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219节

  这其实就是变相地回答了,他知道这件事。

  刘羡回答说:“我是安乐公世子,是刘备的子孙,当然和我有关系。我已经把那些人,都偷偷招揽了,送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等我的消息。我答应了他们,一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个回答显然刺痛了刘恂,他涨红的脸色越发加深,显出一种油乎乎紫色的颜色。他说:

  “多管闲事,这是你应该管的事情吗?!”

  刘羡见他如此,知道他是不愿回答,可现在老师陈寿已经去世了,老师李密也去世了,身边的知情人可能就只剩下父亲,他怎么可能去别处再寻找答案呢?

  而且父亲的回答,也有些太过无情了,刘羡心里也生出几分火气,他说道:

  “您在说什么话?我们家亏欠了人家多少?先不说当年祖父在成都投降,害了多少人,现在有故国旧人还在坚守,那这情分我们难道不该偿还吗?我小时候不懂事,看见有人死在我面前,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难道您也不懂事吗?您也认不清那是谁吗?”

  这话语句句如刀,直砍向刘恂的心头,他有些恼怒地起身道:

  “我还当你已经长大了,知道些世事了。怎么现在看来,还是如此地不晓事!”

  “国家都亡了多少年了?快四十年了吧!那时候你都没出生!你哪知道当时的情形,知道你祖父的困难?你就在这里指责他。你无非就是听了陈寿的一些话,脑袋一热,就做些没头没尾的梦。你知道杀人有多么难吗?你知道战场是多么残酷吗?”

  “我当然知道。”刘羡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我这些年经历过无数生死,死在我剑下的,已经超过了上百人。”

  这句话顿时令刘恂哑然,在他眼中,刘羡还是那个小时候就和他顶嘴的儿子,在外界所获得的那些成功和认可,就像是一种传说,并没有让他产生实感。

  所以一争论起来,他就下意识地忘记了这些,而此时,他看到刘羡脸上的刀疤,还有满是老茧的双手,终于才有了一些切实的印象,也就难免感到些许窘迫了。

  但他却不能认输,忍不住贬低道:“那又如何呢?不过是打些蟊贼罢了,难道能和当年的钟会和邓艾比吗?你管这些人如何?当年你祖父投降,就是为了多活些人命,他们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怎么能要我们负责?”

  “你是说他们是蠢人咯?”

  “他们当然是蠢人!”刘恂狠狠说过这句话后,又觉得有些后悔,他随即快速地略过话题,指着刘羡说道:“我们不是谈其他的问题,你现在说这些,到底是想干什么?难道是准备复国吗?!”

  直到这个时候,刘羡才恍然发现,这么多年了,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和父亲说过自己的想法和愿望,父亲竟然也对自己一无所知,就好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他一时间感到有些悲哀,所有的怒气都消失了。

  他注视着刘恂,徐徐说道:

  “是,我准备复国。”

  这句话一出口,刘恂顿时沉默了,两人对视良久,窗外的冷风也停下来了,只有油灯静静燃烧的声音。

  刘恂慢慢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刘羡说:“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刘恂道:“我觉得你在说一些梦话。”

  刘羡道:“我并不是在说梦话,我已经想了十几年,日日夜夜都在想,哪怕去死也无所谓。”

  刘恂闻言大怒,他拍案道:

  “什么无所谓!那我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如果准备复国,打算拿我怎么办?拿你这些叔叔伯伯,兄弟姊妹,还有你妻子,他们怎么办?!”

  “朝廷现在能放心让你当官,不就是因为有他们做人质吗?你想要去复国,去造反!你难道能带上全族一起走吗?到时候先不说你成不成,我们这些留在洛阳的人,全部都要去死!你有想过这些吗?还是说,你为了做到这些,早就准备好让全族给你陪葬?!”

  刘羡当然想过这些,但他也知道,这是个死结,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办法,至少他现在仍然没有想到,他只能竭力平复心情,试图劝说父亲:

  “我会尽量想办法,但这是我们家族的罪业!为了偿还这份罪业,我们必须准备牺牲。”

  “我不同意!”

  刘恂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我绝不会同意。”

  他不等刘羡继续说,毫无波澜地继续道:

  “你难道不知道吗?晋国有戮尸的传统。你如果事发了,连你祖父,连你二伯,连你母亲的尸体都会被拉出来再处刑,你想你母亲死后也不得安宁吗?”

  刘羡哑然了,他全然没有想到,在他看来蛮不讲理的父亲,竟然会用这么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回应自己。他甚至都有些被说服了,如果张希妙还在世的话,他会愿意为了母亲放弃全世界。

  但他本能地不愿意被父亲说服,刘羡不认为父亲有资格对自己说这些。他没有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他说:“我带回来的那个随从,其实不叫朱延,他自称诸葛延,是诸葛瞻的儿子。”

  刘恂眼皮一跳,并没有接话。

  刘羡继续道:“他从小就没见过父亲,他也没有母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父亲真实的姓名。”

  “那并非我的错。”刘恂看起来没有兴致和刘羡说话了,他不再看刘羡,坐在自己的床头,坐在当年杀妻的角落,低声回应道:

  “你以为你是谁?佛陀转世?昭烈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你能做到吗?啊?你甚至都不能说服我,你好好看看你自己吧,等到你真有本事复国……的时候,你再来和我谈。”

  说罢,他就摆摆手,示意刘羡赶紧出去。刘羡也知道,今夜的谈话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刘羡边出去边想:“自己也是病了,居然想和这种人好好谈心。世上坏人那么多,像他那么该死的也寥寥无几。”

  自此,他彻底绝了和父亲正常交流的想法,父子两人又回到了那种冷淡的关系,甚至变本加厉。

  家人们本来还以为会看见两人和好,可结果如此,也忍不住内心焦虑,但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因此也无从劝起。

  不过刘羡暂时顾不上家里的事了,在这次谈话后的

第303章 太子定策

  正如上次一般,太子的消息是通过一个信使传递过来的。不过这次来的并非是苟,而是一个名叫王景的中层军官。他以发俸的名义来到荡寇将军府,带来的十来车粟米交给郗鉴清点后,他拿着清单来找刘羡盖章。然后借此机会递给刘羡一张黄帛。

  和上次一样,黄帛上是极为熟悉的太子笔迹,要求他设法明日傍晚到马市与江统汇合。

  刘羡内心暗道:终于来了。

  由于最近一直在处理陈寿的丧事,刘羡一直颇有空闲。次日,他再次以为陈寿修葺坟墓为理由,在府内请了假。此时距离当初的刺杀风波已经过了近半年,刘羡接手东宫卫率也有小半年,由于一直无事发生,各势力对他的关注都已经小了许多。可即使如此,刘羡依然先绕了几个圈子,确定无人跟踪后,再孤身前往马市。

  江统在马市等待已久,他们两人到约定的地点相见后。江统令两个心腹之人抬出一个足可装人的大竹簏,让刘羡坐进去。再将竹簏装到货车上,和马市采购的蔬菜、粮米混在一块,一路返回到东宫大门。

  由于东宫内有近万人要日常饮食,加上太子喜好宰割牛羊,因此,东宫每天都要进行物资采购。将士们对此已非常习惯,多一个竹簏在其中,毫不起眼,也根本不会有人查看。这样,刘羡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东宫。

  等刘羡再出竹簏的时候,已经身在西殿,也就是东宫的后宫所在。这里只有侍女和太子的妃嫔,与外界并不相接触,即使有宫女见到了刘羡,也不知他是如何进来的,又有什么委托。

  太子司马此时就在西殿的一座阁楼上,自窗台边看着楼下的风景。等刘羡上楼时,他关上窗台,坐回到火盆边,疲倦的面容中露出释然的神情,说笑道:

  “刘羡,听说你最近家里出了些事,我叫你过来,不妨碍吧?”

  刘羡回答道:“回禀殿下,是出了一些事,但是该办的都办完了,不碍事。”

  司马点点头,叹息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手下能信得过的人不多,你是独一无二的,我只能麻烦你啊!”

  虽然没有明说,但刘羡也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他问道:“殿下,您准备可谓万全吗?”

  司马拿起一块玉抉,不断地在右手间翻动着,左手则紧紧捏成了拳头,沉默片刻后,司马回答道:

  “世上没有万全的准备,实话和你说,我眼下也只有四成胜算。”

  “我现在手里拉拢了一批人,但都是我狐假虎威拉来的,有的则是威逼利诱,现在我把他们带上了这条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到时候,说不得还得让你来压阵。”

  “我本来还想要更多的时间,来聚拢更多的一些人,至少挑选几个真正忠心的人。但现在,我那位母后已经按捺不住,要开始反击了。”

  漫长的等待中,皇后也终于出手了。她最近频频调离东宫中支持太子的官员。如太子左卫率刘卞,太子詹事裴权等人,开始陆陆续续外放为官,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先断去司马的臂膀,让他无人可用。

  但这招只能治标,并不治本。一来支持太子的人太多了,皇后是调不完的。二来也不能外放太多的太子官员,不然州郡内全是支持太子的人,又有谁会听皇后的诏令呢?

  可太子不得不慎重对待这件事,因为他想要夺回权力,纯粹就是靠一副势在必得的气势。若是这个气势弱了,引得麾下众人怀疑,别说政变夺权了,恐怕想要以前那样浪荡度日也不可得,转瞬就会落得一个树倒猢狲散的结局。

  司马放下手中的玉抉,对刘羡叹道:“没办法啊,皇后既然不安生,我们必须给予回应。所以你应该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刘羡当然知道,这正是此前他给司马献出的计策,他徐徐说:“那就只能以杀立威了,殿下招我归来,应该是想要我再杀人吧。”

  “是。”司马道:“我们必须以极强硬的态度,杀掉一个我母后引为心腹的人,让她知难而退,也好涨涨我手下这些人的士气。”

  他转而问刘羡道:“你觉得,如果我要在后党中杀一人,杀谁最为合适?”

  刘羡本能地就想回答贾谧,但理智告诉他,这是绝不可能的。贾谧是平阳贾氏的族长,现任的西晋第一公爵,一旦遇刺,所带来的政治意义是不可估量的。

  司马一旦这么做,恐怕会引得其余公爵高门兔死狐悲,那些原本就支持皇后的,就会加倍支持,原本旁观或声援太子的,也可能因此倒向皇后。

  同理,刺杀这种手段,也是不可能用在石崇、张华、裴、王浚四人身上的。石崇、裴、王浚都是八大高门的当家人,自不必说。而张华则是当代的寒门第一人,不管阿附皇后多么的令人不齿,他到底走到了寒门宰相的位置,晋室立国以来有且仅有此一人,若是刺杀他,毫无疑问会带来非常恶劣的影响。

  那这么看来,就只剩下一个合适的人选了。

  刘羡对司马道:“恐怕只能去杀贾思范(贾模)。”

  司马微微颔首,显然赞同刘羡的这个判断。他似是喃喃自语地分析道:“嗯,是这样。平阳贾氏虽然树大根深,但贾长渊乃是无智之人,皇后做事也往往鲁莽,只有贾侍中往往能够拉住他们。”

  “而不论皇后怎么信任张华与裴,他们毕竟不姓贾,到底隔了一层。只要杀了他,皇后与贾谧多半会丑态百出,到时候大失人望,就有成事的机会了。”

  “但问题是,如果我记忆没出错的话,贾侍中平日深居简出,足不出户。除去朝会以外,极少外出出门,虽然没有多少侍卫,但想要杀他,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刘羡失笑道:“殿下,如何杀贾模,这不是您需要考虑的事情。在杀他之后,您该如何善后,才是最大的难题。”

  见刘羡露出十拿九稳的神情,司马也稍微放松了些。他知道刘羡是想要知道自己之后的计划,便坐到刘羡面前,低声介绍道:“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只要能设法除去贾模,我便向裴施压,让他转告皇后,快些放权退位。”

  “到那时,妖后若能退位,那自然无事发生,我还能放她一条生路。哈,不过这显然是一种奢望。”

  “她这种人,大概是不会认输的。那我便派人到廷尉处上报,公诉贾谧谋反。据我所知,贾谧这些年造了不少祥瑞和神器,大多堆在金谷园,门客中也有一些妖人。他谋朝篡位,证据确凿。只要将他拿下,然后再去传彦辅公(乐广)、子雅公(刘颂)、还有我岳丈三人来,他们都是士族中有名的高士,一旦将证据示众,再由他们大加宣扬,人心必然站在我们这边。”

  “不过啊,贾谧与妖后都是急躁之人,若无贾模阻止,必然狗急跳墙,带兵火并,我们恐怕还不得不打一场大仗。应对之法也简单,就是兵分两路。你领着麾下三千人,径直去金谷园捉拿贾谧和搜罗证据。我领着暗中埋伏的禁军,一路前去云龙门对峙,确保禁军不会妄动。最后,我再临时联系诸王,到那时候事情紧急,他们无法中立,必然只能先支持我。”

  “如此一来,大事就可成了。”

  说到这里,司马对刘羡强调道:“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诸王的态度。你现在也知道,树大招风啊。如果我提前告知他们计划,赵王和齐王必然会给我出卖得干干净净。淮南王或许不会,但他性格刚烈,做事操切,恐怕会趁机把事情闹得不可开交。”

  “因此,这一次的刺杀,我让你偷偷地过来,没有和江统之外的任何人透露。你也要守口如瓶,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去和苟、孙秀他们联络,也不能再用淮南王的死士。”

  “当然,我知道,此前你能屡屡得手,他们的帮助是不可或缺的。但现在,我没有什么可以派给你的人,顶多是像之前那样,你去和陆机商量办法,给我一个行动的日期,我设法帮你自由出入城门。除此之外,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怎么样,刘羡,你能做到吗?”

  刘羡沉默良久,老实说,司马提的这个要求确实非常棘手。没有帮手,没有探子,又要确保保密,还要对目标进行一击必杀,更要考虑如何逃命。这些条件过于苛刻,使得刺杀的难度远远超过之前。但刘羡没有选择,正如司马有许多人不能相信,却还要奋死一搏一样,他也必须得依靠自己。

  他对着司马颔首道:“太子殿下,我明白了,我自会自己安排,您等我消息便可。”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要向您提一个建议。”

  “哦?”这个转折令司马有些吃惊,在他看来,自己的谋划已经尽善尽美,没有再改善的可能了才对,他好奇问道:“你说说看,是什么建议?”

  刘羡斟酌着说道:“您既然担忧诸王,那我以为,应该再杀一人,杜绝后患。”

  “后患?谁是后患?你说的不会是要刺杀哪个亲王吧?”

  “当然不是。”刘羡进言道:“我觉得,应该诛杀孙秀。”

  司马有些难以理解,他身子微微后仰,问道:“赵王长史孙秀?为何要杀他?我知道你和他有私仇,唉,我也不喜欢他,但也不要因小失大,把赵王推到皇后那边去。”

  刘羡说道:“在下提这个建议,并非是出于私仇!殿下,孙秀这个人,贪得无厌,毫无廉耻,他是一条吞象之蛇!为了获得大权,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他在关中的时候,就敢在决战前换将揽功,连续几次临战脱逃,临阵倒戈这种事情,他必然是做得出来的!”

  “而对于赵王,您不必担忧,他虽然信赖孙秀,但赵王本身并没有多少主见,幕僚们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过是个官场傀儡而已。失去了孙秀,只要旁人不为孙秀说话,他就茫然不知所措了,您只要提前布置,他不仅不会公然加入后党,反而会和您的关系更密切。”

  “但只要孙秀活着,就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如今这个局面已经是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而您要想成功,就必须减少这些不可控的变数。而孙秀,正是一个洛阳最难以提防的变数。希望您能答应我,务必让我在举事之前,设局除去孙秀。”

  司马沉默片刻,将双手放在火盆上烘烤,终于回答说:“好吧,我答应你,只要你能除去孙秀,我也会给你善后。但时间紧急,杀了贾模后,就要十二月了,我打算十二月就动手,你若没有合适的时机,我也不会等你。”

  这对刘羡来说已足够了。他松了口气,似乎卸下了心间一块很大的负担,向太子拱手道:“那我就不打扰太子了,告辞。”

  “且慢!”

  司马叫住他,左手从桌案上取了一壶酒,右手取了一杯酒盏,轻轻斟满后,递给刘羡道:

  “我知道,这一次的谋划,风险极大,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我恐怕就要黄泉再见了。”

  “不管事成事败,世上能够有一个性命相托的人,也真是一大乐事。我在世上敬佩的人不多,刘羡你算是一个。”

  “来!饮了这杯酒,就当是我们效仿古人,用烈酒壮行了!”

  司马将酒盏递给刘羡,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年轻的面孔上此时难得出现了些许开怀,他双手持盏,与刘羡一个碰杯,随即一饮而尽。

  “再会吧!希望我们下一次见面,不是再在这个女人窝了。那时候,我们在洛阳宫的太极殿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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