何二郎何三郎,是那何伯求的两个儿子,何子真与何子正吗?”
刘淮点头:“正是二人,两人都是跟着何三爷在沂水上讨生活,此时已经成年,早就当家做主。老何投过来的时候,就让这二人当我的亲卫,经历了前几日围剿金贼,这二人积了些功劳,已经成了队将,此次我专门要了何家的水轮船来,正好让他们二人去领自家战船,看看能不能凭着这条沂水做些文章。”
说着,刘淮回头看着陆游,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些文书不都经陆先生的手吗?为何现在要如此诧异?”
陆游倒是坦然,直接一摊手说道:“没办法,我不知兵嘛。我甚至都不晓得水轮船与寻常商船有何区别,大郎既然要了,上报魏公没有异议之后,我自然就会调拨粮草军械,让他们来协助作战。”
刘淮复又笑了笑:“陆先生千万别妄自菲薄,就凭陆先生能坦然承认不知兵,就已经胜过南边那些士大夫千倍万倍了。至于如何打仗,在军中继续厮混下去,只要一年不死,总还是能学会的。”
两人只是闲聊了几句,就遥望北方烟尘四起,人嘶马鸣。
队列十分混乱,但刘淮却没有起任何轻视之心。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队列的最前方都是穿着各色褴褛衣服的寻常百姓,他们每人扛着一个大筐,筐中装满泥土,被金国正军驱逐着上前。
应该说刚刚那扛着血旗的黑罕风就是武兴军给出的最后通牒,这些总人数大约两千人的签军抵达战场之后,没有歇息,没有预警,直接在正军的驱使下,大声哭嚎着向忠义军营寨奔来。
陆游挥舞拳头狠狠砸在望楼的围栏上,愤怒大喝出声:“好贼子!竟然驱百姓填沟壑!金贼果真是狗改不了吃粪,几十年了,依旧还是这种腌手段!”
说话间,当头的一名扛着大筐的签军已经狂奔到壕沟之前,他将一筐筐泥土倒进壕沟之中,头也不敢抬,随后拖着空筐玩命向后跑去。
其他签军有样学样,数百人一起将筐中土石倒到一段壕沟中,很快就将那段壕沟填平。
在木栏后,箭楼中,土山上的忠义军弓弩手难得失措,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频频回头,寻找将官命令。
刘淮望着这一幕,叹了一声说道:“手段不在于新旧,管用就行。”
陆游有些焦急的回头:“大郎,我也知道慈不掌兵的道理,但你却是智计百出之人,能不能想办法救一下他们?”
刘淮声音艰涩,却是立即回应:“哪里会不死人呢?陆先生,如果你心里难受,就把他们当作金国的百姓吧。”
陆游还要反驳,刘淮已经大声下令:“放箭!逼退他们!”
第213章 兵安在,膏锋锷
一轮箭雨之后,签军们更加混乱起来。
忠义军的神臂弩手并没有参与射击,这一轮箭雨只是来自于几百把软弓的抛射。
但就是这种射到重甲上犹如蚊子叮咬的轻箭,却在无甲的签军中掀起一片混乱。
数十名签军径直倒地,少数要害中箭的径直死去,而绝大多数人则是开始哀嚎惨叫,在地上翻滚不停。
这几十人的死伤直接导致了几百签军的慌忙逃窜,他们连土带筐一起扔到一边,撒丫子向后逃去。
后方的金国正军自然不会手软,长枪疾刺,战马践踏,长刀挥砍,很快就在这些签军人群中掀起一片血雨。
“敢退者,斩!”
武兴军第六将回特弥勒挥舞大刀,将慌不择路冲到身前的一名中年男子一刀两断,狞笑着对着签军大吼出声:“要么前进,要么死!”
说罢,回特弥勒复又指着签军人群中间:“把那几个将筐扔了的贼厮,都给俺杀了!”
有亲卫驱马上前,不待那几人逃跑,就将其的人头砍下,插在了长矛尖端。
在武兴军的威胁下,这些昨日还是百姓的签军再次被组织起来,哭嚎着再次向前,用土石填埋忠义军营寨外围的壕沟。
陆游不忍直视,却又知道,刘淮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但他一直学的圣人文章,却又使得他不能在百姓罹难时无动于衷,所以陆游干脆遮住眼睛,想要转身离去。
刘淮却是直接拽住了陆游的胳膊:“陆先生,这些事情你得看,得去习惯,然后再去想办法解决。在之后肯定还会有这等惨事,难道陆先生此次都要遮住眼睛来躲避吗?”
陆游听罢,浑身颤抖一下,强自站定身体睁大眼睛,扶着望楼的栏杆向北方看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又是一轮箭雨,又是一轮溃逃,又是一轮屠杀,又是一轮哭喊中的冲锋。
而如此几次后,这两千签军已经死伤了四五百人,如果按照常理来说,他们早就应该溃散了,但他们被夹在武兴军与忠义军营寨之间,西面是沂水,东边是土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要继续填壕沟又不敢,想要撤退又有督战队的鬼头刀。
到了最后,这一千多签军干脆停留在了武兴军与忠义军中间,既不前进,也不后退。
回特弥勒见状气极反笑,直接率本部五个谋克的骑兵压上,就要继续驱赶签军上前。
此时第一道壕沟已经有几段被填平,几条宽约七八十步康庄大道已经出现,签军见到身后有甲骑压上,有人慌不择路,通过这条通道直接到了第二条壕沟之前。
原本这些签军还在害怕头顶是不是又会挨上一轮箭雨,但见到箭楼上的弓箭手只是控弦在手,却不放箭,不由得大喜过望。
很快大部分签军就顺着通道,抵达了第二道壕沟之前。
回特弥勒哈哈大笑。
作为战场宿将,这种场面他已经见过了太多次,人心都是肉长的,本地起兵作乱的贼人,又如何会对本地百姓下死手呢?
谁能保证这些填沟壑的百姓,就不是之前的旧相识?不是自家的的三舅公二婶子街坊邻居?
若是贼人不愿下手,就让这些刚刚编练的签军冲击对方阵型;如果贼人狠心,那就会使贼人的普通士卒士气低落。
至于武兴军所付出的,无非是一些汉儿而已。
谁会在意他们?
还是那句话,北地什么都缺,唯独贱如草芥的汉儿要多少有多少!
而最妙的就是,如果贼人一开始狠心,但中间却是手软,不愿意在杀戮签军,那就代表着贼人上下生怨,军心动摇,甚至军令不通畅了!
这就是战机!
回特弥勒对着军使大声说道:“告诉都统,贼军已乱,俺要试试今日破营。让卓陀安那厮抵住俺的后腰!
儿郎们,听俺的军令,步卒中间,骑兵两翼,咱们摆出最正经的女真大阵,继续驱逐签军进攻营寨,如果成功,咱们就堂堂正正的压进去!”
“喏!”
几名行军谋克拱手应诺,拍马离去。
很快,五个谋克的正军步卒列阵上前,其中只有一百人披甲,其余人四个谋克皆是轻卒。
回特弥勒是武兴军第六将,战力差不多是全军中间,他的五个谋克骑兵其中有两个是甲骑,剩下三个是轻骑。
这一千人马在回特弥勒的指挥下,摆出了金军最为擅长的拐子马阵型。
如过详细解释一下这种阵型,就是轻骑在最前方,后面则是甲骑夹着步卒一字排开。
开战时,轻骑上前骚扰敌军,一旦敌军开始混乱,甲骑与步卒就会开始迭次冲锋,直到将对方击溃为止。
除了甲骑生凿硬穿,这就是金军开国时最常用的战法了。
所谓铁浮屠,拐子马,即是如此。
回特弥勒摆出拐子马大阵,自然不是因为他想用野战决胜的阵型去攻打营垒,而是在警戒可能会有的决死一搏。
毕竟对面可是实实在在覆灭了徒单章及其麾下六个谋克,直到现在这些袍泽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甚至让武兴军上下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所以,回特弥勒即便是再托大,也不可能将全军性命依仗在侥幸中。
“前进!”
回特弥勒先是谨慎的看了看身后,看见卓陀安的大旗已经跟了上来,方才放心下令:“轻骑越过这段壕沟!不要列阵,直接驱逐签军去填壕沟,推营栏,看看忠义贼要作何反应!
他们不是要做善人吗?那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老子送他们去极乐世界!”
刘淮在望楼上,看着有数百轻骑已经越过第一道壕沟,而那面猛安大旗却是依旧停留在壕沟以北,不由得有些失望。
“竟然如此胆怯吗?”刘淮叹了一声:“传我的军令,令王世隆按照计划从东边山寨率本部出击,扫荡壕沟;令罗慎言在正门作准备;令魏昌率神臂弩队阻断贼军来援。另外,大声来喊,让那些签军往东边山沟里跑!”
军令被迅速传达,首先做出行动的是身处木栏之后的四百神臂弩手,他们在魏昌的带领下奔向了各自预定的位置,将那些弓手替换下来。
在正门处盘腿而坐的六百长枪甲士,见军使来往,一时间有些骚动,但见到前方罗字大旗依旧伏倒在地,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只是将靠在肩上的丈八长枪又握紧了一些。
片刻之后,军令终于传达到了王世隆的面前,他狞笑着抹了一把脸,将脸上敷的粉连带着耳边簪的大红花一起抹落,低头戴上头盔,放下顿项,随即长身而起,高高举起手中战斧。
“各自严整队形,五十人为一队,随我来!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