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227节

  刘羡稍稍安抚他们后,便让阿萝先出去,然后让幕僚们都留在卧室内,围着火盆烤火。

  接着,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洛阳现在的乱局,大家都应该清楚,不太平啊。太子被废,并不意味着事情就结束了,很快就会有新的乱事发生。你们有准备吗?”

  傅畅是刘羡的妹夫,他率先问道:“您说得是什么乱事?”

  “当然是诸王倒后的事情,现在满城闹得沸沸扬扬,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开始。”

  刘羡略微犹豫,随即袒露道:“事实上,赵王已经招揽我了,他希望我去当攻打金谷园的先锋。”

  这话令郗鉴等人大吃一惊,因为在大部分人眼里,赵王就是后党坚实的支柱,没想到居然会暗中倒贾。

  李盛随即脸色一变,劝言道:“您不能答应,这明显是一个陷阱啊!”

  “后党再怎么罪大恶极,也是把持了朝政近十年的庞然巨物,是不可能除尽的,而金谷园又是渤海石氏的大本营,不知道收买了多少文人墨客。您要是带队去攻打金谷园,且不说伤亡如何,但结果一定会得罪很多人,事后恐怕会遭到太多人的诋毁啊!”

  刘羡哪里能不知道?但他回答道:“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所以我已经答应了。”

  他紧接着道:“而赵王狼子野心,又毫无廉耻,事成之后,极有可能自夸功高,趁机谋朝篡位。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我绝不能与之同谋。因此,我打算为太子复仇之后,不再为官,立刻离开洛阳,与他划清界限。”

  “到那时候,诸位可能就不能再留在荡寇将军府了,我的意思,是请诸位考虑自己的去留。”

  这句话真是石破天惊,令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万万没想到,刘羡不过刚一回府,就带来了这样重大的消息,这个消息足以决定上千万人的命运。

  紧接着一个念头浮现至他们脑海:乱世要来了吗?

  郗鉴第一个表态道:“如今既然共处一室,使君何出此生分言语?鉴虽不自量力,但也不跟乱臣贼子为伍。”

  言下之意,是他愿追随刘羡左右。而后幕僚响应一片,皆是如此言语。

  刘羡看着身边这些血气方刚的同龄人与年轻人,心中顿时有了许多安慰: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郗鉴随即问道:“不知道使君需要我们做什么?又打算到哪里去?”

  刘羡微微摇首,说道:“我不可能带走你们所有人,所以,我需要你们大部分仍然留在洛阳,管好手下的这三千卫率,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他们落入到赵王手里。你们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就已是善莫大焉。”

  至于将去往何处,刘羡道:“我会向朝廷上表,表明自己想担任凉州刺史的意愿,朝廷必不肯应。但暗地里,我打算联络淮南王,一旦朝廷不应,我就轻车单骑离开洛阳,去扬州的淮南国担任淮南内史。”

  如果说现在的洛阳,还有谁能与赵王党相对抗,恐怕只有淮南王司马允。

  司马允在朝中虽没有正当的官位和权势,但他毕竟是武皇帝亲自任命的外镇三大藩王之一,也是硕果仅存的外镇藩王。在司马被废之后,其身份尊贵,俨然是宗室第一,仅次于当今天子。

  而他又有任命淮南国官员的权力。淮南国囊括数郡,有数万户人口,虽不及一州刺史,但也要远远强过一般的郡守。只要司马允能践行此前对刘羡的承诺,这确实是一个合适的计划。

  众人对刘羡的这个计划都感到信服,毕竟淮南王是来登门拜访过的,与刘羡的情义可见一斑。而赵王又没有理由阻止淮南王在自己封国内任命官员,这合情合理。因此,也就无法对荡寇将军府下手。

  说干就干,次日一早,诸葛延就拿着象牙手镯去淮南王府,向司马允说出了刘羡的请求。

  听说刘羡不愿留京,司马允略感失望,但他确实是守信之人,很快就承诺说:“他若要去淮南国,何时都可,就任之后,我必为他向朝廷上表。”

  而与此同时,诸葛延也提醒道:“我家主人让我转告殿下,您也要多多提防赵王,他可不是善种。”

  当时淮南王文学荀嵩就在一旁,听到这句话,脸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当日就把这个消息转告给了孙秀。

  前往淮南的逃亡还没开始,就已经曝光在孙秀眼前了。

  但这恰恰在刘羡的预料之内,他当然不指望瞒过孙秀,实际上,他也没有指望过司马允。

  就目前的态势来看,面对太子被废的大事件,洛阳的诸实权亲王竟然都束手旁观,这说明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交易,或者说默契。刘羡想,司马允作为皇太弟的人选,身边一定不会缺乏孙秀的耳目。

  因此,刘羡依然是拿司马允当一个幌子。

  刘羡真正要投靠的,实际上另有其人,那就是常山王司马。

  他在离开襄阳侯府前,有两件事拜托给了司马华。其中一件就是给常山王司马送信,他希望司马能够看在以往的情面上收留自己,任命自己为常山内史。

  老实说,这是一场赌博。因为这是两人在元康元年后的首次联络,而在这九年时间里,他与司马毫无交集。倘若司马不愿意接纳刘羡,并且将这封信上报给朝廷,刘羡的政治生命大概率就结束了。

  但好处也是很明显的,只要他答应,任孙秀手眼通天,也无法插足到京城之外,更不可能影响河北的形势。因此,这是一步救命的活棋。这一步棋足够帮助刘羡逆天改命,暂时地脱离洛阳泥潭。而等到后党倒塌,洛阳的局势将会彻底失控,孙秀号称自己是狂流,可没人能控制狂流,更无法阻止浪潮吞没自己。

  这个时间不会太久的,到那时,便是真正的天下大乱,也才有刘羡改头换面的良机。

  而刘羡之所以愿意相信司马,也没有别的理由。只因司马炎的诸多皇子之中,仅有司马一人,是司马玮同父同母的胞弟。

第315章 各尽天命

  二月,随着时间的流逝,洛阳的事态不仅没有降级,反而愈发出现了升级的迹象。

  随着后党的步步退让,洛阳以太子党名义作乱的事件竟然越来越多。禁军和卫率们的闹事已经不是新闻,在太学和国子学的学生们,竟然也联名上表,希望恢复废太子的太子之位。更有甚者,聚众到张华府、鲁公府、裴府、王衍府前进行示威焚火。就连外军与禁军之中,也再度有军官死于刺杀。

  纷乱、侵扰、死亡、喧哗……整个洛阳,呈现出一副狂热与无序共存的病态。

  这是这一百年来洛阳人从未见的事情,但也恰恰是一百年前的洛阳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历经了十数年的党锢之祸后,伴随着汉灵帝的死亡,袁绍与曹操等年轻士人们的忿怒已经无法抑制,他们簇拥着何进与十常侍进行决战。为此,他们暗杀常侍的家属,在闹市宣扬自己的主张,旁听的观众无不高声喝彩,其中有一个名叫刘备的年轻人,他沉默寡言的聆听着。而在他的背后,无数死士与游侠如幽灵般在街道来回穿行。

  但凡读过一点史书的聪明人,此时都反应过来了。在这帝国的心脏中,和平正迅速地走向终结,暴乱将从这里席卷八荒。

  哪怕是皇后这样不读书的人,此刻也感到了不对劲,她也对现状感到费解:自己明明已经成功废黜了司马,全程没有任何波澜,可为何在事成之后,居然会引发这样大的动荡呢?

  她招来了孙秀,她并不知道眼前之人就是引发一切的罪魁祸首,反而向他诉苦道:

  “本以为拿下太子后,天下当回归安定,岂料其党徒似风吹草长,一月下狱七十六起,竟然仍捉之不尽,这是何道理?”

  “司马不过一纨绔之徒,生长于两宫之手,并不知民间疾苦,平日也不修德性,可为何会如此得人心,到底是哪里出了差池?”

  孙秀装模作样地沉思片刻,然后面不改色地向皇后回答道:

  “殿下,这一切都是因为您不杀废太子所致啊!”

  皇后闻言,不禁微微皱眉,她并不理解这其中的逻辑,说道:

  “我何尝不想处死废太子。只是刚罢免他不久,朝中百官无不瞩目此事,我若现在处死他,必然招惹非议。狗惹急了尚且能咬死人,到时候若再引起乱子,恐怕就不好收场了吧?”

  作为执政多年的统治者,皇后虽然没有足够的政治智慧,但也并非白痴,基本的政治逻辑还是明白的。

  但孙秀早就想好了说辞,他顿时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对皇后道:

  “殿下说的乃是常理,可废太子是何许人也?他是武皇帝钦点的隔代太子,从五岁开始,虽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陛下又是这个模样,哪怕他再纨绔,也是众望所归啊!”

  “何况他再不修德行,聪明却是真聪明。说不得,现在这些闹事的人,也是他暗中设的伏笔啊!”

  “伏笔?”

  这个话术出乎了皇后的意料,顿时勾起了她的兴趣,连忙问道:“为何这么说?”

  孙秀摇头晃脑道:“殿下,我其实一直也奇怪,虽然我知道了些许废太子的布置,助您拿下了他,可他最后表现也太奇怪了。”

  “和中书去宣旨的时候,他神情自在,全然不似落败。在金墉城的时候,看守的人说,废太子不仅不忧惧彷徨,反而胃口大开,每日饮食能啖肉三斤,哪怕身边就有刀斧手,他也能酣睡如常。这岂是失意者的表现?”

  “因此,殿下,我怀疑他有埋下的后手。”

  这个角度也切中了皇后对司马的警惕,她黑青色的面孔渐渐泛出猜忌的阴冷,就连语气的温度也低了不少:

  “真是个麻烦的杂种!你说说看,他会有什么后手?”

  孙秀见挑起了皇后的疑虑,连忙将分析全盘托出,他道:

  “殿下,依我看,废太子这个人啊,聪明是有的,但是胆魄不足。所以,可能一开始,他就没有准备带兵逼宫。”

  “这是何道理?”

  “自古以来,有弑父登基的国君,却从没有过弑母登基的国君。哪怕是淫荡如赵姬,被男宠利用,试图威胁皇位,秦始皇都不能拿她如何。哪怕是昏悖如武姜,鼓励儿子之间争权夺利,害得郑国内乱的,郑庄公也只能回归她自由。可见,孝道之中,尊母要甚于尊父。”

  “因此,废太子若是真带兵进宫,将您逼杀,那必然会遭受千夫所指,皇位怕也是坐不稳的。现在想来,他想要没有任何负担地登上大宝,恐怕只有一条路。”

  “什么路?”

  “那就是殿下您亲手废黜他,断去了您与他之间的母子情分,再赐死他的生母,也就是谢妃。那您与他之间就有了杀母之仇。这时候,他远在许昌,洛阳的太子党发动政变,再把他从许昌请回来。您说,他是不是就名正言顺地坐稳了皇位呢?”

  孙秀这段话讲得绘声绘色,皇后听了也不禁心惊,但同时她又有些不敢自信,喃喃自语道:

  “这杂种竟然有这样的能量?”

  “殿下,事实胜于雄辩啊!”

  孙秀似乎说得自己都信了,他列举眼下的局势道:

  “如果他没有提前做出布置,眼下的这种乱局,又该做何解呢?这些太子党简直是疯了!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闹事,不仅不怕坐牢,就连刀剑也不怕!这必然是有人事先许诺了大利啊!而除了太子,又有谁能做到呢?莫非是淮南王吗?可他连个朝中官职都没有呢!”

  “您别忘了,贾侍中至今还死得不明不白啊!”

  这句话终于说服了皇后,她觉得孙秀能跟自己说到这个地步,必然是忠心于自己的。

  但她还是有些许犹豫:“现在杀了他,当真就能令纷乱平定?”

  “殿下,大部分人都是贱种,畏威而不怀德,您给太子党来招釜底抽薪,他们没了主心骨,就剩下那些宗王们,谁又能服谁呢?这就是唯一的办法呀!”

  皇后最后的疑虑也消失了,她想,自己最近也确实有些软弱了。面对敌人无休止的逼近,竟然一味的退让,这岂非辜负了父亲的教导?她自诩为女皇帝,既然是皇帝,就应该铁腕治国。

  这么想着,她恢复了往日不可一世的神气。当着孙秀的面,她挥手唤来了黄门孙虑,命令道:

  “听说废太子身体不适,你去找太医令,让他开一剂良药,然后你亲自送到许昌去,废太子何时身体好转,你就何时回来。”

  皇后故意在“良药”两字上咬字,言下之意,是要给司马安排一剂致命的毒药。

  孙虑侍奉皇后多年,自然是心领神会,他当即领命而走。而作为谋划者的孙秀,也被赏赐了一盒玛瑙。

  孙秀自觉表演得完美,回来的路上,心情也好。抵达赵王府的时候,他晃动盒中的玛瑙,听着哒哒的响声,不禁捏着嗓哼唱道:

  “生年~不满百呀,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啊,何不~秉烛游?”

  唱罢,他摇摇晃晃下了车,在府门前,十数名小吏躬身等待。

  为首的刘机先行了礼,接过了赵王长史的披风,随即道:“长史,你唤来的人都到齐了,是现在议事呢?还是歇息一会儿,再议事?”

  孙秀闻言,道:“刘羡也到了?他怎么样?”

  “看见参会的诸位宾客后,就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孙秀当即笑出了声,他将两手揣进袖子里,心情愈发的晴朗,耸耸肩道:“哈哈,那就到万金楼议事吧,大家的时间也很宝贵嘛!”

  此次来参与议事的人,基本是赵王党的心腹,他们分别是中山刘琨、常山张林、渤海孟观、清河许超、乐安孙、博陵谢、交趾士猗、巨鹿闾和。当然,还有刚刚到来的刘羡。但除此之外,分别还有梁王、淮南王、齐王、东海王等人的代表,分别是卢播、陈匡、祖逖与杨邈。

  等众人一落座,孙秀就面有得色地大声宣布道:“好消息啊诸位,妖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杀死废太子了。这真是……何其残忍啊!看来,我们为太子殿下报仇的时机也快到了。”

  话音落地,他扫视众人神色,着重看了一眼刘羡后,随即笑道:“许昌距离洛阳有三百余里,明日辰时出发的话,快马一日一百里,派去的人三日就能抵达许昌,我估计一日杀死太子,再回来复命,又是三日,再花两日传播消息,我估计九日后,就是我们该动手的时候了。”

  刘羡闻言,不禁心中一惊,但环顾周遭,参会众人毫不掩饰脸上喜色,他也只好不动声色,等待孙秀的下文。

  孙秀又悠悠道:“政变就如同捕鱼,找点,下料,撒网这类的程序,我们都忙完了,现在只剩下这收网的最后一步。”

  “那就是将后党一网打尽!”

  “相信这一天,诸位都等待太久了,我也等待很久了。但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不能放松警惕,想当年智伯围困晋阳,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最终却死于三晋联手,不可不让人深思警惕啊!”

  “因此,我们要拿出十万分的小心翼翼,来为天下的臣民负责。”

  说到这里,孙秀神色俨然肃穆庄重,高不可攀,他说是议事,实际上是发号施令。

  他摊开整个皇宫的地图,首先对张林道:

  “等使者回来的次日,我们就动手。张君,你不是素来讨厌张华吗?哈哈,我给你个机会,你抢先控制住千秋门、和中书省,生擒张华这个老贼!”

  张林曾经求张华品评,张华以张林武人之后,不愿相见。这引得张林大为愤恨,此事能够报仇,当然是大喜过望,领命道:“诺!在下绝不令张华老贼逃生!”

  孙秀随即又点出许超与士猗,笑道:“张华固然可恨,其余三省的奸贼,也不能放过!你们二位,要担起这个重任!许中郎,你去控制司马门,士中郎,封锁云龙门,将尚书省与门下省全部拿下。事成之后,殿下必然为二位表功,封个侯爷不在话下!”

  两人俱是贪财好爵之人,闻言大喜,拍着胸脯保证道:“某为国家效力,岂会在意这些蝇头小利?”

  而后孙秀将锋芒直指皇帝,对闾和道:

首节上一节227/249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