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201节

  李矩叹了一口气,说道:“兄长,说实话,我有些心灰意冷了,想回家侍奉老母。”

  “世回这是怎么了?竟然说出这么沮丧的话。”

  “这些年,看多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我想我可能不适合做官。如果是做个军人,我或许还有点用处,若是当官,我大概会一无是处吧。”

  这么说的时候,李矩看了眼刘羡腰间的常胜剑,叹气道:“子雅公那样的好人,也会被人陷害而死。我怀疑我继续当官下去,也难以获得善终。”

  说起周处之死,在座众人都一片惋惜,将士的荣誉应该是死得其所,可周处的死亡显然并非如此。

  “真不当官?我可以走走人脉,推荐你当个大郡的太守。”刘羡劝说道,他觉得李矩不当官,还是有些可惜了,世上的官位就这么多,好人不当,就会让别人当了去,也不甚值当。

  李矩主意已定,他对刘羡说:“若兄长有事,需要我助一臂之力,那肯定不会推辞,但要我当什么太守,还是免了吧。”

  刘羡听到这里,知道多说无益,就拍拍李矩的肩膀,表示自己的理解。紧接着他又问薛兴说:

  “季达,你有什么打算?你的军功,我估计当个太守有些勉强,但当个都尉还是没问题的。”

  薛兴也有些闷闷不乐,他和李矩一样,之前也非常向往官场,但是入仕以来,却经历了很多诡谲风波,让他心有余悸,对于是否继续在官场上钻营也有些疑虑。

  他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使君,我也不打算入仕了,不过我想,在官场上结识了这么多朋友,也不能浪费了,所以我打算在河东经商。”

  “经商?你打算做什么生意?”

  “眼下关中百废待兴,地价便宜,北边又来了鲜卑人,我想在关中买些地,建一些马苑,主要做些养马的生意。还有一些地用来种豆,做成豆豉和醋。等到了冬天,我就把这些东西卖到关东去。春天的时候,再去荆州买些茶,倒回来到关西卖。您看如何?”

  这其实就是刘羡在夏阳的商政,薛兴依样画葫芦而已。刘羡觉得也好,鼓励他说:“这种事情,一个人干恐怕不成事,你可以多找些乡亲,一起参与进来,这样生意才做得大,沿路的官吏也不敢随意卡要。”

  薛兴倒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听到这里,颇有醒悟,连连称是。

  刘羡又问薛兴:“季达,你本钱有多少?”

  薛兴如实答道:“家中积累,大概有两百余金吧。”

  刘羡想了想,便说:“这实在不多,那我借你两千金作为本金吧。”

  薛兴正要推辞,刘羡又道:“你好好办便是,就当是帮我也赚点钱吧。若非我回去还要还债,一万金我都托付给你!只是季达你要记住,不要因为小利而失了大义。若是因为囤积居奇而激怒了百姓,那就是自寻绝路了。”

  张光在一旁旁听,觉得他们是夸大其辞,说笑道:“我看你们啊,还是太杞人忧天了。这次关西大乱,朝廷算是吃够了亏,哪里还会像以前那样胡乱任命?多少还是会谨慎一些的,不然怎么会重新启用士彦公呢?我看,过去几年的官场乱象,这些年应该都会好转的。”

  “我们这些人,只要行得正站得直,对得起黎民百姓,天地良心,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刘羡挺欣赏张光的人生态度,但经历了这么多,现在的他知道现实是什么样的,相比于其余因素,领导是什么样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故而刘羡问道:“景武兄,你说,下一任出镇关中的藩王应会是谁?”

  张光考虑片刻后,回答说:“不是东海王(司马越),就是河间王(司马)。”

  正当两人准备就人选的优劣进行一番评价时,不料有人从一旁走过来,拉着刘羡的胳膊说:

  “哈,这不是我们平叛的大功臣吗?怎么一直躲在角落里,不同我们饮酒?”

  说话的正是孟观,他不等刘羡推辞,立刻就拉着他走到宴会的最中央的一处篝火旁,端起酒盏对众人道:

  “诸君,看看是谁过来了?”

  众人的眼光唰唰移过来,诸如卢播、张轨、索靖、李含、皇甫商、皇甫重、解系、胡渊……种种征西军司的高官齐聚于此。这些人有刘羡认识的,也有刘羡不认识的,有些与刘羡有恩,有些与刘羡有仇。但在此时此刻,他们都露出同样的赞美神情来,或真情或假意地恭维喝彩道:

  “奔马陇南道,济民刘怀冲!”

  这是哪里来的名号?刘羡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他拱手说:“诸位过奖了,在下惭愧。”

  “,不要这么说!”孟观将刘羡拽到众人之前,哈哈笑道,“怀冲,我知道,你这一路走来很不容易,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谁是谁非,都在公道人心之中。”

  “我们今天这次酒宴,也不是做给朝廷看的,而是做给天地正道,做给那些死去的英灵,做给那些同袍百姓看的。谁的功劳大,我们就敬给谁!”

  说罢,孟观松开手,将酒盏内的酒水洒入泥土里,朗声道:

  “这第一杯,敬给皇天后土,漫天神灵!”

  他再次倒酒,然后又将酒水挥洒入地:

  “这第二杯,敬给天地间的良心!”

  很快,孟观又一次撒酒:

  “第三杯,敬给战场捐躯的烈士!”

  “接下来的酒,我们敬居功甚伟的功臣!”

  说到这,他将装满酒水的酒盏递给刘羡,刘羡缓缓接过。他环首四顾,发现大家都已经把酒盏端了起来,各种各样的面孔,都向他注目致意。

  孟观又端起一杯酒,缓缓与刘羡对齐,他露出一丝笑意,最后朗声道:“诸君,敬刘军司!”

  在场所有人齐声举杯道:“敬刘军司!”

  说罢,一饮而尽。

  这不是这次酒会上唯一一次孟观对人敬酒,诸如司马肜、索靖、张轨等老人,其实也都被敬酒过。但许多年后,经历过这次宴会且还健在的人,大多只记得这一幕。因为这是汉穆文帝刘羡第一次站在众人中央,万众瞩目,就像日后大家司空见惯的那样,于是,大家把这一个刹那当做一次重要的转折。

  在这一刻,刘羡也确实是这般想的。他感觉自己在黑夜中行走了很久,他其实并不知道前路到底在哪里,只是依靠着自己的本能、智慧、还有历史中依稀的一点光辉作为向导。

  刘羡相信历史的星光照耀着他,指引着他。但随着时间变迁,他又发现并非如此。星河不仅是指引者,更是见证者。见证他蹒跚走过的漫长道路,他也因此成为了星夜的一部分,历史的一部分。

  若人们都在昏睡,星夜又因何而存在呢?

  但无论如何,漫长的星夜将要结束了,只是距离破晓,仍然需要等待。

  (星夜之卷完)

第277章 此时此刻的后党

  元康九年二月仲春,洛阳宫,东堂。

  时值清晨,皇后诏麾下诸公前来议事。

  不知不觉,皇后入主洛阳宫已有八年。八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人们还记得八年之前的朝堂是怎样的时光,但这八年时间,也足以让人们养成一些全新的习惯了。

  在武皇帝司马炎时期,东堂是他与朝臣会面议事的地方,由于司马炎爱好文学,又经常邀请大臣在堂中饮宴。那时的东堂摆有不少书架,角落里放着酒具,还有许多如花似玉的宫女往来服侍。

  而在现在,这座明堂虽然打扮地金碧辉煌,一尘不染,但书架和酒具都撤去了。诸如明珠、珊瑚之类的装饰有增无减,堂中甚至铺了一层极尽奢华的貂皮毛毯,但除去几间供人跪坐的席案之外,并没有多少实用的事物。原本的宫女也少了许多,而且还带上了一层薄纱。这使得东堂更像是一个展览的藏馆,而非是整个帝国的政治中心。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皇后摄政早期,东堂经过了一段短暂的复兴。但随着各方人事落入后党手中,朝中秩序步入正轨,皇后对政治的关心也就逐渐减弱了。

  她不再频频关注朝局,将大小事务委任给心腹,自己则投身到娱乐享受之中。五日一次的常朝改为一月一次,除非是出了什么不好决断的大事,才会特地在东堂召人商议。

  因此,东堂也就渐渐变成现在这般,偌大的宫殿,除去几张坐席之外,并无多少人气可言。

  如今正是到了这种商议要事的时候,张华、贾模、裴、和郁等后党中坚已经抵达到此处。每人都正襟危坐,面沉如海,即使西北的大乱已经平定,但是众人却毫无那种麻烦结束的喜悦。或者说,他们觉得麻烦才要刚刚开始。

  皇后就坐在主席上,她象征性地在席上挂了一串丝帘,却没有拉上。众人可以看见,这位权倾朝野的皇后斜躺在几子上,如同猛兽一般假寐着。虽然并不美丽,但属下们已经习惯了这种肆无忌惮,或者说,正因为皇后拥有超越人想象的魄力与自信,她才能坐在这个位置上。

  此时东堂内一片沉寂,堂外没有风声。

  皇后微微睁开眼睛,看见身旁的两个席位还是空的,便微微抬头,向众人问道:“长渊呢?他又缺席了?”

  和郁是金谷二十四友之一,时任尚书。他拢起袖子,挺直上身回答道:“回禀殿下,昨夜鲁公出宫去了,说是要为殿下办事,晌午方能回来。”

  “那就不等他了,陈准呢?他又干什么去了?”

  张华垂首回答道:“淮南王殿下下月就将入京,陈中书正在安排迎接事宜。”

  听到“淮南王”三个字,皇后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在场的众人也都忍不住一阵心悸,因为他们察觉到了强烈的杀意。

  这也难怪,毕竟淮南王司马允是硕果仅存的楚王党亲王了。

  当年楚王司马玮还在世的时候,楚王党之所以能够一度权势滔天,获得洛阳晋军的大权,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获得了淮南王司马允、清河王司马遐、长沙王司马三王的支持。

  这三位亲王,皆是先帝司马炎的亲生血脉,待遇与众不同。寻常亲王的封国,大不过一郡,数千户而已,五千户以上便是大国亲王。而武帝亲子,每人都可获得五万户以上的封国。

  如成都王司马颖的成都国,就下辖有以蜀郡、广汉、犍为、汶山十万户,几乎割据半州。封国内所有的士子,都要先经过成都王举荐,才能到朝廷任职,可见其权力之大。其余武帝亲子的封国也都大同小异。

  如今司马被改易到河北常山,被征北军司监视,已然式微没落,形同囚徒;司马遐则在楚王倒台后,时时遭到朝廷指责,渐渐忧郁成疾,命不久矣;惟有淮南王司马允是个意外。

  在倒杨政变之后,司马允已离开洛阳,返回淮南就藩。这导致他没有参与事后的二王之乱,贾南风也就没有理由取缔他的位置,只能让他继续坐镇寿春,保留司马炎的遗诏,让他都督扬、江二州诸军事、镇东大将军、假节。时至今日,依然如此。

  可以这么说,虽然太子是皇后一直以来的京师隐忧,但毕竟矛盾还没有公开激化。而淮南王作为真正的楚王党,至今仍然大权在握,麾下有近十万重兵,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堂内沉寂片刻后,皇后继续道:“淮南王入京,行程是怎么安排的?说来听听。”

  张华对答道:“陈中书和我商议过,淮南王应该是先在峻阳陵祭拜先帝,然后再到城南拜祭宗庙,而后前来拜见陛下与殿下,最后去探望清河王。”

  皇后闻言,不禁呵呵冷笑道:“说是要回来给兄弟探病送终,怎么搞得这么大费周章?看来我们这位九殿下来势汹汹啊!听说他在淮南招揽了不少奇才剑客,不知道这次,准备杀多少人啊?”

  皇后的口气似乎全不把司马允当回事,但是在座众人的压力却感到极大。

  这次司马允回京的理由,是清河王司马遐病重,请求回京探望。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他这次回来,应该是给太子还有宗室们撑腰壮声势的。也难怪会沿路拜祭陵墓宗庙,这是彰显自己身份正统的举动,也可见他要扳倒后党的勃勃野心。

  裴拱手说:“请殿下安心,不管淮南王殿下怀的是好心还是坏心,但您是皇后,只要您还能摄政,局势就还在我们手中,无非是暂时的妥协罢了。”

  “眼下的要务,还是要处理好这次平叛的奖赏,只要能够拉拢这些能征善战的将士,让他们站在我们这边,哪怕就是将来出了什么不忍之事,我们也能一力解决。”

  这正是今天众人齐聚于此的目的。西北的大乱终于平定,已经到了犒赏三军的时候,这样的大胜,还有关西空出来的那么多位置,势必会带来大规模的人事变动,进而对整个帝国的政局,带来深远的影响。因此,后党不得不慎之又慎,在此进行周密的议论。

  皇后本来想趁势罹骂司马允一顿,此时被裴打断,颇有些不满。但两人本是表姐弟,她对亲戚也还是宽容的,便还是压下怒气,无精打采地说道:

  “好吧,逸民,你说说看,对于这次的封赏,你有什么看法?”

  裴从袖袋中掏出一份文表,恭呈到皇后面前,继而徐徐道:

  “殿下,臣以为,关于这次的封赏,臣已经写好一份名单,按照功劳排序,相关的功绩也附之在后,您按照名单序列审阅,查漏补缺即可。”

  “哦?”皇后接过名单,展开粗览了一番,果然是一目了然,罗列严谨。

  排名第一的自然是上谷郡公孟观。他马到功成,大破叛军,剿灭齐万年,第一当之无愧。加上此次出征是转投后党,也没有人会克扣他的功劳,裴建议是任命他为左卫将军,加封两千户。

  平西军司刘羡论功第二。他从齐万年之乱初期便从军征战,先后经历了北地之战、扶风之战、泥阳之战、陈马原之战,进能克敌制胜,退能保境安民,又成功招抚四郡,确实是居功甚伟。即使考虑到不是后党,也不能不赏,裴建议让刘羡担任四品杂号将军,并不负有实务,封千户县侯。

  鲁公贾谧论功第三。名单上说他功在定谋,所以虽然没有疆场功劳,也在一般将领之上,正如同当年贾充平吴一般。亦加封千户,赏奴婢一千。

  剩下众人,索靖、张轨并列第四,傅祗、李含并列第六,其余人等也各有封赏。

  贾后看见刘羡的名字,皱了皱眉头,提起笔,将“第二”两字涂黑,在上面写上“第三”,然后又将贾谧改为第二,跟着把孟观的左卫将军改成了右将军。

  这么一看,贾后就觉得顺眼多了,她又放下笔,对裴问道:“这名单大体上没什么问题,等会我再细细看,逸民,你不妨先简明扼要地说一说,有哪些需要注意的。”

  裴垂首道:“名单之内,其实没有什么太多可以言说的,有功就赏,有过就罚,昔日刘邦能够奠定四百年天下,无非就是做对了这件事而已。臣所想说的事情,其实在名单之外。”

  “名单之外?什么事?”

  “就是关于新任出镇关中的宗王人选,殿下定下了么?”

  这个问题问得好,这是能够决定政局走向的人事任命,在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静待皇后的回答。

  对于这个人选,皇后也很纠结,因为她在宗室里能够用的牌不多。

  此前重用的赵王司马伦,眼下看来是无法应付关西的乱局。梁王司马肜也能力不够,其余的宗室,和自己走得近的无不能力平平,有能力的又多半和太子走得很近。一念及此,她直皱眉头,斟酌道:

  “我打算启用东海王司马越,你们觉得如何?”

  司马越,原是高密王司马泰世子,此前也曾是楚王党羽。但司马玮政变之日,他见势不妙,及时向皇后靠拢,出卖了司马玮。皇后为表嘉奖,便将其封为东海王。对于后党而言,其优势在于是宗室旁支,又背叛过楚王党,很难和太子党走得近,能力也很出众。故而在皇后看来,算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不料裴却摇首说:“殿下,臣以为不妥。”

  “嗯?不妥在哪里?”

  “如果单看这个人选,臣以为,东海王足以胜任。但要考虑到,东海王虽是宗室旁支,仍有兄弟东瀛公司马腾、即将继承爵位的高密王世子司马略、以及平昌公司马模。琅琊王司马睿又与其走得很近,可谓是自成一派。若是让东海王出镇关中,殿下恐怕难以掌控。”

  皇后听罢,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眯起眼睛,像鹰隼一样去观察其余与会者的神情:只见张华陷入沉思,和郁事不关己,贾模则朝她微微颔首。她对众人的态度了然了,颔首道:

  “你说得对,有能力的人就有野心,如果是一个人的野心,那说不定还可以打压,若是一群人的野心,那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的。”

  但她随即颜色一变,语气森然地说道:“可现在问题在于,我不用他,手上就无人可用了。剩下有资格的那些人,要么是酒囊饭袋,要么是乱臣贼子,我真恨不得把他们剁了喂狗!”

  这么说的时候,皇后面目狰狞,卧席的左手下意识发力,然后“嘶啦”一声,竟把身下的狐皮垫给抓了一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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