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206节

  刘羡想了一阵,没有什么头绪,心想:看来只能从不认识的人里去招募了。

  又过了几日,刘羡把官署内该置办的器具都备齐后,便在太学里张贴告示:声称只要是有才能的人,都可以来荡寇将军府面试,合格者便会礼聘上门,授予官职。

  可惜,告示张贴之后,接连过了六七日,来官署应聘的人都是碌碌之辈,让刘羡大失所望。

  这也难怪,君择臣,臣亦择君。刘羡虽是四品高官,但到底有品无权,身份又敏感,看上去就官运不亨,更何况将军幕府是武职,在这年头被士族所鄙视,远不如王府和州府的职位。

  而且,有才学的人大多自傲,以为凤凰非梧桐不栖。在他们眼里,刘羡大概就是一颗常见的松树,只有麻雀、乌鸦等凡鸟才会在这里落巢吧。

  好在妻子提醒刘羡说:“辟疾怎么忘了,你不是还有一个姓阮的妹夫吗?”

  刘羡这才想起来,当年他被贬出京的时候,把堂妹刘道容嫁给了阮氏的旁支阮放。这还是他亲自操办的,算算年纪,阮放今年正好十九岁,也到了该入仕的年纪了。

  他立马去了一趟阮庄,与阮放交谈半晌,当年的贫寒少年,如今已经学有所成,刘羡但有考校,他都对答如流。刘羡非常满意,就征辟他为幕府的录事。

  既然开了这个口子,刘羡又向妻子询问人选。阿萝紧跟着向刘羡推荐了自己的侄子曹苗、还有出身世交夏侯氏的夏侯承。

  说起来,这两人刘羡也是见过的。曹苗小字阿瓜,是刘羡第一次在阮庄见到鄄城公曹志时,那个给刘羡引路玩笑的孩童。而夏侯承,则是夏侯湛的儿子。夏侯湛读过老师陈寿所著的《三国志》后,主动烧掉自己所写的《魏书》,给刘羡很深的印象。

  现在这两人都长大了,也都是弱冠之年,出身文学世家的他们,自然熟读文学经史,也擅长庶务律法,刘羡便请曹苗担任门下书吏,夏侯承担任功曹书佐门吏。

  但即使如此,像司马、主簿、功曹,这几个幕府最重要的位置,刘羡还是招不到人。他认为夏侯承等人文气太重,在没有经历足够的磨砺前,还不适合担任这样的重任,所以仍然奢望能够招到更好的士子。

  可惜,椽属小吏很快是招满了,但让他眼前一亮的凤雏仍不知藏身何处。

  这天,刘羡又婉拒了三名寒士,这些寒士见面就是清谈,打扮也模仿所谓的名士,可真才实学却全然没有。寒士们失望而归,刘羡也觉得有些气馁,便坐在馆阁的二楼窗台前,对着前院的杏树发呆。不料忽然有苍头来报说,门前来了个年轻人拜访,自称是使君的故人。

  一看名牒,原来来的是傅畅,刘羡连忙下楼接待。出门一看,来的不只是傅畅,还有几名青年与之并行,其中一人刘羡认识,是江统的好友郗鉴。

  傅畅进来就向刘羡问候:“使君,我等唐突拜访,不算打扰吧?”

  刘羡笑道:“我这里官署初开,人都没有凑齐,哪里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于是就招待他们入府喝茶,开始闲聊家常起来。

  说起来,傅祗在这次平叛中总揽后勤,虽没有立下前线战功,但他处事公道,又能安抚军心,被朝廷认定为甚有苦劳,战后便升迁为卫尉,名列九卿之一。但不知为何,近来好像犯了病,直接逊位了。

  刘羡就问傅畅说:“灵州公犯了什么病,他现在身体还好吗?”

  傅畅说:“我家大人也没什么大病,就是犯了风疾,在家养几天就好了。”

  风疾还不要紧?刘羡闻言大惊,老师陈寿气疾和风疾一起犯,平日不能下榻,言谈也不能自如,眼看气息奄奄,命在旦夕了。怎么听傅畅的语气,傅祗似乎并无大碍啊?

  他转念想到傅祗“官场小刘备”的名声,顿时明白了七八分。看来这位灵州公是感受到了洛阳政局复杂,不想被暗潮裹挟,便以养病为名躲躲风头,等尘埃落定再复出做官了。

  傅畅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谈,而是打量着刘羡周遭的布置,笑道:“使君这里真是好地方,拿着朝廷的俸禄,却能天天无所事事,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有些当年老阮公的意思了。”

  刘羡则笑道:“世道说得好听,可我这里连幕僚都招不满啊!”

  “不是使君太苛刻了?”一旁的郗鉴打趣道,看起来,刘羡近日招募不顺的消息,也传到他们耳中了。

  “不敢不苛刻啊!”刘羡回忆着在关中的遭遇,感慨道:

  “我在关西平叛时,最大的教训就是,若想做成一些事情,那就要有志同道合之人相助。不然的话,相互掣肘,勾心斗角,不仅最后一事无成,还会遗祸百姓,这是何苦呢?不管有权无权,我现在既开幕府,还是想有一番作为的。”

  “那使君的志向可谓是高远了。”傅畅点点头,问道:“那敢问使君,不知我符合使君的标准吗?”

  说罢,刘羡先是一愣,随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自然知道傅畅的才智,只是以傅畅的门第之高,是没有必要走幕府入仕的。

  傅畅又说:“使君还记得我在泥阳的想法吗?我已经问过我家大人,得到他首肯了。”

  傅畅指的是,他欲娶刘羡族妹,与安乐公府联姻一事。

  这真是一件大喜事,若北地傅氏与安乐公府相联合,刘羡的家族网络也就更加扎实,虽然还不如开国八公府,但也算迈过一流世家的门槛了。纵使刘羡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时也难免喜上眉梢。

  他笑说道:“好,好,有世道襄助,我怎愁一事无成?”

  而借此机会,在一旁的郗鉴躬身行礼道:“若使君不嫌弃的话,在下也想略尽薄力。”

  与此同时,随行的一名名叫桓彝的青年也如此行礼,说道:“久闻将军大名,愿图将军之志!”

  原来,郗鉴出身寒门,桓彝家道中落,他们都颇有一身才学,只是不喜当下玄谈浮夸的风气,一直没找到心仪的举主。此前,他们也没有考虑过要来刘羡麾下做事,毕竟年龄相近,却来做他人下属,又无甚权力,未免有些尴尬。

  还是傅畅在他们面前极力推崇刘羡,说他并非池中之物,强拉着这些人前来拜访,方才听到刘羡说到“志同道合”四字,说到了他们心底,也就触动了入仕的心思。

  刘羡稍加考核,不难发现,这两人尚儒风,知礼节,又兼修文武,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刘羡当即把他们征辟入府,任命郗鉴为司马,桓彝为主簿,傅畅为功曹。

  就这样,荡寇将军的官署架子就算是搭建完成了。

第284章 淮南王进京

  淮南王司马允进京,是在四月立夏。

  阳光还没来得及炽热,梅雨的阴云已经笼罩在邙山上空,似乎随时会挥洒些许清冷。地上开始蒸腾起些许湿气,即使还没有下雨,道路和土地就已经变得有些泥泞了。

  作为由先帝亲自任命的出镇藩王,也是当今朝廷惟一不能掌控的实权藩王,朝廷表现出了极大的尊重,早早就派中书令陈准与鲁公贾谧去成皋关前去迎接,并按照事先的安排,先到峻阳陵拜祭先帝,再到太庙告祭祖宗社稷。

  等到洛阳市民看到淮南王队伍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街道上的人原本并不多,可当人们看见淮南王的旗帜和队伍后,却不约而同地被震惊了,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大家纷纷到街道上来一睹淮南王的风采。

  人们前来围观的原因无他,只因为淮南王的队伍过于特立独行了。

  淮南王司马允身穿赤色戎装,骑一匹枣红大马走在最前。众人看他面目,司马家独特的深眼窝,一双漆黑的瞳孔犹如深夜里的孤狼。而五官端正,皮肤白皙,微微露出浅根的胡渣围绕着两腮和下巴,透出俊朗与英挺的气息来。

  而在他的身后,一千名壮士身着白衣,怀中抱剑,头戴斗笠,如同幽灵般成群结队地行走在街道上,又好像凭空下了一场大雪,给洛阳带来了森森寒气。

  一个有眼力的人说:“这些人似乎都是剑客。”

  有人笑道:“这当然是剑客,不瞎的人都看得出来,还用你说吗?”

  那人摇首说:“这些人不一样,他们并非那种挂把剑装样子的货色,似乎都是杀过人的老手,恐怕手下还不止有一条人命。”

  或许是为了打压气焰吧,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就在淮南王队伍路过马市的时候,有四五匹空鞍的惊马从街道上跑出来。旁边围观的市民很多,见无主的马儿狂奔逼近,人们如退潮般惊慌地后退。那马儿即将接近淮南王队伍,结果这些剑客们都毫无异色,依旧缓缓前行,脚下步伐丝毫不乱,一副从容不迫见多识广的样子。

  后面有一名剑客,突然停住脚步,他待马儿奔来的时候,一个侧身,手中突然拔剑而起,剑锋如游龙般划破长空,一瞬间之后,那匹奔马已被斩断了头颅,马身轰然倒地,鲜血汨汨不断地流在地上,散发出令人呕吐的腥味。而他及时收剑回到队伍,身上不染丝毫血迹。

  失去了头马后,后面的奔马也都清醒了,它们立在原地,畏缩地打量着剑客队伍,然后开始下意识地往后退。围观的民众见了,都对此人的剑术和力量赞叹不已。

  对于这件小插曲,司马允仅仅是看了一眼,并未露出任何神情。而对于民众来说,这反而增加了他的威严,让人更加敬畏和佩服了。

  有人说:“当年楚王殿下进京,也就是这个样子吧!感觉就像是在昨天一样。”

  “是啊,楚王殿下是个好人,当年洛阳王府放贷,他是唯一不收息的呢!谁知道,竟然会是这么一个下场。”

  的确,这次司马允进京的景象,很难不让人想到当年武皇帝司马炎去世后的情景。那时楚王司马玮前来奔丧,也是去拜祭崇阳陵,也是带着千人侍卫,令摄政的三杨胆战心惊。两人本是亲兄弟,此时情形又如此相像,难免让人引起不好的联想。

  “听说淮南王殿下是来探望重病的清河王殿下的呢!真是兄弟情深啊!”

  “嘘!慎言!难道淮南王殿下和楚王殿下就不是兄弟吗?”

  虽然淮南王只是刚刚抵达洛阳,还没有任何表示,可即使是路人都能猜到他的想法。也都能想象,接下来的洛阳会发生什么。

  在政局已然变得波谲云诡的今日,淮南王恐怕并不会维护什么和平,而是会去做一些更过激的选择。

  事实上,朝廷也是这么想的。在淮南王抵达的当日,皇后下诏,令所有的宫卫都被调出来迎接司马允,司隶校尉、河南尹、城门校尉、洛阳令,全部领着部下严阵以待,执行戒严。名义上,这是为了表示朝廷对他的尊重,但实际上,这更像是一种面向淮南王的示威与警告。

  但面对这种威胁,司马允面不改色,他坦然自若地率众入宫,而后孤身进入朝堂,拜见天子与皇后。

  与之作伴的还有宫中值班的所有高官,诸如中书监陈准、中书令张华、秘书监贾谧、尚书令司马肜、尚书左仆射裴、吏部尚书刘颂、侍中贾模、司徒王戎、北军中候王衍、骠骑将军司马伦皆在列。

  此时已是夜晚,入朝礼也接近尾声。在这样重大的场合,只要相互寒暄慰问一阵,大家一起用过晚膳,维护一个基本的体面,就可以宣告正式结束了。

  不料在这个时候,司马允突然道:“皇后打算何时归政太子?”

  这一句话毫无预兆,完全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后党众人都狼狈不已,过了好一会儿,张华才回答说:

  “殿下何出此言?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不是皇后的天下,也不是太子的天下,所谓归政一说,我等听不明白。”

  司马允定睛凝视张华少许,断然说道:“这是我们家的家事,哪里轮得到你个寒士来多嘴?”

  随即又看向皇后,问道:“还请皇后回答,打算何时归政太子?”

  这一句话说罢,皇后的脸色已然铁青,张华更是脸色惨然。但皇后又不好不回答,只能顺着张华方才的话术说道:“九殿下何出此言?如今朝政事事出于陛下,与我何干?”

  司马允闻言,当即又转首问天子道:“陛下,皇后所言,是否为真?”

  天子看了一眼皇后,吞吞吐吐地说:“九弟多虑了,每日皇后给我递来文表,我都是看过再盖玺的。”

  “这么说,就没有不盖玺的?”

  “没有没有,父皇不是说过吗?要多听别人的意见,不要独断专行,我一直牢记在心呢!这段日子,只要是有三省署名的文表,我统统都盖玺了。”

  “文表都是谁拿来的?”

  “当然是皇后拿来的。”

  兄弟对话结束后,司马允再看向皇后,以及在朝堂上作陪的高官们,冷笑道:

  “这就是皇后所说的不摄政吗?不会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吧?”

  如此发言,更是令气氛剑拔弩张,紧张至极。裴又起身缓解道:

  “殿下何必如此?自古以来,夫妻相互扶持,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有什么摄政不摄政可言呢?”

  裴是开国八公之一,晋朝的顶流士族,司马允不好再叫他闭嘴,但他仍然冷眼相看,反问道:

  “你和我谈自古以来,莫非不知道,后宫干政,此内出外业,往往是祸国之先兆吗?”

  裴张口便答道:“后汉时,汉和帝病重不能理政,令邓皇后知外朝事,未尝有所损害。皇后临机决断,接连平息叛军,不也是有大功于社稷吗?请殿下不要引喻失义,有伤兄嫂之和。”

  “如今太子已经成年,那皇后为何不归政于太子?”

  “父尚在,子若谋之,岂非逆人伦之大常耶?”

  “父老病,子持家业,赡养之,何逆伦常?”

  “……”

  双方你来我往,辩论了数个回合。不得不说,裴确实是一个辩论奇才,不论司马允从哪个角度进行抨击,裴总是能引经据典,第一时间找到话术进行反驳,这大大缓解了在场众人的压力。

  司马允也无意进行这种口头上的辩论,他的目的仅仅是施压而已,眼见辩不倒裴,他抿起嘴唇,继而当众冷笑,指着裴说道:

  “公道自在人心,如果耍嘴皮子就能颠倒黑白,那贾充都能成为魏室忠臣了。”

  这句话说出来后,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因为这是铁一样的指控,后党们本来就心里有鬼,听到这句话,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尤其是身为贾充子孙的皇后和贾谧,此时更是气得发疯,一个面沉如水,一个浑身发抖。

  但不论如何说,淮南王的这次突然发难,至少还没有正面击败后党,朝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可如此同时,淮南王的诘问也令后党再次处在风口浪尖,后党偏偏拿他毫无办法。一来淮南王的话题根本不能当众讨论,大家只能当做无事发生,二来也不敢将淮南王再放回扬州,若是他率众起事,朝廷是完全无力阻止的。

  所以综合来看,这次入朝的舆论战,司马允已经先胜了一筹,而后党毫无还手之力。

  而这种公然的矛盾激化,也令太子党与宗室们大为振奋,一些还在为征北大将军心动的人,见政局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后,也开始收敛心思,继续坐观局势的进一步发展。毕竟若后党无法控制局面,那许诺也就是无效的。

  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想知道,接下来,淮南王会怎么出招。

  但司马允并不着急,入京的第二日,他按照事先的承诺,先前往清河王府邸,去探望自己病重的兄弟。

  清河王司马遐,如今已经病入膏肓了。虽然今年他才二十八岁,但司马允见到他时,这位往日以容仪俊美,神采非凡著称的亲王,如今已经形销骨立。

  司马遐实在瘦得惊人,明明身为国家最重要的几个藩王之一,可他看上去如同饿殍。躺在榻上时,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指骨和腕骨的凹痕,似乎连接骨头的不是皮肉,而是一层蛛网织成的黄纱。

  司马允握住司马遐的手时,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却又分明能感受到他血脉中衰弱的跳动。再看骨肉兄弟的脸色,全然蜡黄,堪比尸体。

  此时正值晌午,清河王妃周氏端了一碗粥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司马遐扶起来,然后一勺一勺地喂食,仅仅喂了小半碗,司马遐便咳嗽着吃不下了。

  见此情形,司马允极为心痛,他问周氏道:“十三弟一直吃这么少吗?”

  周氏微微摇首,蹙眉答道:“九兄,我也没有办法。这些年,我经常劝深度,让他多吃一些,注意身体。可怎么说也没用,他就是食不下咽,而且只能吃一些清粥,稍加些肉味,他便会吐出来。我就只好想些办法,多加些药材,让他稍微补补,除此以外,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十三弟到底是什么病?医疗说了吗?”

  “殿中医疗说了,这是忧思繁多,郁结成疾,可我想尽了各种办法,都不能令他放下心结……我、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请九兄莫要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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