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207节

  说罢,周氏便以袖泪,嘤嘤哭泣起来,司马允好容易才把她劝走了。

  而面对妻子的哭泣,这位重病的亲王全程不发一言,只是望着天花板,就仿佛木偶一样,似乎毫无情感。

  等妻子走后,司马遐才终于开口说话,他问候司马允,缓缓说道:“九兄,你还没有什么变化,真好啊。”

  司马允说:“你却瘦了,没必要这样,这么亏待自己,只是令皇后高兴罢了。”

  司马遐缓缓摇头,他将眼神移向司马允,茫然地说:“我只是记起当年,你,我,还有五兄,三兄弟在一起到处玩闹,偷四叔公(汝南王)宝贝的时候,当时多么快乐啊!”

  “可俯仰之间,除了你,什么都变了,我和五兄,已经是大晋罪人。”

  “四叔公的鬼魂天天缠着我,他每夜每夜地和我说话,他说,人生来就有罪,所以才会衰老,死亡。人应该平日里反省罪恶,再将其忘却,就能洗去自己的罪恶,回到过去。”

  说到这,司马遐露出一阵狂喜,他连声追问道:

  “九兄,你是不是成功了?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努力到现在,总是忘不掉过去,四叔公说那是最后一步,只要念头够坚定,物我就会倒转,可我至今迈不出那一步。”

  司马遐自顾自地说着,而司马允已经哑然了。他本以为司马遐忧伤过多,不能饮食。却没想到,司马遐的精神不是积郁,而是已经疯了,他甚至无法和人正常地进行沟通。

  悲伤如同一场冷雾,掩盖了司马允的所有情绪,他只能拉着司马遐的手,在心中默默道:

  “深度,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罪,但有些人确实罪有应得,他们都会为此付出代价。”

  陪伴一日后,淮南王正式到东宫拜见太子司马,这是一个讯号,意味着洛阳的新一轮政斗,正式拉开帷幕了。

第285章 楚王祠堂前的密会

  即使洛阳人早有预料,但司马允进京带来的巨大政局动荡,还是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人们都以为,无论淮南王对皇后有多大的不满,至少还会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和平,仅是从一些人事的任用上对后党进行较量,这是政治的默契。可结果却是,淮南王一入朝,竟面对面地对皇后及后党要员进行抨击,这极大地动摇了朝臣们对和平的信心,洛阳的气氛也顿时紧张起来。

  许多人都相信,一场火并恐怕是在所难免了。

  不过从明面上来看,这和刘羡关系不大。他如今是个无权将军,也就参加了欢迎司马允入城的仪式,后面那场剑拔弩张的宴会,刘羡是无缘见得的。而在洛阳因淮南王发难而闹得沸沸扬扬,流言四起的时候,他仍然在自己的官署内鼓捣装修,一面找王衍张罗着要钱要权,一面准备和傅氏的联姻。

  这可以说是安乐公府二十年来仅次于刘羡成婚的大事,北地傅氏名满天下,是关西第一等的名族,论声望恐怕还要胜过鄄城公府,两家打算联姻,在洛阳也不算小事了,因此阖府上下都忙碌起来。

  刘羡对此很上心,他非常欣赏傅畅,也希望这桩婚事能使双方满意。因此,他和家里的长辈们议论,又在十余名族妹们中精挑细选,花了五日来确定人选。

  他最终选中了四伯刘瓒家的三女。三女名叫刘娇,佳龄十六,肤白貌美,气质也贤淑文静,也读过一些诗书,正好可以出阁。最难得的是,她不骄不躁,待人落落大方,刘羡很看重这点。敲定人选后,刘羡就去拜访傅祗,两人定下了纳采、问名的时间,等流程走完,应该五月能下聘、六月就能成婚了。

  可惜的是,因为淮南王入京而导致的紧张大环境,除了少部分朋友前来贺喜外,其余高门并不关注这件事,或者说,他们不想做出任何可能会导致他人误解的表态,还在观望事态的发展。

  虽说长辈们都觉得很可惜,刘羡倒觉得这不是坏事。在他看来,夫妻之间真的幸福倒是最重要的。已经是联姻,就没有必要再添加更多的政治色采了。

  尤其是现在,自己已被太子托付重任。

  按照约定,淮南王进京之后,司马会设法联络刘羡,令他去刺杀后党,向皇后施压。可一连数日,刘羡都没有收到消息,这让刘羡有些诧异,一度怀疑是否出现了什么变故。

  但该来的还是来了,四月乙亥,一名不速之客上门拜访了荡寇将军府。

  来客是一名腰间佩剑的儒士,他自称是门下省的通事令史,来洛阳各府上通报诏令的。

  刘羡邀请他到书房内谈话,甫一见面,顿时眼前一亮,因为这人虽身着儒服,但气质却极为刚猛。他皮肤黝黑,高额长,连鬓的络腮胡子一直延展到下巴,刚硬地向下生长,一直抵到白色的衣襟领口上面。双膝弯曲坐在草席上,腰背一挺直后,纵使身穿雪白袍服,也无法掩盖一身堪称猛兽的筋骨肌肉。

  他自我介绍说:“在下苟,字道将,见过刘使君。”

  “哦,请问有什么事吗?”

  “近来情况特殊,我奉朝廷令,向各府通报,从今日开始,除去执行宵禁的更夫禁军外,各府官员也要遵从宵禁令。若查出有违背者,轻则降职,重则发配,请刘使君通报幕僚,不要违背禁令。”

  “这样啊,我知道了。”

  洛阳的宵禁是聊胜于无的,一直以来,宵禁只针对城内的平民,不针对官僚士族,这导致夜幕下的洛阳经常有人无所事事,甚至夜市也照常开启。刘羡想,皇后可能是也觉得气氛不对,想借此机会来重振自己的权威吧,这是很正常的手段,刘羡答应一声,实际上也没有放在心上。

  不料苟告辞离开的时候,看左右无人,从袖中抽出了一张黄帛,果断塞到刘羡手中。还没等刘羡反应过来,他就匆匆离去了。

  刘羡打开黄帛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今夜子时商议大事,东明亭楚王庙前见。”

  这字迹刘羡极为熟悉,正是太子司马的笔迹。刘羡不禁在心中暗道:“终于来了。”

  想不到,太子党已经把手伸到了门下省,且这个苟一看就并非常人。不知不觉间,后党的根基已经是一片糜烂,与当年的三杨不分伯仲了。

  刘羡没有怠慢,眼看还无人发觉,立刻点燃一盏油灯,将黄帛探入火焰,眼看着它烧成灰烬。等到傍晚用过膳后,他借口喝酒多了,要早些休息,然后就回到卧室,换了一身偏深色的劲装,背上背了斗笠,然后就从后门离开了官署。

  东明亭在洛阳的东郊,距离建春门几乎有十五里,可以说是整个洛阳城的最外围了,房屋和行人比不得城中热闹,但也不能说稀少,最主要的特点还是,能在这看见七里涧从中川流而过,灌溉了两面的茂盛豆田,而在这片豆田中,立有一座衰败的祠堂,即是楚王祠堂。

  在楚王司马玮死后,洛阳的民众怀念司马玮,便众筹集资,在这里修建了这么一座祠堂,一度成为很多平民祈祷祭拜的地方。但贾南风嫉恨这种行为,每隔一段时间,便到楚王祠前来抓人,来了这么三四次后,楚王祠堂也就衰败了。

  刘羡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他走到祠堂前时,发现这里杂草丛生,有田鼠和蟒蛇在草丛中游动,由于是夏天,灌木上也嗡嗡飞着蚊子,让人非常烦闷。

  但刘羡一迈入祠堂内,就不禁有些失笑了。祠堂东侧有一扇天窗,一束月光从空中照下来,正照在祠堂中央的神像脸上,让刘羡可以看到青一块白一块的土偶司马玮。

  不得不说,这个土偶和司马玮本人长得实在不像,眉毛画得太长,眼睛描得太小,头身比例也严重失真。这很正常,主要是连气质也不像,在刘羡印象里,司马玮是那种燃烧着勃勃野心,进取心极强的人。而这个土偶未免有些慈悲化了。如果说真有什么一定和司马玮相像的地方,那大概就是年纪吧,这土偶的模样非常年轻,一看就是二十出头的青年。

  刘羡望着这个土偶片刻,不禁在心中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楚王殿下,你还是那么年轻,但我已经比你大了。

  他转念又想:如果有朝一日我不在这人世了,有人会为我立下祠堂吗?

  但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因为他要实现的东西,并非是一座祠堂就能装下的。

  想到这,他靠在祠堂的墙壁上开始等待,并猜测司马会派哪些人来做自己的助手。

  第一个来的人不出意料,果然是苟。他的眼睛很锐利,即使刘羡站在神像旁的角落里,他也一眼看出,并说道:

  “刘使君来得有些太早了,若出现什么意外,提前被人发现,那就不好了。”

  刘羡笑道:“若因为这样就会被人发现,那只能说明,这个计划制定得并不周密。太子殿下既然信任你,我相信苟道将绝不至于是这种无能之辈。”

  苟闻言并不改色,但语气却还是柔和了一些,他说:“确实如此,刘使君真是目光如炬,东明亭的亭长是齐王的人,会帮我们遮掩,但小心无大错,刘使君最好还是谨慎一些。”

  “这是自然。”

  刘羡又问道:“我们还要等几人?”

  “三人。”苟没有多说的意思,他尽量简短地介绍道:“这只是一次简短的密会,相互认识后,您确定没有问题,我们就可以考虑做事了。”

  说话间,第二个人也到了,而且还是刘羡的熟人,原来是陆机。

  他穿着和刘羡差不多的玄色袍服,向他打招呼说:“怀冲,好久不见。”

  刘羡看到老朋友,自然也极为高兴,两人向前几步后握在一起,并且相互打量。

  几年不见,陆机的样貌开始显得衰老了。他大刘羡近十岁,只是过去他善加保养,因此显得年轻,但现在岁月终于开始侵蚀他的面孔,眼角、额头都出现了细密的纹路,没发觉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注目以后,就发现他已经不可抑制地沧桑了。

  陆机自嘲说:“到了年纪了,还是一事无成。”

  刘羡只好宽慰他:“凤凰一鸣惊人,何时都不嫌晚。”

  第三人则是一个年轻人,他大概二十岁出头,但性格沉稳,苟对刘羡介绍说:“这是中书监陈公之子,陈规陈公权。”

  第四人是戴着斗笠来的,到祠堂后,他取下斗笠,露出一张丑陋又精明的鼠脸,让刘羡吃了一惊,竟然是赵王长史孙秀!

  他还是老样子,一见面,就露出一副刘羡熟悉的猥琐笑容,对着他嘻嘻笑道:“没想到啊,有朝一日,竟然能与刘怀冲共事,真是三生有幸。”

  刘羡却不觉得有幸,他转首就问苟道:“不能换个人吗?”

  苟叹息着回答道:“这不是太子殿下一人决定的,是齐王、赵王、淮南王三位殿下和太子殿下一同决定的,请使君见谅。”

  刘羡也明白过来,这次对后党的施压,事关全局,太子名义上说是让自己负责,但其余亲王的意见也至关重要。显然,苟是齐王的人,陈规是淮南王的人,孙秀是赵王的人,只有陆机才算是自己的帮手。

  想到这里,刘羡顿时感到悲观,他随即对苟说:“人多嘴杂,又不能团结,怎么能保证计划顺利实行?”

  苟说道:“我们四人只负责向你提供消息,并不负责杀人,使君大可以放心。”

  “哦?到底是什么意思?”

  苟终于把计划向刘羡和盘托出道:“太子的意思是,我负责向你告知朝廷的最新消息,陆君提供亟需处理的后党名单,孙君向你提供这些人的活动动向,陈君则可以给你安排后援。至于使君怎么做,我们都不会干涉,你也不必告知我们。”

  “而关于刺杀所用的人手,太子也有安排,淮南王暗藏了一百名死士在这个亭子里,都是他在淮南招募的奇才剑客,不论是射术,剑术,还是马上功夫,都非常了得,最难得的是,绝对忠诚。只要你同意,这些人手就都全部归你驱使,如何?”

  刘羡听到这里,终于觉得这计划有一定可实行之处了。虽然还是有冒险的成分,但至少可以靠自己谋划来减少风险,哪怕信息有误,也可以自己事先验证。

  他现在只剩下一个疑虑了,他沉默片刻,问苟道:“我们以后还是在这里见面?”

  “是的。”

  “我觉得不妥。”

  “哦?使君有什么高见?”

  “像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甚至你们知道的也越少越好。”

  刘羡微微瞑目,说出自己的安排道:

  “为了减轻嫌疑,今日以后,除非是什么大朝会,不然我们这些人,不能再私下集会,而是应该一对一的联系。各自确定联络的地点和方式,全部由我一人负责,只有这样,才能增加保密的可能。”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借口。更深层的理由是,刘羡不能信任孙秀,甚至不能信任这些他们背后的亲王。

  亲王们现在虽是太子的盟友,但实际上也可能随时倒戈出卖,来向后党换取利益。尤其是在当下这么紧要的关头,若是有人倒戈泄密,带来的负面影响将难以估量。

  因此,刘羡只能用这种方式,尽可能减少计划被人出卖的可能性。

  苟不知刘羡的真实想法,但也觉得他说得有理。相互商讨之后,孙秀也没有拒绝,于是每人都与刘羡约定了私下见面的方式和地点。

  之后,苟便带刘羡去见司马允的死士。这些人伪装成自江南来的商人,正在东明亭的客舍内借宿。刘羡打量过他们,确实都是难得的好手。而且据苟说,这些死士的妻儿都在司马允手里,就是令他们当场自杀,也绝不会犹豫。

  苟交给刘羡一样龙纹玉佩,这是淮南王的信物,拿着它,刘羡就可以随意调用这些死士。

  从这一刻起,刘羡知道,自己要开始纵火了。

第286章 刺杀之一

  历朝历代的政治斗争中,用刺杀来获取政治利益是一件屡见不鲜的事情。

  春秋时期,伍子胥为了报血仇,扶持公子光登上吴王之位,灭了楚国。便利用吴王僚好鱼的特点,令专诸在鱼腹中藏剑,在用膳时骤然刺杀。然后又设苦肉计,派要离潜伏到公子庆忌身边,暴起偷袭,再次铲除了吴国内乱的威胁。

  真是令人不可置信,仅仅凭借两名刺客,伍子胥就令吴国权力洗牌,登上了宰辅大位。

  无独有偶,后汉草创之际,光武帝刘秀派十余万大军入蜀征讨伪帝公孙述。汉军分为南北两路,南路主帅岑彭逆流而上,一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北路主帅来歙连战连捷,堪称无敌。谁知公孙述派出两名刺客,竟然一举刺杀了两名汉军主帅!

  虽然最终难逃灭国命运,但仅仅凭借两名刺客,公孙述就为自己延长了两年国祚,这也称得上是一桩奇迹了。

  即使到了汉末三国等近世,这种刺客改变大局的事情,依旧层出不穷。如吕布刺杀董卓,使得关西大乱;袁术刺杀刘宠,汉室一度无人;许贡刺杀孙策,孙氏止步江东。以上种种例子,足可见唐雎所言不虚: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无论是什么样的英雄豪杰,开创过怎样的雄图伟业,他也终究只有一条生命,生命丧失以后,生前的种种就将会化为泡影,这就是无情的铁律。所以只要人类还在一天,刺客这种职业就注定不会消失。

  但对于刘羡来说,司马交给他的这些刺杀任务,却与历史上那些经典的刺杀不同。

  那些最典型的刺杀,是不计一切代价,将最重要的政敌一击毙命,以此来造成权力的大洗牌。但司马的想法却并非如此,他并不想刺杀皇后,一来这有悖于伦理,不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二来这也不现实,自从始皇帝设立皇帝这个职位后,还从未有过因刺杀而死的皇帝或皇后,皇宫的防御实在太严密了,这全然不可能。

  因此,司马希望刘羡能够刺杀那些后党中的中低层官僚,在洛阳中制造恐慌,以此来恐吓后党,一方面向对方宣战,一方面又瓦解他们的抵抗意志,直到将皇后孤立为孤家寡人,逼迫皇后放权。

  在刘羡看来,这就意味着有几个不一样的要点。

  一,这将不是一两次刺杀,而是要制造出一连串频繁的刺杀案;

  二,不止是单纯的杀人,同时也要设法宣扬刺杀;

  三,不仅要刺杀成功,还要设法躲避后党的侦察与缉捕。若提前被侦破,太子显然是不可能为自己撑腰的。

  从这些角度来审视,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若是让刘羡一人来完成,更是几乎不可能的。

  但好在司马考虑过这些事情,他也明白,这件事本质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就提前做好了相应的布置。

  刘羡私下里与陆机到龙门山踏青,以此为机会联络,从他手中得来了一份清单,这是陆机早就准备好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近百人的名字,皆是后党成员。陆机对这名单里每个人的事迹都倒背如流,他对刘羡分析道:

  “这里面的人,基本都是寒门出身,虽然名声不小,但实际上在政坛上能量不大,杀了就杀了,只要手脚利落一些,至少不会有人追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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