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218节

  刘羡在仇池山时,曾听杨难敌唱过这首诗歌,也不知是何人所写的,没想到今日又在这里听到了。此时的他,既为得到了朋友的认可而高兴,同时又为朋友的离去而伤感,但他知道此时该做什么,应该和出诗的下阙: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正如刘聪所言,游猎结束后,刘聪立马离开了洛阳,他踏上了奔赴关中的旅程。

  而这一次游猎,也是刘羡和刘聪生前相遇的最后一面,即使之后在战场上相遇,两人也终究没有再见。

第301章 陈寿病危

  《淮南子》有句话,叫一叶落而天下知秋。而于这个秋冬离开洛阳的,也并非仅有刘聪一人。

  从七月开始,朝中请求外任的官员不在少数。前有大司农何攀,称病请辞返回家乡,后有讨虏将军李重,以弟死为由,上表离官。其余不知名的官员更是数不胜数。

  等到了九月份的时候,避祸的风潮已经影响到正常的征辟。裴向张华举荐平阳韦忠,张华闻其为父守孝六载,乃是知名孝子,便征辟其为司空主簿,结果韦忠竟然辞疾不起,拒不应诏。这不得不让人想起近九年前,杨骏初掌朝政时的场景,那时杨骏征召四方才士,士子们也是惟恐避之不及,纷纷称病请辞。

  朝中被这股乱象所影响,几乎已经无法正常处理朝政了。但当事各方都沉默不语,他们仍然在等待,在对方没有露出足够的破绽时,蛰伏就是最好的答案。

  不过对于刘羡来说,他却暂时无法关心这个问题了。

  当这一趟游猎完,回到家中的时候,刘羡又去探望老师,他拿到了祖上丢失已久的章武剑,心中高兴,自然想去跟老师分享。连衣服也来不及换,脱了靴子,就往老师的病房走。在他想来,这定然也是一件能够宽慰老师心情的事,说不定能让他的病情有所好转。

  但走进病房的时候,陈寿还在昏睡。天气阴暗又寒冷,室内烧着一座火盆,使得中药气味和炭火气味相互交融,令人有些头晕目眩。火光之下,映照出陈寿骨瘦如柴的身形。刘羡见了,心中愉快的心情顿时变得惨然,坐在旁边,好久都没有动作。

  一直到午时,陈寿才在床榻上发出些声响,刘羡知道,这是老师醒过来了,他连忙端来一碗粟粥,像往常一样,等粥的温度和体温差不多了,再把老师的上身扶起,靠在一张几子上,等他靠稳了,再一勺一勺地喂过去。

  等到粥喂完了,刘羡再给陈寿翻了个身,一面给他按摩一面说道:

  “老师,这几天我去万安山游猎去了。”

  陈寿用疲倦的眼神看着他,眨眨眼,表示自己在听。

  刘羡就和他说了这几天的经历,他见到了哪些人,遇到了什么事。他知道,对于一个不能出门的病人来说,能够听听外面的事情,就已经是一种娱乐了。

  刘羡的话很絮叨,从遇到了哪些人,去了哪些地方都要一一说起,同时再说一些自己的感想。他特地提起豫章王司马炽对他的尊敬,希望能让老师有一些成就感,陈寿果然露出了些许微笑,对他微微颔首。

  说到最后,刘羡提起自己和陆机一起遇虎的事情,他说起当时的惊险,现在还心有余悸,陈寿也听得非常紧张,哪怕知道他肯定平安无事,一只手握着刘羡,也忍不住微微发力。

  等说到刺死老虎后,陈寿也露出自豪的神情,用手指轻轻拍着的刘羡的手心,来表现自己的欣慰。

  此时,刘羡终于拿出章武剑,在陈寿面前展示道:“老师,苍天有幸啊,我竟然把这把剑拿回来了!”

  结果陈寿一瞬间愣住了,他双目圆睁,眼神死死盯着章武剑,嘴里嗬嗬两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结果一个吐气,他双目发白,整个人就昏厥过去了。

  刘羡见状大惊,他没料到老师竟然反应如此之大,连忙让朱浮去请医疗,然后让阿春去熬药,又用热水给擦洗身子。折腾了半天,请来的秦医疗看过陈寿的脉象后,对着刘羡连连摇头,直接说道:“承祚公已经朝不保夕了,使君,您还是直接准备后事吧。”

  这话令刘羡极为悲伤,心中又大不理解,明明是一件好事,老师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难道刚刚就是师生间的最后一面了吗?

  他有些不甘心,当夜没有歇息,就一直在老师病榻前等着,他想,或许老师还会醒来。

  这一等就到了半夜,刘羡自己从万安山一路回来,还没有好好歇息过,此时在昏沉的环境中,他就点了一盏灯,静静燃烧的火光照耀它,令他也感到寂寞,进而昏昏欲睡,头几次垂下来,又猛然抬起来。

  突然间,陈寿大喊一声醒了过来。这声音是如此洪亮,令刘羡也瞬间惊醒了,老师竟然能说话了!他连忙靠到床头,低声呼唤道:

  “老师,老师。”

  陈寿披头散发着,抓住刘羡递过来的手,嘶哑喊道:“大将军已经战死,我们已经亡国了!天下已经一统了,我出仕有什么错?!老师早就说过,天命在晋!”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抓住刘羡的手,可随即又脸上又流下泪水,他啜泣着说道:“这又不是我的错,天命如此,天意如此!你们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国君既已投降,我想家小团聚,这有什么错……”陈寿喃喃道,“阿云,天保,你们为何不等等我……”

  刘羡知道老师是在说胡话,虽然此前从未听他提起过,但不难猜出,这应该是老师的妻儿。他之前又是和谁说话呢?

  然而陈寿的意识还没有清醒,他又追着高声说道:“大将军,你怎么来了?!”

  “你不要怪我!你不要怪我!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根本就没有出路,你让我怎么办呢?”

  “我不想死啊!我想活!我想做个人,不要东躲西藏的,要堂堂正正地活!”

  说到这,他再次痛声哭泣起来,六十岁的老人,嚎啕地像个小孩子一样,他说:“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刘羡以为他做了噩梦,急忙挣脱了老师的手,两手按在肩上,试图摇醒陈寿,在他耳边说道:“老师,快醒来!我是怀冲,我是怀冲啊!”

  结果半晌没有回应,仔细一看,发现不知何时,陈寿又带着哭声睡过去了。

  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陈寿才真正醒过来。他认出了刘羡,呼唤他再靠近,抓住他的手不放。

  陈寿的泪水已经干了,此时他嘶哑着声音说道:“怀冲,我要死了!”说到这里,他的面容一片枯槁,但其中的悲哀却感染了刘羡,令他渐渐滚落一行眼泪。

  陈寿说:“我没有儿子,只有你一个学生,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哪怕没有成就什么事业,也并不重要,知道吗?”

  刘羡点点头,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对老师回答说:“老师,我记得了。”

  陈寿叹了一口气,又说道:“过去我教了你许多迂腐道理,希望你能够做一个正人君子。但现在想来,我自己都没有做到。在这个世道,想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太难了!你也不要有太多的顾忌,做不了,就不要做,只有活下去,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他喃喃自语道:“如果我没学会这些道理,这一生哪会有这么多纠结呢?”

  陈寿又对刘羡说:“我在我府上的后院里还有一些自己手抄的一些书,藏在柴房,你帮我直接烧了吧。”

  刘羡点头应诺。

  陈寿又摩挲着弟子的手,对他说道:“虽然你没有给我说外面的政局,但我知道,现在的局势一定非常紧张。我没有太多可以告诫你的,只有两条。”

  “除了自己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没有人能够真正值得托付。”

  “不要想着复国去当皇帝,那会毁了你。还是那句话,向前看,对自己宽容一些。”

  刘羡听到这里,几乎说不出话,同时也没有点头。

  陈寿趁着自己还有最后一口气,抓住刘羡的手,对他低语自己思考多年的心得。这都是他游历大江南北,在修史的过程中反复琢磨的,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但一定要告知弟子。

  他说:“自古以来,礼崩乐坏,从未有像今天这般,这注定是乱世之相。而乱世又与乱世不同。汉末之时,有大汉四百年遗泽,所以战乱之后,还人心思定,试图恢复一统。可司马氏如此篡位,纵然使得天下归一,人心已经乱了!人人皆欲取而代之,这恐怕不是短短几十年就能稳定下来的,说不得天下纷争四起,要遗祸数百年!”

  “司马炎分封诸王,自以为能保住国祚,可实际上,诸王没有见识,府中全是些好乱乐祸之人,这不过是加剧了骨肉相残罢了。”

  “天下的胡人又这般多,几乎有上千万。而他们正年轻,又不像晋室这样暮气沉沉。莫非有人能杀完这些胡人吗?说不定,他们反而会建立许多国家。”

  说到这,陈寿再次用目光直视刘羡,对他说道:“所以不要想着当皇帝,这是一个极难做好的事情,走错半步,说不得就要殃及全家!怀冲,相信我,好好经营家族,跟各个大族联姻,在后进子孙培养人才,这才是正道。”

  刘羡握着老师的手,并没有回答。

  陈寿其实也知道,自己大概说服不了刘羡,他只是到了临死之际,不得不给弟子上最后一课罢了。

  陈寿感觉自己的气息变得衰弱了,他低声说:“我死后,你不必把我运回巴蜀家中,就把我葬在北邙吧,我母亲的墓旁,怀冲,你还记得那个位置吧?”

  刘羡当然记得,那是他人生第一段求学的时光,很孤独,但也很自在。

  “我这一生,真是无甚可留恋的,从小我就没了父亲,老师也不喜欢我,后来我和几个朋友到洛阳来出仕,也基本都分道扬镳了。官场上的仕途也不顺利,不仅没有妻子,母亲也离我而去,一个人在这世道里挣扎了好久。我是为了什么呢?真孤独啊……”

  话说到这里,陈寿突然无话可说了,因为他真的孤独吗?他其实有过一段很辛苦也很愉快的经历,只是他一直不敢回忆,他对自己默默说,早忘记了。可在狄道的秋风中,在陇山的流水旁,他一度以为自己拥有整个世界。可自己最后当了一个背叛者,一个逃兵。

  他没有选那样的生活,因为这太苦了,所以他不愿意走,相信世上的大多数人也不愿走。

  可此时此刻,他又感到很后悔。他对刘羡说了这么多话,可有一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如果当时他没有离开,是否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呢?

  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刘羡时,弟子问的问题:“人死了以后还活着吗?”

  他一直恐惧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人死了以后有魂灵,自己该如何面对那些人呢?他就是因为这样,才硬撑着没有死去。

  现在,陈寿不再说话,他抬头看着屋顶,不知不觉间,最后时刻到来了。刘羡感受着一丝丝的热量从老师身体中溜走,不知在何时,陈寿的呼吸停止了,悄然如鸿毛落地一般,终年六十七岁。

  接下来的一个月,刘羡一直在操办老师陈寿的丧事,正如陈寿死前所说,他是个孤独的人,没有人关注他的死亡。刘羡为老师出殡发丧,没有一个他身前的好友前来探看。

  按照陈寿的遗愿,刘羡没有将他的棺椁送回巴蜀,而是在当年邙山结庐的地方将他下葬。同时去信给巴西郡安汉县的陈氏族人,告知他们这件事。

  办完这些事后,刘羡前去陈寿的旧宅,打算按遗嘱烧掉他的遗物。

  进入破败的宅邸,他打开满是尘埃的柴房,下面果如老师所言,压着一个木箱。刘羡打开一看,不料竟然是二十数卷文稿,标题赫然是《续汉书》三字。只是这二十余卷文稿,其实都是同一卷,老师每次只写了第一卷的开头,就又将它废弃了。如此反反复复,二十余次,就有了这多么篇废稿。

  刘羡面对着这些废稿,想起老师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一时百感交集。斟酌良久后,刘羡将其中大部分文稿付之一炬,但还是留下来了一卷,和李密留给他的《诸葛亮集》放在一起。

  他想:我到底不能按老师的想法去活,我还是想去走一条最艰难的路。

第302章 父子的争执

  处理完老师陈寿的丧事,差不多就是十月中旬左右了。

  丧事之后紧接着就是喜事,傅畅和刘娇的成亲时间定的是十月丁丑。虽说听起来有点晦气,但毕竟陈寿只是刘羡个人的老师,和安乐公府关系不大。因此,除了刘羡本人没有出席外,婚期还是照常进行,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说起来,刘羡既然不在,代表女方家长的自然是安乐公刘恂。虽然在家中不受重视,他到底是板上钉钉的公爵,这种事情本来也需要他出面。不得不说,当他好好打理一番,衣冠楚楚、峨冠博带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颇有一番名儒风采,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个太学里出来的博士。

  宴席上,刘恂又与傅祗觥筹交错,表现得其乐融融,谈经论道,又不落下风。来参会的宾客们都说,还以为安乐公府缺少底蕴,配不上灵州公府,没想到看上去,两家像是门当户对呢!

  但同时也有人私下议论,灵州公这是两边下注啊。他长子娶的弘农公主,次子却和安乐公府联姻,不就是看重了荡寇将军是东宫的红人吗?接下来的大事,不管是皇后赢还是太子赢,他都能左右逢源,保全家族啊。

  但不管怎么说,婚礼还是很顺利地结束了。当晚一家人从灵州公府回来,许多人都高兴得睡不着觉,毕竟他们很少能够参加这种级别的盛会。于是家里又点灯闹腾了一会儿,阿萝张罗着给安排了一顿夜宵,全家人又一齐吃了顿饭,席上,四伯刘瓒拉着刘羡的手,对他连连道谢,好半天才结束。

  正当各人准备回房歇息的时候,刘羡叫住了刘恂,问他道:

  “大人,您有时间吗?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全家人都感到很诧异,自从张希妙去世以后,刘恂与刘羡父子两人的关系冷淡是众所周知的。而随着时间发展,两人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就是尽量不出现在一个地方,错开相遇的时间,即使有大事,两人不得不在一起,也当对方是一个隐形人,并不相互交谈。

  因此,刘羡回到洛阳也有半年了,两人甚至没有好好在一起吃过一顿饭,更别说有什么交谈了。

  可刘羡今日竟然主动与刘恂说话,真是咄咄怪事。

  刘恂当然不会拒绝这次谈话,虽然可笑,但他也是有自尊的人。正是因为那件悲剧让他丧失了在家族内的话语权,所以他才自觉地深居简出,不给人伤害自己的机会。如今儿子要与他说话,他也要展示出父亲的威严,对刘羡道:

  “好吧,那就到我卧室内说吧。”

  “也好。”刘羡回答道。

  刘羡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进父亲卧室是什么时候了,大概在母亲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只有童年依稀的印象。因为他大概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母亲倒在血泊里的景象。

  此时再进来,刘羡的心中没有伤悲可言。他手持着一盏灯,然后再环首四顾,发现卧室内收拾得比自己想象中干净,至少衣服没有丢的到处都是,屋内没有酒气。

  房间的布局也还和以前一样,屏风、木榻、衣柜、几子、火盆、衣桁,摆放的位置都一如童年的记忆,只是家具已经显得有些老了,室内的味道比较沉闷,充斥着碳灰的气息。

  不等刘恂说话,刘羡自己先把窗台打开,秋冬之分的寒风吹进来,让屋内的两人顿感冰冷和清醒。刘羡把灯火轻轻放下,再坐到木榻上,直视着自己的父亲,刘恂也佯作随意地坐在木榻上,漫不经心地用眼神看着儿子。但两人的姿态其实都有些僵硬,就好像还有人坐在边上一样。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刘羡打量着刘恂,再过两个月,第二任安乐公就要满六十岁了,刘恂的两鬓和胡须已经霜白,头发也是花白参半,往日阴郁的面孔因为多了许多皱纹与老年斑,也显得随和与慈祥了,只是他的嘴唇依旧紧抿着,似乎一开口就会说出刻薄的话来。

  原来他也老了,刘羡不无感慨地心想,这还是当年那个动辄对自己还有仆人们发怒的父亲吗?不知道母亲看到他这幅样子,是欣慰还是伤心呢。

  刘羡终于开口了,他佯作是打量四周,说道:

  “有些家具都有些旧了,您可以换些新的。”

  他拉着家常,想营造出一种还算正常的父子交流氛围,刘恂显然也心领神会,他配合着儿子的口气,又想保存自己的自尊,就回说道:

  “都还能用,如果有什么缺的,我自己会买的。”

  “您这个年纪了,平日不要老呆在家里,多出去活动活动,小心闷出病来。”

  “我这不是怕出去给你丢脸吗?”

  这句话的小心翼翼让刘羡内心一酸,同时让他又有些忿怒,说得好像过去的他真在乎过儿子的想法一样。但他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撇着头道:

  “您照顾好自己,不让别人麻烦就行。”

  父子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着,酝酿了些气氛后,刘羡终于扯入正题,对他说道:

  “我在秦州平叛的时候,曾率军抵达仇池,在那里遇到了一些人,他们自称是诸葛瞻的旧部,和我说,当年亡国的时候,大将军曾经留下了一支残军,他们在亡国时离开了,虽然被晋军一直追剿,但最后还是逃出生天,不知所踪了。您知道这件事吗?”

  这句话一出口,刘羡偷偷看刘恂的表情,只见他原本蜡黄的脸色,渐渐冲涨成红色。已经变得有些畏缩的双眼,又透露出刘羡童年记忆里的血色来。刘恂的气息也变得不平稳,他一开口,也没有立即回答自己知道不知道,而是反问说: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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