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笑道:“不须多言,鲁公丰神秀彩,当然是执白子,像我这样的俗人,当然是执黑子了。”
话不多说,两人开始在棋枰上落棋布子。与外表不同,贾谧长相阴柔,但性子很急,落子极快,而司马阳刚面貌,可往往三思而后行,行棋缓慢。
两人落了百余子后,司马抬起一枚棋子,却不落下,对贾谧感慨道:“真是怀念啊,鲁公的棋风还是一如过往,如此大开大阖,招招拼命。”
贾谧反讽道:“你不也一样?这么多年了,还是那样,对弈总是慢人一步,自作聪明,故弄玄虚,却往往弄巧成拙。”
等司马落子后,贾谧往前一尖,终于掩饰不住来意,低声嘲讽道:“你以为你的这些伎俩能吓住我?从小到大,你哪次能胜过我?有好几次,你想布局杀我的大龙,可哪一次,你不是算错了步数,被我杀得尸横遍野?”
司马毫无波澜,他说道:“鲁公说笑了,那时确实是我输了,但我要告诉鲁公一件事。”
“那时并非是我算错了步数,而是不想惹鲁公不高兴,所以故意输给鲁公罢了。”
“只是这一局不同,我现在想要除去心病,就不能再让着鲁公了。”
“你让着我?”贾谧闻言,当真是气极生笑,他当即准备杀溃太子,让他收回此言。
可等司马此时又落下一子后,他不禁愕然,在他此前看来,原本是自己优势,大龙在战场上横冲直撞,俨然飞龙在天。可不料此时形势为之一转,不知不觉间,太子布下的许多闲棋,在此时竟然相互呼应,形成了一道疏而不漏的大网,要将大龙困在其中。
贾谧顿时有些愕然,他第一次落子犹豫了起来,无论是飞是跳,或刺或转,对手似乎都有应对的手段。最巧妙的是,司马利用角部做了一个劫,即使贾谧胜了,也要连走三步才能吃掉黑棋。可若是吃掉此处,司马便能更加从容地布局,将大龙的道路彻底封死。
他是绝不愿意承认自己弱于司马的,可抬头一看,只见司马手握一枚棋子,颇有余裕地注视贾谧,棋子在手指间不停翻转,脸上的笑意似乎在无声地嘲讽。
沉默片刻后,贾谧突然放下棋子,冷笑说:“你确实是个聪明人,但是很多时候,只靠聪明是办不成事的。”
“哦?还请鲁公赐教。”
“聪明人往往瞻前顾后,想得太多,所以才会有心病。你如今看似十拿九稳,可做事不是下棋,没有人会按照规矩来做。”
说到这,贾谧一挥手,将棋枰上的棋子尽数扫落,顿时哗啦啦的洒落在地,好似下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好半天后,黑白棋子才停止了跳动,宛如,但殿内也安静如夜。
这实在是无礼至极的不臣之举,成都王司马颖起身斥责道:“太子乃是国之储君,你何敢无礼!”
“闭嘴!”贾谧抬眼怒骂道:“太子就在这里,他都没有开口,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司马颖转首去看太子,见太子毫无反应,齐王司马也在一旁沉默不语,他只好悻悻然坐下。
贾谧再去看太子,呵呵笑道:“你以为你赢了,可你根本下不了这盘棋,因为这盘棋我不可能输,我若输了,我有上百种办法,不会让你好过。”
司马微微瞑目,捂嘴咳嗽了几声后,他再睁开眼睛,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郑重神色。他对贾谧徐徐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我从来也没有过,要和你同归于尽的想法。”
“可人在世上,身不由己。这并非我一个人的决心,这是司马氏的决心。我可以退让,但司马氏的天下不能退让。无论我生死与否,都是如此。”
“希望鲁公转告母后,让她好好想想,我只有半年时间给她,我没有什么过分的条件,只要监国之权,除此之外,平阳贾氏的权位我不会擅动,甚至张华、裴的相位我也不会动,这已经是很宽大了。若她还不愿意,到那时候,事态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
“时间不早了,鲁公请回吧,我和太子妃约好了今日一起炊饭,我要先去切肉,就不在这里多陪鲁公了。”
说罢,司马也不愿再与贾谧言语,他翻身下榻,穿好木屐后,从一地纷乱的黑白棋子间迈步而出,然后坐上车舆,径直往后宫方向去了。
贾谧从未见过太子这样的庄重神态,一时有些恍惚,但注视着太子的身影远去,他妩媚的容颜渐露出前所未有的冷峻,呵笑了一声后,随即下榻而行。
他信步把脚下的棋子尽数踢开,随即笔直地走出大殿,对于身旁的两名宗王,他视若无睹。
第292章 孙秀献计
贾谧离开东宫后,旋即驰车返回皇宫,在太极殿东堂,皇后及其党羽正齐聚一堂,等待太子的回复。
东堂还是那个东堂,与会的人还是那些人,但是相似的风光,人已有不同的心境。由于紧张的政局,众人坐在席位上,都已不能闲散安坐,原本威严的殿堂,此时却显得有些许冷清。
或许这就是人心散了的含义吧。虽然众人都活动着心思,在思考未来可能的种种情形变化,但很多人的眼中已没有彼此,往日其乐融融的后党,此时已经蔓延出不可忽视的裂痕,并且仍在继续扩大。
而在贾谧快步进殿入席后,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他,张华先问道:
“鲁公,殿下令您去试探,不知东宫情形如何?”
回忆起这场并不太愉快的会面,贾谧冷哼一声,良久才嘿笑道:
“司马这小子,我过去还真小瞧了他,今天在东宫,他给我摆了好大的威风,上千人来迎我,想吓唬我哩!”
张华在意的却不是这些,他又问道:“您见到太子了,他病情如何?”
“有些哮喘,小病罢了,我看他就是推脱,不想入宫,害怕姨母在宫中设套。”
众幕僚都叹息出声,因为这正是他们最担忧的情况,太子已经在做两手准备,若是逼宫不成,他就将着手政变,在目前的这个局势下,后党的胜算并不算高。
张华对此也早有预料,他沉声问道:“那太子有没有开出条件,让皇后作回复?”
贾谧点头说:“他当然开了,司马话还说得挺冠冕堂皇,他说他可以等我们半年,只要监国之权,不会抢先继位,也不会废除我们任何一人的爵位,甚至有些人的相权都能保全。”
但他随即嘲讽道:“他真当我是三岁小儿了,这种把戏能骗得了谁?现在他还没坐上那个位置,就敢向我们发难杀人,等他真上了呢?到时候,他杀我们易如反掌,必然鱼肉之!他祖宗就是靠这个发达的,莫非当我不知道?”
说到这,贾谧对皇后拱手说:“姨母,依我看,必须想办法废掉他。您已经开了废杀太后的先例,等皇帝死了,他登临大位,您也会被关押到金墉城,下场怕还不如杨艳,必须杀了他,换个听话的傀儡。”
这话真是大逆不道至极,仿佛他真是当今的太子了,听得众人直皱眉头,若政治是这种斗法,哪还有宁日?
裴当即起身反对,他说:“鲁公,现在早就不是宣皇帝诈曹爽的年代了。曹爽不过是一个大臣,骗了也就骗了。可即使如此,司马氏从诛灭曹爽党羽,到平定淮南三叛,彻底取代曹氏,也足足用了二十年。”
“而现在的情况大不一样,曹氏宗亲无权,而司马氏宗亲有权,他们怎会坐视太子与皇后相争?无论哪一方彻底压倒另一方,他们都不会高兴。只有维持平衡,这些人才能左右摇摆,坐收其利。”
“现在他们支持太子,就是因为您和殿下这些年做得太过了,推倒三杨也就罢了,诛灭二王就有些越界了。更别说这些年,您对诸王蔑视太甚,不肯放权,他们怎么能不支持太子呢?”
“但若让太子大权独揽,宗王们又有多少好日子?也是他们不乐意见到的。因此,只要皇后肯向太子让步,他们必然不会再支持太子清算,甚至反过来支持皇后,也未尝不可能。”
贾谧好容易听他说完,立刻起身大声指责道:“你这个叛徒,还敢在这里说话?司马颖去招揽你,你和他谈了两个时辰,怕不是已经把我们卖上了价!”
裴本不想与贾谧多言,可这涉及到立场问题,他不能不辩解:“成都王是亲王,他来拜访,我怎能不见?”
两个年轻人一时在堂内争论不休,其余人则冷眼旁观,并不发表意见。
过了好一阵,皇后才挥手示意堂内安静,发言道:“这里不是争吵的地方,有些话可以到堂下再说。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好反击的策略。”
这一句话便令裴哑火了,虽然表明上,皇后是在斥责贾谧挑起事端,实际上却是支持了贾谧的立场,质疑裴的忠诚。
皇后紧接着问张华道:“茂先公,你是国中智者,我打算废除太子,有没有什么计策可用?”
张华沉默片刻,摇首说:“殿下,太子是不可能废除的,您若废除太子,整个天下都会背叛您,您受得起吗?”
皇后冷声道:“我当然受得起,我治理天下已经八年了,天下和平,我对得起这座江山,如果我都受不起,天下还有谁人受得起?”
她不再问张华,转而问贾模道:“思范,你想了这么久,有没有什么办法?”
贾模也垂首说:“殿下,废除太子容易,您一道手谕即可,可之后如何善后,却非我能所知了。”
再问石崇、和郁等人,大家也都莫衷一是。毕竟目前的局势实在是太过恶劣,稍有不慎,就会和东宫全面开战,而开战胜算又小,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连着遭遇数位幕僚的拒绝,皇后气极反笑,她看着众人说:“我平时任尔等专政,结果就是养出这么一个结果吗?你们何不干脆一刀杀了我,再去向司马献媚,岂不更方便?”
一时间场上噤若寒蝉,良久,贾模才又说道:“殿下,我大概是没有办法了,但是还有一个人找过我,说他能够扭转局面。”
“哦,是何人?”
“赵王长史孙秀。”
孙秀这个名字,在坐的人都很熟悉,但在座的人也对他都没有好感。可以说,后党在政治舆论上如此不利,就是因为孙秀在关西惹出来的大祸。可让人未料到的是,贾模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推荐他,众人都有些迷惑不解。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贾模深吸了一口气,对堂外挥手道:“孙长史,你也进来吧。”
话音刚落,一个矮瘦的人影出现在大殿门外,而后就大剌剌走了进来。
孙秀先对皇后行礼,而后在最末端的席位落座,对着众位后党中坚嬉笑道:“呀,诸公还好吗?”
裴和张华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因为此前孙秀多次贿赂皇后,请求为司马伦谋取一个尚书令的位置,都被两人挡了回去。他们都知道,孙秀这般的小人,口中不说,心里却会常常记恨,如今竟然让他进入了东堂,也不知会惹出什么祸事。
皇后同样也看不起孙秀,但她亦有用人不看出身的胆魄,她此前还从未亲自见过孙秀,此时见他长得如此丑陋,却有着旁若无人的气魄,竟不觉有了一种欣赏之意,直接问道:
“听贾侍中说,你有办法废除太子?”
与此前推辞的众人不同,孙秀先是郑重其事地叩首,而后起身说:“回禀殿下,在下确实有办法,但是想要用这个办法,殿下必须要舍得。”
“舍得?”
“我方才在殿外听到了,裴尚书说得不错,太子现在之所以形势大好,是因为获得了宗室的支持。殿下既然想要废除太子,正面对抗是不可能的,那自然就要先瓦解掉宗室对太子的支持。让他们先从内部乱起来,殿下就可以各个击破了。”
说到这,孙秀先问道:“敢问殿下以为,现在支持太子的那些宗王中,最重要的是哪几位?”
“当然是齐王、淮南王、成都王这三人。”
“哈哈,殿下说对了两人,说错了一人。”孙秀拍着膝盖笑道,“齐王并不重要,你不需要太关注他。因为他是齐献王的嫡子,齐献王是能和陛下争皇位的人,太子怎么敢重用他?齐王也心知肚明。两人现在混迹一起,看似同心,实则异梦,稍有不利的迹象,齐王是不会随太子同去的。”
“相比之下,淮南王与成都王两人,都是陛下的亲弟弟,太子的亲叔叔,他们都因为楚王一事仇恨殿下,想借机攫取权力,但又对皇位没有威胁。太子才会放心重用他们。”
孙秀做结论道:“因此,殿下要做的,是要舍得利诱,断去淮南王、成都王两人对太子的支持。”
“利诱?你让我如何利诱?”
“我有两计献给殿下,第一计就是,殿下您放出消息,声称废除太子后,要立淮南王为皇太弟!”
这一句真是石破天惊,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过,可细细一品,却不由得拊掌赞叹:真是一个绝妙的计策!
如今后党最难以处理的就是,以何等理由来废除太子,太子是司马炎指定的继承人,若没有至公至正的理由,绝对会令后党处于极端不利的舆论风波。可后党这些年的政绩,天下有目共睹,太子再怎么荒唐,也荒唐不过后党,这让他们根本找不出道德审判太子的理由来。
可若是以立淮南王为皇太弟的名义呢?司马允早年就是和司马玮并列的贤王,此次回京探望胞弟,支持太子,也都被世人赞叹。若声称废司马是为了立司马允,就没有人能挑出毛病来了,毕竟司马允的道德是公认的高过太子。
而且如此一来,可以令淮南王与太子之间相互生疑,无论是多么坚定的同盟,恐怕也会因此生出裂痕。而等到废除太子及铲除东宫党羽之后,是否要履行诺言,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无论对孙秀其人有多么鄙视,在座众人都不得不感慨:这真是神来一笔!比当年贾诩离间马超韩遂还要高明!
皇后也为之起身,笑道:“孙长史真是国士啊!不知第二计是什么?”
孙秀说:“第二计也很简单,就是请殿下将成都王调往河北,任命他为镇北大将军。”
这一计并没有前一计那么惊艳,皇后有些失望,她质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是收买司马颖,令他无法顾及京畿。可河北富甲天下,让他坐镇,万一起了歹心,又该如何?”
孙秀流利回答道:“成都王是文弱之人,让他结交朋党,礼贤下士,是能收获人心的。可他的性情不适合用兵,也无法统帅将领,天赋也平平,就算事后起兵,也可以顺利平定。”
“殿下,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任命了。淮南王若在河北,恐怕就不可制了,若立成都王为皇太弟,那废掉太子之后,还有大麻烦。只有这样处理,才能恰到好处地削弱他们。”
“当然,还请皇后多重用赵王与梁王两位殿下,他们两位虽然没有才能,却是朝中老臣了,论资历足以慑服那些太子党羽。”
“不过,除去任命成都王为邺城都督外,其余几事都是不必立即执行的。现在正是他们得意的时候,您先暂且蛰伏。太子不是说要给您半年时间吗,您也让他猖狂半年,找出他最得力的几个党羽,到时候,暴起发难,将这些人一齐诛杀。”
“如此一来,太子寡助,殿下多助,太子也就只能任由皇后殿下处置了。”
孙秀总算是说完了,他这番分析可谓是鞭辟入里,令人耳目一新。而且有徐有急,有主有次。在场诸公也无不对他刮目相看,皇后更是连声叫好,称赞说:“若真能按计划办成,孙长史就是首功,我必封你为郡公!”
孙秀闻言,顿时大喜过望,在地上顿首磕头谢恩,一时痛哭流涕,配合他那张似鼠似猴的面孔,真是丑态百出。
但会议散后,张华却有些忧心忡忡,他在路上同贾模说道:“我听说孙秀和太子党羽往来密切,这样一个好权而无原则的小人,真的会为皇后卖命?”
“这个计划也太过理想,就算离间两王,太子毕竟已经当了九年的太子,根基盘根错杂,也不是皇后能轻易铲除的。”
贾模有些无奈,他说道:“茂先,你说的我不知道吗?可眼下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往前走。如果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也不愿意举荐他。莫非你有办法吗?”
张华哑口无言,他确实拿不出办法,或者说,那些有可能使用的策略,全都贻害无穷。
贾模拍了拍张华的肩膀,说道:“政治就是这样,现在就是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吧。若你我死了,为相已有近十载,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不管怎么说,后党总算是有了反击的策略。只是在孙秀的请求下,他献策一事被列为绝密,并没有外人知晓。
第293章 司马颖赴北
元康九年六月,朝廷发出三道诏令。
第一道诏令,任命成都王司马颖为镇北大将军,使持节,出镇邺城,都督河北诸军事。
第二道诏令,为彰显太子威仪,增添东宫卫率三千人。
第三道诏令,废除鲁公贾谧的秘书监之职,将其贬为太子常侍,同时安排侍中贾模之子贾游入东宫,为太子侍讲。
这三道诏书下达后,东宫属官额手称庆,将其视作为皇后向太子让步的一大标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