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228节

  “当然了,我们既然是为国除害,更要注意陛下的安危啊!闾督,您是陛下的护卫,事情一发,你就把陛下护送到太极殿,把我拟好的诏书都送给陛下,让他盖章画押。如此一来,做事才名正言顺嘛!”

  再接着,才是生擒皇后的重头戏,孙秀对祖逖道:

  “这个使命,舍齐王殿下还有谁呢?皇后这样虐待齐王太妃,排挤齐王,正是他报仇雪恨的良机啊!虽然我也想为社稷除一大害,但这份大功,只有齐王才配得上啊!”

  不过最肥的差事,还得是抄家,而这方面,他很是大公无私地分给了诸王:梁王查抄鲁公府、淮南王查抄巨鹿公府、东海王查抄乐陵公府……

  他很是贴心地说道:“我知道,诸位为国尽忠,冒的是掉脑袋的风险,很不容易啊!那这次查抄的金银仆役,都不需要上交!看着赏赐给各军将士吧!这将是个大喜的日子,独乐乐哪比得上众乐乐呢?”

  这一系列安排,不得不令刘羡叹为观止。

  孙秀能够拉拢各大宗王,并非是靠什么强大的实力,独特的手腕。其实说白了,就是利用各人的贪欲。让有仇的报仇,向要钱的分钱。这要求主持者一面克制住自己的贪欲,一面又洞彻他人的贪欲,非有大智慧者不能施为。刘羡想:能做到这个地步,难怪他能翻云覆雨。

  而此时,孙秀终于轮到金谷园,他对刘羡与孟观道:“至于这个任务,我就交给你们二位了。”

  他露出以往那种标准的笑嘻嘻神情,靠近两步,说笑道:“听说金谷园里的奇珍异宝无数,还有无数美女佳人,真是羡煞了我呀,可惜,美人就像鲁公这样,漂亮的时候往往还带刺。据说里面有数百名死士和刺客,还有居高临下的箭楼,不好处理呀,我只好麻烦两位了。”

  “尤其是上谷公,带上三百上谷营,让这群渣滓看看您的厉害!”

  他说着孟观,眼睛却盯着刘羡,咧嘴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刘羡顿时明了,这三百上谷营,正是为提防自己准备的。

  不过他早有心理准备,知晓事情并不会如此一帆风顺,于是寒暄一番后,只当无事发生。

  他也没和孟观有过多言语,两个在战场上有过过命交情的人,此时却形同路人,相互间一言不发。

  之后就是等待了,既等待回信,也是在等待太子的死讯。在第六日的时候,他终于收到了两封回信,其中一封属于常山王司马,他回复说:“国家遭此大难,不能魂飞贼庭,手翦巨孽,殊可恨哉!君且自来,吾当虚位以待之!”

  刘羡得此回信,可谓大喜,但想到司马遭难在即,又不禁心中嗟叹。

  然而令他没料到的是,

第316章 不知所指的青年故事

  司马小时候曾听祖父司马炎讲过这么一个故事:

  从前有这么一个人,请了四个客人来宴饮,都是他的朋友。一人当天有事没来,而主人又话多爱唠叨,宴席上就来来回回地说:“唉,该来的没有来。”

  宴席上有个客人性急,听多了便心烦,说道:“这么说,我是不该来的咯?”他当即拂袖而去。

  主人追之不及,回来后更加唉声叹气,又道:“唉,不该走的走了。”

  这话更不像话,剩下两位客人中有个度量浅的,也坐不住了,气恼道:“那我是该走的了?”

  主人又去留,但实在留不住,只好对着背影长叫说:“我说的又不是你……”

  这下最后一位朋友也留不住了。

  不知为何,司马第一次听过,便记住了这个故事,并在此后的岁月里常常想起。

  司马记住这个故事,主要是因为祖父司马炎。老实说,他从小并不知道司马炎是他的祖父,因为他所在的宫殿里,除去服侍的宫女外,只有他和他母亲谢玖,再就是祖父司马炎。祖父司马炎是他除了同龄人外,见过的惟一一个男性,所以他把司马炎当做父亲。

  不料有一天,司马炎突然把他叫过来,指着一个肥头大耳相貌憨厚的中年人说:“沙门,这是你的父亲。”

  然后又对着那个中年人指着司马说:“正度,这就是你的儿子。”

  当时被召集而来的不只是司马,还有司马玮、司马允等诸位皇子,大家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不免吃惊地望着司马。

  司马自己也感到迷惘和吃惊,小小的脑袋中不禁浮现了一个念头:“这说的是我吗?”

  事实上,司马这短暂的一生中,经常会产生这种疑惑。

  记得那是认亲之后的一个秋天,司马虽然认了父亲,可父亲自己不能自理,更别说当一个合格的父亲。因此,他的生活还是没有多少变化,天天都跟在祖父身边受教。司马炎也非常喜爱他,每天带着司马四处行走,形影不离。

  这天晚上,司马炎带着他到乘风观看星星,突然皇宫的东南处发生了大火,在黑漆漆的夜里,可见火光如魔龙般狂舞,远处传来人们的哭喊声,喧闹声,人影也不断变幻,好像无形的魔鬼。

  司马有些害怕,就拉着祖父的袍子想躲开火光。司马炎见他惶恐的神情,有些好笑,就抱起他问道:“沙门,你在害怕什么?”

  司马就说:“我怕,怕您发生什么意外。”

  他还记得当时祖父的神情,祖父先是一愣,脸上的皱纹渐渐如花朵般绽放开,呵呵笑出了声。他抱着司马,对随行的廷尉傅祗缓缓说:“这小儿将会兴旺我家社稷呀!”

  这是司马第一次听说社稷两字,他还是很迷惑:“祖父说的是我吗?”

  但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开始,天下人都说他像宣皇帝司马懿。而等到司马会读书识字,了解到高祖司马懿的所作所为后,他的困惑有增无减: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和高祖有哪里相像。

  不过聪明的他知道,这是祖父对自己的一种美好期许,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君主,能够和有史以来所有的伟大君主站在一起,也不会低下头颅的那种伟大。

  于是他开始刻苦读书,尤其是在祖父生病以后。他读书读得很苦,平常皇子都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就在读书,旁人需要四五日才能读完的文章,他往往一日就能融会贯通。这当然离不开他的聪明,但也更证明了他的刻苦。

  俗话说读史书可以明智,随着书读得越来越多,司马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有一个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继母,她还出身自全国第一的士族。

  这意味着自己将面对一个空前强大,史无前例的外戚。

  而在外戚之外,还有十数个掌握实权的宗室,数十个尾大不掉的世家。

  他心想:或许只有效仿楚庄王,韬光养晦,和光同尘,才能在登基后有所作为吧。

  于是他开始心无旁骛地扮演一个傻瓜,一个随心所欲不拘一格又不成一事的傻瓜。他知道祖父对自己的期望之高,几乎是将整个国家的未来都押在了自己的命运上,因此,他不能有常人的情感,不能正常地哭,正常地笑,甚至连情感也是多余。他也确实这样做到了,在司马炎去世的那一天,十三岁的他在杜鹃丛中游戏,似乎根本感受不到悲伤。

  但等到两个月后,父亲司马衷已然登基,祖父司马炎的棺椁也送入峻阳陵内,他在册封太子的典礼上茫然四顾。周围站满了人,黑压压地好像一片漫无边境的海。而司马的眼神如做梦般四处游荡,寻找着什么。

  他在寻找他的祖父。

  他知道,司马炎看到自己身穿皇服的模样,一定会非常高兴,因为祖父从小就是这么说的:“想看见沙门成为太子,成为天子。”

  在这样一个重要时刻,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祖父说,他想告诉祖父:我已经做太子啦,我以后一定会战战兢兢,殚精竭虑,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皇帝!即使是千载之后,后人们读史书提起,也会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的那种皇帝。

  这是一种单纯的少年志气,在这么多仰视他的人面前,他只想对一个人立誓,然后再用行动去证明。

  然而,司马没有看见那个身影,在眼神掠过现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个眯着三角眼的继母,懵懵懂懂的父亲,还是没有找到想见的那个身影。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惊醒:原来祖父他,真的已经去世了。

  两个月前,司马在广陵王府听到祖父死讯的时候,他并没有产生什么实感,只是仍然沉浸在卧薪尝胆的扮演中,甚至在出席祖父的葬礼时,他哭都没有哭。没想到在两个月后,“祖父死了”这样的感觉才兜兜转转地绕了回来。

  “该来的没有来。”

  这一刻,他感觉心中说不出的空。

  而朝堂的公卿们看着司马一表人才的模样,忍不住点头称赞说:“这才是我们晋室的太子。”

  可司马却觉得索然无味,在当日以他为中心的宴席上,他却借口不胜酒力,早早地退走了。

  接下来的岁月,司马对洛阳的政局冷眼旁观。

  随着三杨的倒台,司马玮与司马亮的同归于尽,他果然见证了继母的夺权执政,紧接着,又是后党对整个洛阳的高压执政,以及各地层出不穷的灾难与民变。

  元康五年闰月庚寅,武库大火之后,有官员上表说:“白虎出七星,武库火而氐羌反,这是大不吉之兆。朝中必是有乱政之事,望陛下应天道而肃理之。”

  言下之意,其实是希望皇后能够稍加改过,为国自新。

  结果那个官员很快就以妖言之罪下狱。官员的家属求到司马这里,希望司马能够搭救一把,但司马却表现得无动于衷。

  这并非是他真的无动于衷,而是因为他越来越明白,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到。

  说起来,这还是他从祖父说的这个故事中领悟的道理。

  人生就是一场盛宴,或者说,人人都希望自己的人生是一场盛宴。他们精心准备着这场盛宴的每一个细节,一菜一肴,一碗一碟,选好了良辰吉日,遍邀了亲朋好友,就是盼望着这场盛宴能够更盛大一些,更精美一些。

  可正如那个没来的朋友一样,盛宴必然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或者说,缺憾才是常态。有的盛宴来得人多些,有的盛宴来得人少些。可人心都是一样的。

  主人在念叨着缺憾的时候,也损伤了宴会的喜庆气息,令客人们的心中也产生了缺憾。他们都不能获得那个圆满的盛宴,再念叨下去,缺憾会不断地扩大,只剩下一个人醉酒意阑珊。

  而对于大晋王朝而言,司马并非是主人,而是司马炎口中的那个圆满的缺憾。

  祖父作为开国皇帝,没有遵守和景皇帝的约定,因为夺嫡之争,害死了叔祖司马攸。然后他为了掩耳盗铃,表现自己的亲亲友爱,便一味地吹捧司马,扶正儿子司马衷,又大肆分封诸王,重用三杨,以此来掩盖自己对兄弟的薄情。

  可实际上,祖父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到他驾崩的时候,这场盛宴已然结束,所有的宾客都已离席。自己作为祖父心中的那个缺憾,也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他已被所有人所仇恨,他的宿命就是作为王朝的祭品。

  想到这里,司马便常常为那些因争权而丧命的人感叹:

  “不该走的人走了。”

  在这种情况下,司马早早地开了悟,与其悔恨纠结,不如早些接受。至少这样走到终点时,自己还能渡过一段相对愉快的人生。

  现如今,司马到了许昌,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走到终点。只是不知为什么,早就做到与缺憾和解的他,此刻却有些愤懑。他想了半天,终于知道自己在愤懑什么:

  如果人生注定有缺憾,那自己这注定失败的人生,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答案是明知道毫无结果,也要进行抗争,这是对命运嘲讽的姿态。

  在这个时候,他见到了奉继母之命前来隐诛自己的孙虑。

  孙虑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大意是说,听说许昌最近阴雨绵绵,容易遭至疫病,特来送废太子一剂良药,好强身健体,成全母子之情。

  司马直接问:“是什么药?”

  孙虑说:“是太医令特制的巴豆杏子丸。”

  司马笑道:“巴豆是泻药,生杏仁也有肠毒,两者合一,是毒上加毒,哪里来的强身健体?如果孙黄门真这么想,不妨您先吃一粒,您若无妨,我也便吃一粒。”

  孙虑不知他看过医书,一时间目瞪口呆,全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他只好败退下去,然后想了办法,联合东中郎将王浚封锁了许昌宫,打算效仿当年隐诛废太后的办法,饿死司马。

  八天弹指即过,八日后,孙虑打开宫门,想进去检视废太子的尸体,如果没死,就给他最后一个痛快。没想到一进去后,竟然闻到了饭香。原来,司马自己在许昌宫中养了鸡犬,还种了菜,每日都自己炊饭。他还在许昌宫交了几个宫人做好朋友,每日给他偷偷带一点麦米作为主食。

  孙虑进来的时候,司马正在将椿芽与鸡子同蒸,然后用茱萸做酱,凉拌了鱼腥草做凉菜。他满脸无所谓地邀请孙虑道:“要一起吃吗?”

  这下可气坏了孙虑,他知道,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体面结束的办法了。于是当即拿了药杵,指挥着宫人去包围废太子。司马见势不妙,当即就高呼着跑起来,一边跑还一边笑:“请你吃饭就要杀人啊!”

  两人你追我赶,到了一棵槐树下,就好像五百年前的秦王与荆轲一样,来回绕着槐树跑。明明已经春天了,这槐树的叶子也没多少,还不开花。

  孙虑身体不及司马强健,跑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他拿着药杵指着司马说:“你这奸贼,在这里还想抗旨,阴谋颠覆朝廷?”

  听到这句话,司马停了下来,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紧接着,一股荒诞感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令他捧腹大笑起来。甚至不禁靠近几步,向孙虑指着自己道:“你说的,是我吗?”

  话音未落,孙虑一药杵打在司马头上,打得他眼冒金星,头破血流。他跌倒在地上,感觉自己头上又挨了几下,意识随即模糊了,在人生这最后的时刻,他迷迷糊糊地笑了:

  人生真是一场让人荒诞莫名的悲剧,同时也是喜剧。但他至少摆脱了命运想强加给他的悲伤,在莫名的造化和莫名的坎坷面前,他也可以进行一点反讽似的抵抗。

  不管怎么说,他都可以毫无拖欠地对所有人说:“你说得又不是我……”

  司马倒在了这棵槐树下,血液流到了树根处,然后他的尸体被抬走了。和他才认识交好的几个宫人都很伤心,忍不住为他的命运而哭泣。

  不料次日清晨的时候,这一株枯老迟缓的槐树,它的枝头竟然坠满了紫色的花朵!

  一抹金色的霞光笼罩庭院,槐花的细密香味随着金灿灿阳光的照耀而飘荡开来,沁人心脾,经久不散。槐香绕树,朝霞照体,真让人觉得这里是离世净土,苦海尽处。

  宫人们见状,都说司马的灵魂寄居到这株槐树里了,于是悄悄地在树下立了个碑,无事的时候就来祭拜。

第317章 末日的火光

  司马死讯传回洛阳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丁卯,比孙秀预料的时间晚了整整九日。

  这导致政变的计划也一拖再拖,很多人都产生了疑虑:皇后是否反悔了?又或者是许昌的废太子发生了什么意外?但好在死讯终究还是传来了,这让洛阳的各方势力都松了一口气。

  而后就轮到各方就此事进行表演的时候了。

  皇后在得知司马的死讯后,立刻向尚书省发了一道疏,文章是由潘岳代笔的。她声称说,废太子虽然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但到底是天子的亲生骨肉,如今在许昌暴疾而死,即使是她,心中也恻隐悲痛,难以自已。因此,她愿意大发恩德,以司马曾经的爵位广陵王,将他风光大葬。

  然后她再以皇帝的名义下诏,同意了自己的疏文,并且还假模假样地吹捧了自己一番,自称“母德殷殷”,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与此同时,在确认废太子死讯的当日。孙秀就再次向各方传递讯息,确定将于次日,也就元康元年的三月戊辰夜晚,正式发动政变。到时候,孙秀会以火烧西明门的方式作为信号,作为政变的开始。

  现在,就是最后的准备时间了。

  孙秀的讯息发出后,原本还喧闹纷乱的洛阳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沉陷入寂静中。各势力紧锣密鼓,为政变做最后的准备。但名义上,却是为废太子哀悼服丧。不过半日,洛阳城内外就被茫茫白幡所占领了,好似顷刻间从暮春回到了寒冬,下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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