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转过身,对华的第一句话是:“殿下,你最近不开心吗?”
这一句话就让华潸然泪下,已经太久没有人问过她这句话了。她顿时就像回到了十多年前,在司马玮面前时那样,毫无顾忌也毫无形象地大哭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抽泣着说道:“自从五兄走后……我一直……很不开心。”
刘羡又问道:“殿下,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这句直白的问话让华有些羞赧,但她还是说道:“那次在金谷园,你一身黑衣去劫人……我就记住你了……”
这让刘羡大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这件生死攸关的大事,竟然这么早就被华看穿了。
而后又听她说:“但我当时并没有认出……那个人是你。是那次在东宫,你带兵在殿前浴血厮杀,我才确信,那个黑衣人就是你。”
“后来……五兄事发,大家都作鸟兽散,我这个夫家也不愿意帮他,只有你……愿意陪着五兄,走完最后一程。那时我就想清楚了,我就是喜欢你!”
“到你被贬到关西,我一直在关注你。十年了,你的每一件政绩,每一个战果,我都了然于心!”
听到这里,刘羡有点苦笑了。他是全然没有想到,在洛阳城内,除了阿萝之外,还有另一个女人对自己牵肠挂肚。真是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来,自己确实与司马家纠葛太深,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的了。
可现在问题在于,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位公主的爱呢?
刘羡问公主道:“殿下,你真的了解我吗?”
华刚刚还沉浸在倾述心意的快乐中,听到这句话,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了。她当然听得出来,刘羡这句话里并没有含有多少爱意,特别是相比于深爱自己的丈夫,这种差异格外明显。
这让她涨红了脸,畏畏缩缩的同时又不肯放弃,她喏喏道:“我只是希望你了解我。”
刘羡说:“我当然愿意了解殿下,但是这与爱不同。”
“我和殿下不是初见,但老实说,直到刚刚殿下开口以前,我都以为殿下很幸福。”
公主却感到羞耻和悲哀,她问道:“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殿下有个爱你的丈夫,弘远他是我的好友,我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殿下,他会竭尽全力地保护殿下。”
“可我不喜欢他!”华愤怒地斥责道,“弘远喜欢我不假,可那又怎样呢?他木讷迟钝,完全不明白我想要什么,也不能成为我喜欢的那种人。他确实很好很好,可那又怎样呢?我就不喜欢!”
说到这,她又忍不住斥责司马炎和司马玮:
“父皇说疼爱我,可哪里真在乎我的感受?五兄也是骗子!他说好会一直照顾我,可那次他回来,直到死都没有来看我!我的要求又不高,金银珠宝我才不在乎!我只是想要有人真正的在乎我,这也有错吗?”
公主转眼又抽泣起来,紧接着,她做了一件极为大胆的事情,她竟然挥手就要脱去自己的衣裙。誓要将细腻、丰润的身体,在刘羡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示。
刘羡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连忙起身要摁住她。可他肩上还有伤,行动稍一剧烈,刺痛就紧随而至,这让他跌倒在地,脸上也露出痛苦和虚弱的神情。
华这才如梦初醒,想起刘羡还是个伤患。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把刘羡扶回到榻上,检查了他的伤口,连忙换了草药。然后坐在榻前,用白莹莹的手背默默擦拭眼泪。
刘羡轻声道:“不要哭,殿下,这有什么好落泪的?”
说到这,刘羡忍不住笑了,似乎发生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
这笑声让华又不满了,她嗔道:“一个女人,为了讨得你的欢心,用了最下贱的手段,最后还不成功,很好笑是吗?”
刘羡先点点头,随即又摇头道:“殿下说得也对,也不对。”
“我确实很高兴,但并非因为这件事。”
“那是哪件事?”
“我只是想到了孙秀,孙秀刚刚骂我,说我没有真正的朋友,永远不会有人和我站在一起。但他不会想到,他刚刚一走,我就多了一个愿意与我生死与共的人。一想到这里,我就很开怀,不禁笑出了声。”
公主这才想起这场告白的缘由,她方才表白得太过激动,险些将孙秀忘了个干净。这让她的心情更加低沉,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有什么可留恋的,亲人们过去在相残,以后还会相残,但她却毫无办法。
刘羡则注视着华,心想:公主确实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啊,于情于理,我都必须帮一帮弘远,开导一下她。
于是他再次问道:“殿下,你了解爱吗?”
颍川公主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侮辱她,但出于内心的在意,她还是做出倾听的神情。
刘羡道:“殿下,你刚刚说你索求的不多,但实际上大错特错,这世上最难得到的,就是别人的爱。”
“因为爱是无形的,人心易变,今天会喜欢一个人,明天可能就会讨厌他。当年汉武帝说要用金屋藏娇,结果呢?短短几年过去,陈皇后就不得不千金买赋,以求汉武帝回心转意。所以我们说真爱难得,只有超越人心无常的,才能是真正的爱情。”
“可这世上,有太多的人拥有错觉,把自己一瞬间的冲动,就当做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实际上,爱是小心呵护出来的,它不是情感的宣泄。有四个字叫相爱相知,知不仅是理解,更是一种宽容和理智。”
“没有什么爱人是完美的,快乐的生活,从来不是随心所欲。而是你能够去接纳对方的不完美,将你的不完美和对方的不完美结合在一起,成为完整的一体,这就是快乐的生活。”
“殿下,你并不是爱我,你只是还没有想明白,到底应该如何生活,你幻想我是一剂能够改变你生活的良方。可我并不能做到,想要活得快乐,只有靠你自己。”
华听得茫然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去思考过,不禁喃喃自语道:“我自己?”
“是啊,你自己。”刘羡鼓励道:“你要学会磨砺自己的心念,先学会去爱身边的人。去爱你的丈夫,你的孩子。若是他们有让你不满意的地方,你就去尝试改变他们,同时也要接纳他们,他们都离不开你,这难道不足以证明你的重要吗?”
“你还是国家的公主,你可以爱那些衣食无着的人,帮助他们果腹保暖;爱那些居无住所的人,帮助他们遮蔽风雨;爱那些妻离子散的人,帮助他们家庭团聚。到那时候,会有许多人记住你的名字,在意你的感受,怀念你的关爱,他们不就像你想要的那样在乎你了吗?”
“我这并不是编造的,是发生过的,活生生的事情。你应该知道,楚王殿下就是这么去做,然后他就收获了一座祠堂,直到现在,他都被人铭记在心。”
“造化或许是不公平的,但它确实给了我们机会,只有先去爱别人,才有可能收获爱。若是殿下只想索取,那内心的不幸恐怕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听到这里,华终于破涕为笑,原本悲伤的情绪被刘羡成功冲淡了。她转首注视着刘羡,虽说眼角还残留有没擦拭的泪光,说话时也带着些许哭腔,但很明显,她的心情已经好多了:
“孙秀说得没错,刘怀冲,你确实是一个更擅长夸夸其谈的人。”
“我居然还担心你,认为你会有所改变,看来我是杞人忧天。”
刘羡也笑了,他说:“如果殿下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我随时愿意和殿下夸夸其谈。”
两人都有所预感,这是一段奇妙友谊的开始。从这时起,华视刘羡如司马玮那般的兄长,刘羡也愿意代替司马玮,视华如胞妹。
但在眼下,刘羡显然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
司马华大概已经猜出来,刘羡肯定不打算听从孙秀的命令,此前只是虚以委蛇,她不由有些担忧,问道:
“孙秀的势力如此之大,连沙门和妖后都不是对手,等他真掌权后,必定拿你开刀,你到底准备怎么办呢?”
刘羡虽然还受着伤,但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前所未有的饱满,接连两场对话之后,他的所有迷惘和疑惑都消失了,他笑说:“我打算效仿我的曾祖。”
“嗯?”华没听明白。
“哈哈,我要准备逃跑了。”
第314章 逃跑的准备
一直以来,逃跑,被世人认为是一个懦夫的行为。
因为通俗意义上,一个人如果在逃跑,那大概就是在畏惧死亡。而在世人看来,一个真正的勇士,当然不应该畏惧死亡。毕竟人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生命,敢放弃生命的勇气,自然是伟大的。不然的话,那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为什么会得到这么多人的传颂呢?
可万事无绝对,有些时候,死亡并非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活着才是最可怕的。
对于相当一部分成功过辉煌过的人来说,背负耻辱苟延残喘的活着,就比死亡还要可怕,那将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人可以接受原本就卑贱的人生,却无法接受经历巅峰后再走向低谷的人生。那意味着接连不断地失败,加倍地失去尊严,失去希望,乃至于失去自我。
像项羽这样曾经号令天下的霸主,他面对茫茫乌江的波涛时,有人劝他前往江东募兵重来。他却惨然一笑,最后自刎而死,其实害怕的就是这个东西。
所以那些年轻气盛的年轻人们,常常有一个游侠梦。
他们惧怕自己变老,惧怕像父母一样,整日在农田中耕种五十年,直到腰背佝偻,四肢无力,两眼浑浊。于是他们说什么,与其碌碌无为的走完一生,不如短暂而又光鲜亮丽地活过,最后在战斗中轰轰烈烈地死去。
可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却偏偏害怕失败地活着,这难道不也是懦夫的行为吗?
真正的勇士,应当敢于直面自己的失败,敢于逃跑,敢于颠沛流离,然后敢于重整旗鼓,向那个自己失败过的地方,重新发起新的挑战。
一次不够,就再一次,哪怕结果一次比一次惨淡,实力一次比一次悬殊,无论是何等狼狈惨淡的境遇,只要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就绝不放弃卷土重来的希望。
而在这个过程中,逃跑是不可或缺的环节,所以某种意义上,逃跑也需要勇气。
这是很久以前,老师陈寿就和刘羡开过的玩笑。他暴露出自己玩世不恭的本性,向刘羡打趣昭烈帝道:“什么叫百折不挠,不为人下?其实就是坚持不懈地逃跑。”
刘羡本来是一个不爱逃跑的人,但托孙秀还有赵王与梁王的福份,他不得不在战场上经历了几次逃跑。虽然说得好听点叫做撤退,但实际上就是逃跑。
逃跑得多了,刘羡也能明白,逃跑不仅一种本领,也是一种作战,甚至是成就大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首先,人要判断逃跑的时机。
遇事就逃跑,那确实是懦夫所为,因为他将一事无成。而真正擅长逃跑的人,就能提前判断局势,接下来的事情胜率如何?如果实力相差过于悬殊,正面对决毫无机会,敌人占据了所有优势,那要是还不逃跑,简直是蠢猪式的勇气。
而现在的情形就是,孙秀几乎笼络了洛阳的大部分政治势力,在利用后党的同时,即将给后党致命一击,发起总清算。一旦成功,洛阳就将彻底成为孙秀的主场,刘羡全然是孙秀手中的鱼肉,是生是死,不过孙秀一句话的事情。
刘羡必须在此之前逃跑。
其次,就是要规划逃跑的方向。
逃跑不是当无头苍蝇到处乱窜,要有目的,规划出一个正确的路线。如此,才能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也保全了卷土重来的机会。
而在这个过程中,尤其要注意敌人的布置,敌人并非木头,他也会考虑如何获取最大的利益,不会轻易放你离开。因此,逃跑也是和对手的一种博弈。
现在刘羡已被孙秀看穿大半,复国的愿望不是秘密,因此,刘羡不可能去巴蜀。考虑到自己在关陇的影响力,孙秀也必然会在周遭严加封锁。因此,整个关西,刘羡都是去不了的,他只能在关东的各方中进行考虑。
最后,就要掌握正确的逃跑方式。
逃跑方式有很多种,黑夜里一个人单枪匹马是逃跑,白昼里混迹在人群中是逃跑,拖家带口浩浩荡荡地退休养老是逃跑,甚至带着一支军队去占山为王也是逃跑。
没有最好的逃跑方式,只有合适的逃跑方式。擅长逃跑的人,总是能因地制宜,大胆创新,发展出与众不同出人意料的逃跑方式。
而对于眼下的刘羡来说,可供的选择并不多。
不过他现在充满了斗志,脑中的所有思绪都已经调动起来,开始拟定一个又一个逃跑计划。人其实最困惑的时候是没有对手,不知道该与谁作战,不知道该证明什么。刘羡在过去几日充满了这种困惑,而此刻,困惑也荡然无存了。
他又在襄阳侯府歇息了一夜,次日便向王粹和公主告别。
王粹有些惊异,他问道:“不再歇几日吗?你可以等身体再好利索一些嘛!”
刘羡笑道:“不了,家离得又不远,哪有天天寄宿在你家里的道理?”
“不再躲躲风头?”
“有什么好躲的?现在不是到处都是抓不完的太子党,轮得到我头上?”
“也是。”
说起这个,王粹难得的挠着头。这几天里,后党的生活愈发难过了,到处都有不满的禁军上街闹事,说要把太子请回来。而在下令释放了违诏送别的官员之后,皇后的权威已经跌落谷底,她既然无法处置官员,自然更无法处置这些军官,只能令外军入城维护秩序。
这段时日,王粹便经常到街道上处理这些纠纷事宜,也愈发体会到后党的末日将近了。
他对刘羡抱怨道:“真奇怪,太子在东宫的时候,大家动都不动。太子倒台了,反而大家都闹起来了。之前都干什么去了?”
刘羡暗道:“孙秀这是把皇后架在火上烤,逼她去杀废太子。只要废太子一死,孙秀就要肆无忌惮地动手了。”
这件事情让刘羡感到可悲,愚蠢的人常常认不清现实,反而成为了自我毁灭的推手,同时还洋洋得意。
但这是刘羡阻止不了的,人最容易改变,又最难改变。人最容易改变的是刚刚做出的决定,而人最难改变的是自我的愚蠢。因此,每个人只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刘羡虽然为司马的遭遇感到痛心,也只能尊重这样的结局。
他和王粹告别后,公主又私底下来送他,昨天的对话就像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刘羡对公主说:
“殿下,谢谢你。等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希望你已经能活得自在。”
华其实还是有些懵懂,但刘羡的话毫无疑问是一种对生活的鼓励,让她从过去的自怨自艾中走了出来。她这时候才想起来,要问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你真的要复国吗?”
刘羡也没有隐藏,他颔首笑道:“我曾经对天地立下过誓言,一定要建立一个囊括所有人的天下。”
这么说着,他离开了襄阳侯府。门外,诸葛延和朱浮就拉着马车在等待,他们尚且不知道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
回到荡寇将军府,妻子和幕僚都连忙过来探看,显然,这段时间政局的剧变与刘羡的缺失,令他们急坏了。
妻子阿萝查看了半日刘羡的伤势,气得直落眼泪,直接开口斥责说:“你就不能让人安心几日吗?”
李盛大概知道些原委,则婉言劝谏道:“主公,这次的事情是一个教训,不要再以身犯险了。”
桓彝和郗鉴等人则是因为太子的缺失而对未来感到迷茫,小心翼翼地打听道:“使君若有什么计划,还是要告知我等的好。”
只有诸葛延大大咧咧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