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205节

  另一人刘羡就不认识了,不过从他峨冠博带的雍容风度来看,应该也是一名宗王。只是相比于司马颖,他的眼神更加坚定,一看就是有主见的人。

  他们三人好像正在榻上对弈,司马颖执黑,太子执白,另外一人旁观。见刘羡进来,就把手上的棋子都放下了。

  司马指着刘羡对那两人说:“齐王,成都王,你们看看,这就是我们东宫出来的人才,现在是闻名京华啊!”

  原来另一人就是齐王司马,刘羡连忙向两位宗王拱手行礼。而司马挥手间,东宫内的其余宫女侍卫已经全退出去了。

  成都王对刘羡微微一笑,客套说:“久闻刘君大名啊!令堂去世之时,我深感同情,还感叹造化如此残忍,竟将活人逼入绝路。没想到啊,您竟然成为了一位国家栋梁,想必令堂泉下有知,也会深感欣慰吧!”

  刘羡平时听从的吹捧多了,但提及母亲的人却很少,司马颖如此说,令刘羡心中一暖。他正要回话时,一旁的齐王司马突然插话道:“刘君的官署已经定下来了吗?”

  刘羡答道:“已经定下来了,就在马市南边。”

  “这样啊。”司马想想又说:“我在宫中听说,鲁公贾谧将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这次将你调为荡寇将军,并没有再让你领兵的打算,而是准备让你负责些管理军粮、甲仗的杂务,不再起用你了,你可有心理准备?”

  刘羡听到这话,先是抬头看了司马一眼,而后又看向司马,见太子面无表情,刘羡便慢慢回答道:

  “在下也不是第一日步入官场,有些事情,自然也是知道后果的。”

  “那你怎么看鲁公?你恨他吗?”

  “身为臣子,当然不是凭借好恶来做人做事,我与鲁公有龃龉,恰恰是因为鲁公做事只讲私情,不论公义。”

  司马仍然咄咄逼人,他再问道:“什么是公义?”

  刘羡回答道:“当然是举贤用能,亲亲爱人,上慰江山社稷,下安黎民百姓。”

  “哦?”司马目光炯炯地盯着刘羡,再次发问道:“难道不是恪尽职守,忠君爱国吗?”

  现场的气氛顿时冷下来了。很显然,齐王的这番发问,是要刘羡向司马表忠心,无论司马过去对刘羡有多么大的恩德,但时间总会改变一个人,再次确认忠诚是有必要的。可如此强迫性的发问,未免有些不体面了。

  刘羡沉默片刻,回答说:“莫非方才在下所言,并非忠君之道耶?”

  司马说:“若有篡逆之贼,横行于世,忠臣该当如何?”

  刘羡说道:“自然当杀奸贼,平篡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可臣子也不能忘了本质,要致君尧舜,匡扶主上过失。”

  说到这,场面又再次安静下来。太子司马挥了挥手,对一旁的司马哈哈笑道:

  “哈哈哈,齐王,我怎么说来着?刘怀冲就是这样一个喜欢犯上的人,没有人能在口头上赢他。我都不敢这么和他说话,你来自讨苦吃!哈哈哈……”

  司马如同孩童般笑个不停,有些紧张的气氛立马缓和,司马也笑了起来,他再次对刘羡说:

  “你确如太子所说,是名心怀天下的良臣。”

  刘羡低头说:“您过奖了,我不过是名直臣。”

  司马颖接话说:“现在朝中多是佞臣,直臣已是很难得了。殿下要重用的,就是刘君这样的人。”

  这些话听得太子司马直皱眉头,他再次摆摆手,说道:“刘羡刚刚在关中经历苦战,刚刚回来一趟,很多事情都还没弄清明白,没必要和他这么绕来绕去。”

  说到这,他又指着刘羡说:“他是我信得过的人,很多套话空话也不必多说,直接告诉他就行了。”

  司马开门见山地对刘羡道:“刘羡,我已经到了一个很危险的地步。”

  “危险?”刘羡略有些诧异,从回京的种种迹象来看,现在后党已经招惹到了极大的不满,不仅太子党和宗王联合起来了,后党本身内部也在分裂,又听说淮南王司马允也将回京支持太子,虽然形势错综复杂,宗王也不一定可信,但至少太子确实是优势,怎么会变得危险呢?

  司马显然知道刘羡在想什么,说道:“你是打过仗的人,应该知道,不是哪一方强就一定能获得胜利,何况现在我并非是强势的一方,朝政还握在我母后手里。”

  “我母后是一个敢杀人的人,当年她就敢骗楚王杀汝南王,现在自然也敢杀我。她之所以长久以来没有下手,就是她觉得还能控制住局面,如果到了她控制不住的时候,或许就是我的死期。”

  刘羡说道:“光杀人不能解决问题,皇后若是如此不智,她便是疯了。”

  司马冷笑道:“你知道的,她们贾家的人,早就已经疯了。更何况我打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贾谧最近在金谷园设坛祭拜,求问天意,你说他们打算干什么?”

  齐王司马在一旁说道:“殿下,照我所说,就应该直接带兵兵谏,您是武皇帝亲口承认的太子,要中兴社稷的明主,登高一呼,谁敢不从?必然能够擒获妖后,诛杀后党。不能再由妖后祸国殃民了!”

  可说到此处,司马的神色又变得非常寂寥,他反问道:“自古以来,有太子弑杀皇后,逼天子退位的事情吗?”

  这一句顿令司马哑然。这确实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即使是汉武帝时期的巫蛊之祸,戾太子刘据造反,都是打得清君侧的旗号,若说让太子下令弑杀皇后,那也太耸人听闻了。

  司马接着道:“若是我下了这样的命令,便大大违背了孝悌之道,国家以孝治国,将来我即使登基,又如何让人心服呢?恐怕到了那时候,人人都要说我是无道昏君。宗室们怎么看我?天下人怎么看我?史书记载下,数代之后,后人们又将怎么看我?”

  这也是实话,刘羡看着太子疲倦的神情,心中暗道,太子确实是可怜人,他所在的局面是历代太子从未见过的。天子没有真正的理政能力,皇后摄政,却又和太子不合,诸多宗室分割权力,又觊觎更高的权力。更别说,朝中还有像王衍石崇、孙秀这样的投机士族,数不胜数。

  所有的重压都压在太子一人身上,他要处理的难题恐怕比那些开国之君还要多,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司马对刘羡叹息道:“刘羡,你能体会到我的难处吗?不管母后如何待我,我如何想扳倒她,我是绝不能杀她的,我只能逼迫她退位放权,而她却想杀死我。”

  刘羡沉默少许,说道:“皇后是一个刚强的人,她恐怕很难放手。”

  “确实如此,所以我才会召淮南王进京,一来让她有所忌惮,不敢直接做最坏的选项,二来是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去和淮南王斗,但暗地里我就可以去做一些事情。”

  “殿下打算怎么做?”

  “主要是三件事,其实也是一件事。”

  司马深吸了一口气,对刘羡说道:“接下来的话,我希望你当作绝密,谁也不要透露。”

  “是。”

  “第一件事,我要在洛阳散布流言,告知百姓,皇后有废太子的心意。这件事,是齐王负责的。”

  司马微笑颔首说:

  “请太子放心,我已经准备好了数首民谣,不日就将在街坊传唱。”

  “第二件事,我要私下里拉拢那些后党,让他们站回到我这一边,只有他们放弃了母后,我才能确保在大体稳定的情况下,继承大统。这件事,我是交给成都王负责。”

  司马颖拱手说:“殿下重托,颖不敢辜负。”

  说到这,司马再将目光投向刘羡,说道:“刘羡,第三件事,我要交给你来做。”

  刘羡闻言一惊,心想齐王和成都王是宗室至亲,太子任用他们是理所应当,可自己是什么身份,太子竟然将自己与齐王和成都王并列?看来接下来要交给自己的,恐怕不是什么轻松又方便的事情。

  司马仍旧如往常一样,轻易地看穿了刘羡所想,他说:

  “刘羡,我说的这件事,除了你,我手下没有别人能做,我只能交给你来做,也相信你能做好。”

  “虽然很艰难,但功成之后,不管你要什么官职,我都能答应你,如何?”

  刘羡沉默良久,他说:“还请殿下明言。”

  司马徐徐说:“我需要你来杀人。”

  “杀人?”

  “你知道,光靠言语是不能改变人的,偌大一个朝堂,想让人让出位置,有时候也不得不流血。我要你杀一些人,刺杀一些无法改变却又恶贯满盈的人。只有这样,我才能吓破一些人的胆,彻底地瓦解后党,逼迫皇后就范。”

  刘羡听到这里,心下恍然,他明白司马这么急切地见自己了。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行动,虽然司马没有明言,但不难猜出,他想要杀的人都非同小可。现在的禁军大部分还在后党掌握中,在后党眼皮底下杀人,一旦被发觉抓捕,下场如何,恐怕不难想象。

  因此,办这件事的人,一定要对后党深恶痛绝,绝对不可能妥协。又要有一定的魄力和行动力,同时又懂军事。最重要的一点是,是太子自己的人,而非亲王的人。从这些角度来看,太子手下,恐怕确实只有自己合适。

  但与此同时,刘羡又对司马的布置感到惊叹,这位在世人看来荒唐不已的太子,心思是何等的缜密!在这种乱局之中,还能想着确保大局不乱,进行和平交接,他确实当得起司马炎对他的称赞,在才智上并不逊色于司马懿。

  只是,刘羡看向他身边的两位亲王,又想起赵王、梁王,还有数年未见的淮南王。他想:对于太子来说,解决皇后恐怕仅是一个开始。

  思忖片刻后,刘羡回答说:“这恐怕不是臣一人所能做到的事情。”

  “是,所以在淮南王进京之后,我会给你派一些帮手,至于你何时动手,如何动手,这由你自己决定。”

  双方都是聪明人,至少在对付后党这件事上,大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没有再要什么多余的承诺。

  话说到这,司马亲自给刘羡斟了一杯酒,笑着递给他道:“这杯酒给怀冲壮胆!”

  刘羡接过来饮了一口,不料入口后,一股出乎意料的苦腥味直冲喉咙,令他难以下咽,竟将酒水咳了大半。

  司马见状又大笑,他拍着手说:“刘羡,这是我为你备下的这壶熊胆苦酒,味道如何?”

  原来是一场恶作剧,刘羡苦笑着想,太子真是没变,还是像以前那样爱捉弄人,他回道:“在下无福消受。”

  不料司马淡然自若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默默饮下,而后轻叹道:“可我却不得不消受啊!”

第283章 初建官署

  太子司马让刘羡杀人,但那是在淮南王入京之后的事情,还有一个多月。这并不着急,刘羡眼下要忙的,还是要先建立自己的官署。

  刘羡定下修建官署的地方,此前是鹰击将军何崇的宅邸。何崇五年前去世以后,这座宅邸就空了下来。这是一座标准的武官官署,占地比安乐公府要大。走过府门后,前面是议事的大堂,中间是办公的馆阁,后面是可供三十来人住宿的两进院落。东面是一座可以跑马的靶场,西面则是一座仓库。

  由于大体的框架都在,所以装璜用不了多少时间,少府请了工匠过来,将整座官署粉刷了一遍,把所有的屋瓦也换了新,再配上一些基本的家具,差不多过了十日,荡寇将军府就修葺一新。

  修缮完成后,刘羡当日就带着阿萝住了进去。

  对这座荡寇将军府的第一印象,刘羡还是很喜欢的,议事堂种了一株高大的杏树,此时正是杏花落时,香雪纷飘,落了一地的粉黛,步至树下,举首观看,可以看到斑斓的日影下,花枝摇曳,清香袭人。

  刘羡站在树下,深吸了一口花香,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颇有些感叹地说道:“一年春天,又要过去了啊。”

  阿萝不知刘羡心事,还以为他是感慨时光飞逝。一边指挥家里的苍头把牛车上的铺盖等物件搬去屋内,一边对丈夫说道:“时间确实不早了,辟疾,这里的物件有好多缺的,你赶紧看看,有什么要的,赶紧去买,或者找些木匠来做,要是等过下个月农忙收麦子了,那就不好办了。”

  刘羡连声答应着,将袖子提起,袍服的下半截揣入腰中,一面帮忙搬运家具,一面打量着这个新官署,心中不免有些讶异。

  虽然早有预料,可不得不说,这个地方还是有些太空了。别说什么屏风、挂画等装饰用品,很多房间内就连基本的床榻都没有补齐,更别说办公的书架和席案了。因此,需要采买的东西非常多,就连碗筷杯盏都要准备。

  如此,刘羡干脆拉着两个官奴去东市采买,不到半日,就买了满满三辆牛车的货物。可即使这般,也就是勉强能住罢了。要彻底地将官署收拾出来,成为一个舒适的小家,恐怕也还要一段时间。

  忙了一天后,刘羡和妻子都很疲倦了,但是躺在崭新的房间里,夜里一时还睡不着。阿萝听着窗外的鹊叫声,对刘羡说:“以前从这地方路过的时候,只觉得这里好像行人稀少,没想到会这么空呢!”

  “很正常。”刘羡知道前主人的身份,告知阿萝说:“前主人鹰击将军何崇,是孙吴尚在时投降的将领,当年武皇帝为了表示宽仁,曾给他三品将军的待遇,朝中贵人也都礼遇他。孙吴灭亡后,就不用做这个样子,这里也就门可罗雀了。”

  “这样啊,那他后来怎样了?”

  “据说,何崇投降的时候,妻儿都留在孙吴,被孙皓杀了。何崇在洛阳没有成婚,也没有养什么门客。后来渐渐地老了,只有两个老奴照顾他,等他老死了,这座府衙也就彻底空了。”

  “真可怜啊!”阿萝听后有些同情,随即又问刘羡道:“说起来,你为什么要挑这样的宅子,难道不觉得风水不好吗?”

  刘羡笑道:“还好吧,我觉得乱世之人,能够像何崇这样无病无灾的终老,就已经很幸运了。”

  “言不由衷,你是这样的人?”

  “实话实说就是,我认为房屋没有凶吉之分,不然像我这样杀过近百人的,岂不是要被厉鬼缠身?”

  “你呀,你呀,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阿萝想了想说:“明天我还要请张天师的弟子过来驱驱邪,你官署新开,还是要注意点为好。”

  “可我这官署并没有什么事务啊?”

  “越是如此,越要慎重。”阿萝翻了个身,半身靠在刘羡的胸膛上,细细嘱咐道:

  “既然没什么事务,朝廷也不派人,那就是你自己的官署,更加要爱惜才是。你一定要招一些有才能,又信得过的人,这样只要机会出现了,你就能立刻把握。我看洛阳现在的气氛很紧张,将来一定是会有机会出现的……”

  说着说着,阿萝渐渐有些发困,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然后睡着了。

  刘羡却还保持着清醒,正如妻子所言,建立官署其实是一件大事,他也在思考,到底该如何建立自己的官署。

  按照汉朝惯例,将军的官署其实便是后世闻名的幕府。因为与其余官僚不同,将军之职居无常定,所在即为治所。而将军又常常身居于幕之后,所以便称之为幕府。

  而将军作为武职,与其余地方府衙的最大区别就是,幕府的人员组成是完全由将军自己决定的。

  身为晋朝的四品将军,刘羡现在可以有司马一人,长史一人,分别作为两名副官。主要下属又分别有主簿,功曹,门下都督,录事,兵铠士贼曹,营军、刺奸吏、帐下都督,功曹书佐门吏,门下书吏,共十人。每名下属又配备有专门辅佐的椽属小吏三人,整个幕府合计有四十二人。

  这四十二人是朝廷认可的正式官僚,会供给俸禄,也可以说是将军最大的资本。遭遇战乱时,这四十二人会与将军荣辱与共,克难定乱。和平时期,将军就可以利用这些职位来结交士族,不用考核,便能推举士子入仕,一旦推举的人做出一番事业,幕主自然也能分得识人之明,立下功劳。

  现在这个时间,刘羡是不可能利用幕府来结交士族了。根据太子司马的说法,要不了多长时间,太子党就会和后党刀兵相见,刘羡必须收拢一些自己可信又有才能的人才,才能确保在政治风波中安然无恙。

  只是该用谁呢?

  有些人选,刘羡心里是有底的。李盛、孙熹、张固等人尚在长安,处理完善后事宜后,就会赶来洛阳,也就是这个月的事情。等他们来了,刘羡准备让李盛作为长史,孙熹担任帐下都督,张固担任门下都督,诸葛延担任刺奸吏。

  可这也不过占用了四个人选,抛去那些椽属小吏外,剩下的位置还有八人,这该怎么办呢?

  按照传统,此时应该重用自己的家人。但想到家里那些兄弟,既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也没有上过战场,刘羡实在不觉得他们适合入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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