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现在就想办法脱身去巴蜀吗?后党仍然把持着朝政,后党党羽赵就在益州任益州刺史,也不可能。
刘羡感到自己现在陷入了一个死局,似乎怎么走都看不清出路。相比之下,孙秀提出的招揽建议,似乎真的已经是最好的提议了。可难道真要与孙秀为伍吗?那与自杀有什么分别?
想到这里,刘羡感觉自己被一片空前的黑暗笼罩了,比八年前在诏狱内更加黑暗,因为在诏狱里,他还能想象黑暗是什么,思考一条推翻它的出路。
但在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走到了尽头,似乎黑暗中从来就没有过道路一样,如何才能见到光明呢?
他问李盛道:“宾硕,你说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李盛也哑然了,他虽然分析政局头头是道,但眼下这个局面,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或者说,他能想到的办法,刘羡基本都不会采用。
刘羡想,或许只有问问太子司马的想法了,之前听他的话语,应该不至于对现状毫无预料,只有先看他到底有何准备,自己才能做一些针对性地布置。
若他没有,那自己也只能设法另谋出路了。
于是次日天一亮,他就吩咐下属,安排去东宫的车马,只等辰时就动身。可令人没有预料的是,刚刚用完早膳,府前竟然就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在近百名甲士的簇拥下,一辆青盖王车停在了荡寇将军府前,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信步走下。他负手而立,稍稍环顾四周,对看门的府吏说:
“你去通报刘羡一声,就说淮南王司马允来访。”
淮南王来访的消息很快惊动了整个将军府。刘羡愕然之余,自然不敢怠慢。他连忙领幕僚们出迎,李盛、郗鉴、傅畅等人按官秩排成左右两列,由于听说过司马允为人刚烈,所以都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打扮得一丝不苟,唯恐给这位亲王留下什么糟糕印象,毕竟他是敢当众顶撞皇后的。
司马允确实是一个极有威严的人,他早年就与司马玮一般高大,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眉骨愈发高耸,眼神变得深邃,而在短须的掩饰下,嘴唇也变得刻薄,加上常年不苟言笑,给他带来一分锋利感。乍一看上去,就像一头准备狩猎的狮子,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动作,就让人畏惧。
说是来见刘羡的,可司马允并没有立刻和他叙话的意思,而是说:“先带我四处走走吧。”
说罢,他也不等刘羡回话,就自顾自踏进了府门。
刘羡无奈,只好走在司马允旁边,陪他在府院里闲逛起来。
荡寇将军府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此前已经说过,除去住人的几个院子和办公的馆阁外,只有一间库房,以及一座靶场。由于接管卫率未久,库房内还没有囤积多少东西,只有靶场刚刚修缮完成,可以正常试用。
司马允见靶场非常干净,弓箭与箭靶都是新的,一时有些手痒,当即就以淮南王的名义,要求刘羡与他比射。
自周代以来,比射算是一个比较普遍的士族游戏了。不过又不同于后世那种纯粹地射术较量,哪怕经过几次简化,程序和礼仪仍然比较复杂。
简单来说,一次正常的比射分为三轮,每一轮射四箭。第一轮是热身试射,第二轮、第三轮才是正式的较量。射出的箭矢,不仅要射中,还要贯穿箭靶才能算作成绩。射中箭靶算下射,射中箭靶的靶心算上射。下射算一筹,上射算三筹。比射结束后,筹少的就要当众罚酒,并向胜者表示敬意。
对于刘羡而言,他的射术远不如剑术,只能说还不错而已。两轮射罢,虽然箭箭中靶,但只有一箭射中了靶心,一共得了十筹。
而司马允的射术则要高明许多,他连发八箭,有五箭连中靶心,一共得了十八筹。虽然还比不上李矩和孟观,但也称得上难得的射术好手了。
刘羡也不推脱,当众罚酒三杯。
但这并不是结束,司马允似乎存了考校的心思,又令刘羡府上的幕僚们也来试射。刘羡的幕僚大多是苦读经书的寒士,会射箭的不多,成绩往往在两三筹之间。诸葛延常年在山林里狩猎,射术倒是很好,他八箭全中,还有四箭是上射,只比司马允少两筹。出乎意料的是,郗鉴与桓彝的射术也都不错,分别中了十筹与九筹。
司马允见状很是惊奇,就问郗鉴他们的名字,又称赞说:“现在朝局不定,国家多难,正需要诸君这样的人才来匡扶正义,勉之!”
郗鉴等人得了亲王的夸奖,自然是喜不自胜,但刘羡却从中注意到了一些非比寻常的意味。
在比射结束后,时间就将近中午了,司马允这才以用膳的名义与刘羡走进馆阁。刘羡大概已经猜到司马允的来意,他让闲杂人等都退开,等膳食传上来后,房内就只剩下司马允和刘羡两人。
刘羡平时的饮食很朴素,只是由于这一次来得是淮南王,他便叮嘱阿萝,弄了两条炖鲤鱼来。
司马允吃了两口,便放下竹箸,对刘羡笑道:“洛阳的鲤鱼腥气太重,在扬州待久了,竟有些吃不惯了。”
刘羡便说:“殿下,要不要换道菜肴?”
司马允摇首说:“没有必要,先帝在世的时候,就经常教导我,国家艰辛的时候,我们宗室要体恤民情,不要奢侈浪费。我五兄也是这么以身作则,才得到了大家拥护。”
刘羡闻言沉默,他顿时记起了许多往事,说起来,当时司马玮的简朴作风,也与自己的建议有关。他只是没想到,司马玮居然能真的坚持下去。
司马允又吃了一口鱼肉,看着刘羡说:“说起来,五兄死前,是和你在一起吧?”
“是。”
“你是讲义气的人,朝中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
“殿下过奖了。”
“也并非过奖,别人都不敢担的责任,你却敢挑起来。”
他说到这里,露出刻骨的冷笑道:
“不像有的人,名义上叫我回来,是要为五兄报仇,可实际上稍微得了些权柄,就想与贼子苟合了。”
刘羡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淮南王说的是太子。他忍不住为司马辩解说:
“殿下,现在形势复杂,京畿内居心叵测的人太多,太子小心一些也是正常的。”
淮南王却怒斥说:“我带兵返回京师,可不是来小心的,让皇后这群人骑在司马氏头上,我还不如去死!”
说到这里,他再次放下手中的竹箸,目光炯炯地看向刘羡道:
“八年了,当时我在扬州,听说五兄的死讯,心中真是愤恨。这八年来,妖后还天天设法逼迫我的几个兄弟,天子也被她玩弄。司马氏的男儿,在她面前,只能像犬马一样卑躬屈膝,我绝不能容忍这些!眼下我既然回来了,就一定要杀了她!”
“只是,我已多年不在京师。说实话,这里能信任的人并不多,但是我想,当年五兄以你为友,那你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你来我府上,我们一起为五兄报仇,怎么样?我也可以用以国士之礼待你。”
刘羡听罢有些感动,因为司马允的话语很诚挚。但他同时又感到忧心,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也意味着淮南王与太子的裂痕越来越大了。
他忍不住问道:“殿下,您的意思是,您要抛开太子,单独与皇后作对吗?”
淮南王颔首说:“妖后无道,人人得而诛之,太子既然不愿意干,我就来干。更何况,像他这么懦弱的人,又哪里坐得稳皇位?”
说到这,他突然加了一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前些日子,赵王来找我,突然嚎啕大哭,说这些年为妖后逼迫,做了很多不情愿的事情,他很后悔。然后说,宗室里需要有个人出来主持公道,可太子平日里却恍若无事。”
“这一切都在五兄被害!太子懦弱!我现在必须站出来,为我们司马氏的宗室们站出来,为一家人讨个公道!”
刘羡不知道怎么插话,就像淮南王说的,这完全是他们司马家的家事。但司马允又分明表露出,他想要抢夺皇位的想法,这怎么得了?现在这么一个局面,淮南王如果再做激化,立马便会是一场大战。
他作势就要劝淮南王,刚一开口,司马允就听出了刘羡的心思,挥手打断说:
“我还没有那么傻,太子既然给妖后五个月时间,我也会给他五个月时间,这点时间我还是等得了的。”
“我也不要求你立刻做回答,你好好想想,怎么做才对得起五兄的在天之灵。”
“你就算不愿意随我,我也当欠你一个人情,这东西你拿着,有什么事情,去淮南王府随时可以见我。”
司马允给刘羡留了一只象牙制成的手环,然后就站起身告辞离去。刘羡本想送送他,但司马允摆摆手就作罢了。
随着淮南王车驾的离去,刘羡一时心乱如麻,他发现到了现在,洛阳的暗流已然澎湃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而自己这一次的抉择,恐怕也将是一生以来最重要的几个抉择之一。
第297章 太子的策略
两日后的下午,刘羡再次去东宫拜访太子。
此时已经是七月,东宫的桂花与菊花一并开了,因此司马在玄圃游园。内侍引刘羡入内,可见翠叶丛中,黄白的花朵遍布上下,随秋风轻摆,时隐时现如同夜晚群星,花香也随之时浓时淡,就如同相恋的少女在相互游戏。
此时司马不是上次宴会时的端庄打扮,但还是一身正常儒服,他手持一卷书帛,正在凉亭内读书。天气凉爽,他身边也并非一个人,还有江统与杜锡、杜蕤、鲁瑶、王敦几人,一面吹风,一面闲谈经文。旁边有两个宫女,正煮着茶汤,茶汤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见到刘羡过来,司马呵呵笑说:“我们京中的新红人回来了。”
他又指着一名刘羡不认识的中年人说:“这是我们在京中的著名隐士郭象郭子玄公,今日特地来我们宫内论道的。”
刘羡听说过郭象的名字。还记得那年清明文会,裴与王衍进行“有无之争”,后来裴又讲物性论,说高门和寒族,士人和平民之间各有本份,越份则乱,只有各安其份,才能使世间和平。刘羡对此印象深刻,深入了解后才知道,这个论调并非是裴独创的,而其开创者正是眼前这个郭象。
自从王衍大开谈玄之风后,文坛内便常以谈玄的水准来品评人物,而郭象也是京畿文坛中最顶流的人物,王衍称赞他说:“听象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只是刘羡不喜欢谈玄,尤其是被贬到关西后,就更不会参加了。因此虽然久闻大名,今日刘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谈玄名士。
郭象可以说是刘羡刻板印象中的谈玄名士,他身穿玄青色纱衣,头发仅是很简单地扎起来,同时手持一把尾,盘腿坐在榻上,露出了白皙又微微发红的胸膛,这是行散后的典型特征。
刘羡和他握手行礼,郭象笑说道:“久闻刘使君大名。”
刘羡的态度则比较冷淡,他仅仅是礼貌性地点头,说道:“晚辈久不见隐士,已是一身俗臭气,若是唐突了郭公,还望郭公莫怪。”
郭象则道:“刘使君说得什么话?活在俗世,谁能没有俗臭气呢?我也不过是一个俗人,太子殿下才是谬赞了。”
“,子玄公何必自谦呢?”太子对郭象还是很客气的,他卷起手中的书卷,徐徐说:“方才听您讲玄冥之境,我还是很有感触的。”
“既然怀冲刚来,不如听子玄公继续讲一讲,应该如何达到玄冥之境?”
原来,郭象和太子正在读《庄子》,郭象自己新著了一份《庄子注》,特地献给太子,以此来讲解自己对无为而治的看法。刚刚他们所谈的“玄冥之境”,其实就是他理想中的天下大治的形态。
等刘羡也落座后,郭象又坐回榻上,一只手在身上挠痒,一面风轻云淡地说:“现在世道之所以混乱,贪婪之人进躁之士实在是太多,想要让天下能够达到玄冥之境,必须要从根源上解决他们的问题,弘其鄙,解其悬,让他们都进入忘形自得的境界,天下也就能实现玄冥之境了。”
玄冥二字,出自《庄子》中的《外篇在宥》,其中写广成子向黄帝传授至道说:“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郭象便将其凝练为玄冥二字,以此来比喻对和谐自然的想象。
不过刘羡听了他具体的论述,心想:这和当年裴的论述本质上还是相同的,试图改变人的思想,来改变世道,可这世上,最难改变的便是人的想法,他说得其实无甚用处。
一旁的王敦显然也这般想,反问说:“可到底该如何改变呢?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认识很多人,他们都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也知道自己有什么长处,所以常常想改变自己。可要不了多久,就会故态复萌,何况是彻底地改变自己的所思所想呢?”
郭象击掌道:“好问题,所以我才要著书立说,令人悟道啊!”
他先问王敦:“人为什么会有贪欲?”
王敦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摇头说不知。郭象便继续解读说:“这就是人生来就有的劣性。圣人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人有眼,能分辨五色,所以就希望多靠近美,远离丑;人有舌,能品尝五味,所以就希望多食佳肴,继而远离寡淡;其余耳鼻之用无不如此。这些念头到了心中,就是贪欲。”
王敦听得莫名其妙,他说:“那不是很正常吗?照郭公所说,难道贪欲是能够遏制的吗?”
“当然是能够遏制的。”郭象一振尾,悠悠道:“圣人就能为此,他们餐风饮露,吸食日月,修身辟谷,其实就是为了远离这些贪欲啊!”
“常人只知道这是神通,却不知道圣人为何修成这些神通,所以才大惊小怪。我就是要告诉大家,只要明白了其中的大道,修行也就触类旁通了。”
郭象此话真是耸人听闻,竟然能够从道理转进到修仙之道,众人面面相觑间,也提起了一些兴趣,包括刘羡在内,都忍不住侧耳倾听,想知道郭象有什么高论。
郭象继续道:“人被贪欲所驾驭,是因为他们只记得贪恋得到满足时的快乐,却忘记了贪欲所不被满足时的空虚与焦躁。他们自以为得到了快乐,却不知道,心中念头一起,贪欲不满足的苦闷却更多。”
“难道不是如此吗?古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孩童本来无忧无虑,可一旦接触过了女色,就会为之神魂颠倒,情难自制。哪怕是夫子这样的人,一旦在齐国听到了动听的韶乐,也会因无乐而愁苦,三月不知肉味。”
“这一啄一饮之间,难道不可以看出,这些苦乐是不对等的吗?人得到的快乐,其实远远少于不得到的痛苦。人所谓受贪恋的驱使,并非单纯是为了追求满足的快乐,同样也是为了回避不满足的痛苦,甚至可以说,这种快乐就是最大的痛苦。”
“释家将这种想法称之为心起妄念,我也赞同,因此,人就要通过修行,来消灭妄念,获得真正的快乐。”
“相比于做贪欲的奴隶,人能够自由自在地掌握自己的心念,令上下无尘无垢,最后神游物外,脱体忘形,上至九幽,这难道不是真正的逍遥快乐吗?区区五色五味,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修行其实就是如此,用各种办法来打磨神念,摆脱肉体的束缚,放下执念,获得灵魂上的解脱,然后就可以获得神通了。”
“而只要传递下去,令大家都明白这番道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虚华浮躁、急功近利了。所以圣人才留下《道德经》,希望人们能够窥见大道,复返自然玄冥了。”
郭象这番论述后,刘羡恍然大悟,原来他说了这么多,核心道理是要能把握自己的心念。这确实是一条出路,如果真有人能这么做到,那也不失为一个智者,当年北海管宁不就是这么做的吗?只是要将其推行天下,却感觉太难了。
王敦却仍然不以为然,他只是说:“如果要清心寡欲,那活这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什么自在逍遥,对我都没什么意义。我只想做一番大事业,总好过碌碌无为的一生。”
这句话令周围的人都笑了,司马指着王敦说:“你啊你啊,确实是没什么慧根的。”
他随即又感叹道:“唉,世间确是这样,有无穷无尽的诱惑,而人的觉悟又有限,人能够坚定自己一两年已属不易,何况长久呢?”
一众人又谈了一会儿玄学,然后郭象就拱手告辞了,临行的时候,司马对宫女说:“从府库里挑几匹锦绣送给子玄公,马上就是秋天了,要准备几件秋装准备御寒啊!”
王敦见时间不早,也就跟着拱手告退了,留在东宫里的,除去杜锡、江统两个舍人,其余人也跟着走了。
司马见刘羡留了下来,欲言又止的神情,笑道:“怎么,我记得红人最近很忙吧,每日都有宴会,今天有闲空了?有话要和我说?”
刘羡端正身子,对司马严肃说:“太子殿下,现在是非常时间,恐怕不是您谈玄的时候吧?”
司马看了刘羡一眼,挥手让身边服侍的宫女们也都退下,然后摸着下巴道:“哈,那照你看,现在是干什么的时候?”
“殿下,我是一个直臣,所以就不遮遮掩掩了。”
刘羡径直向司马发问道:“现在的这个局势,殿下是十拿九稳了吗?皇后还没有认输吧。您若有办法取得胜利,就不要拖延时间了,正如方才郭象所讲,人心易变,您现在不能拿下皇后,若生出变数,又该怎么办呢?”
司马本来还脸带笑意,但见刘羡抛出这个话题,他的神色也严肃起来,说道:
“哈,这确实是你会说出来的话。之前你刚回来京师时,可能不了解局势,但你现在也应该明白,我现在有多少掣肘。”
眼下之意,他明白诸王的三心二意。
“那殿下有何对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