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97节

  他一面走还一面道歉说:

  “唉,使君莫怪,我家大人年龄大了,人也有些糊涂和固执。我等无意与朝廷为敌,这是千真万确的。”

  刘羡闻言,先点点头,又摆手笑道:

  “我只想让令公知道,朝廷欲让西疆平静,也是千真万确的。”

  “那就好,那就好。”

  杨难敌本身是个豪爽的人,他见刘羡如此宽容,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继而笑说道:

  “那就先请使君一行在山上小住几日。虽说这里不比长安,没有美女音乐,但好酒好菜,我还是能够管够的!”

  又说:“别看这里山野荒凉,但周遭有许多美景,使君若是闲来无聊,我可以派人作为向导。”

  “哦?有何美景?”

  “那可太多了!我们仇池里有许多奇洞怪崖,什么朱崖洞泉,鼎石彩鱼,定能让您大开眼界!”

  说起家乡这些美景,杨难敌顿时滔滔不绝,向刘羡介绍了起来:仇池山的崖顶有一块天然的长石,泉水从中流淌而过,形成一道小型瀑布。若有阳光照下,就仿佛有金龙在瀑布中游动。又比如仇池山内有一个奇怪的石洞,内有石泉,在岩层中时隐时现,而最奇妙的是,洞穴最深处开了一处天窗,刚好能让阳光照射到一处石潭上,洞中小鱼聚集于此,在阳光下五彩斑斓,煞是美丽。

  刘羡闻之,也大感兴趣,便与杨难敌约好,明日到仇池山四处走走,参观风景。

  杨难敌把他们安排在山塬偏中央的一处院落内,又道:“闲来无事的时候,您也可以四处走走,只是您要小心,有一个地方最好别去。”

  “哦?莫非是什么禁地不成?”

  “并非如此。”杨难敌露出一些烦恼的神情,苦笑道,“这北边的两座院子,是我家的女眷所在,除了大人的几个姨母外,还有我家小妹在,她爱惹麻烦,经常闯祸,还望使君稍微避嫌。”

  刘羡恍然大悟,连连颔首道:“这是应有之义,我一定多加小心。”

  看上去,刘羡和杨难敌的相处还是和睦的,但是私下里随行的众人却生出许多诟病。

  尤其是张光,他和刘羡虽说关系不错,但心中还是忠诚朝廷的,因此对杨茂搜的行为大为不满,说道:“贼首如此冥顽不灵,还有什么谈和的必要?沿路以来,我们遍行仁政,也该到立威的时候了!”

  孟平也犹疑说:“使君,是不是有些托大了?他若不愿投降,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若氐贼起了歹心,我们可就倒霉了!”

  刘羡明白他们的意思,可他还是更倾向于招抚。这并不单纯是因为杨氏与自家早年的交情,也要考虑到仇池山过于险峻,现在又是天气寒冷的冬日,如果要放弃招抚进行强攻的话,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还不一定能够攻克。若不是迫不得已,他实在不想放弃招抚的希望。

  因此,刘羡还是把异议压制了下来。

  只是该如何确保招抚呢?刘羡一想到杨茂搜那张固执的脸,就感到一阵头疼:这位杨公看上去不是能劝动的,可自己也不能无条件的让步。什么不迁徙白马氐倒好说,但他想要阴平太守这个位置,又不肯给朝廷上交人质,未免有些太过分了,朝廷那边绝对不会答应的。

  “杨难敌兄弟看上去是想招抚的,是否可以越过杨茂搜行事呢?”

  刘羡在房中苦思策略,一时间忘记了时间,等杨难敌安排了宴席,他在席上也有些食不甘味。等到宴席结束了,他躺在榻上睡觉,脑中也想着这些事,可却一直没什么太好的思路。

  心烦气闷间,他又想到了父亲刘恂。感觉杨茂搜的固执和不识趣简直和父亲一样没有道理,做人做事如果没有智慧,只想着心中的恨,怎么能成就事业呢?

  这么想着,他又想起了病榻前的母亲样貌,一时间有些睡不着了。

  按照习惯,刘羡这时候干脆披了衣服,一个人从客房中走出来,打算在山塬上四处走走散心。

  在这个深冬之夜,天气尚且寒冷,夜幕明月高照,令地上积雪泛着湖水般的银光,也使得视野还算明朗。其余人大多已经睡了,只有东西两边的山口隐隐照耀着火光,应该是有人在看守。山塬的南面,此时也有一群人人在对着神坛祭祀,据说是他们崇拜的白马神。

  刘羡这时候没有凑热闹的心情,就往北面密林的阴暗处走去。这里的树木似乎是从巴蜀移载过来的橘树,如今树叶都还没有凋谢,大概是因为冰雪的浸泡,又散发出更浓郁的叶香味来。在这片橘树林之后,就是一片山崖,从上往下看,几乎看不见谷底。

  刘羡在崖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在上面,上对明月,下对深渊,面对这幅景象,他的心情渐渐沉静下来了。

  不料在他放松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在他背后响起:“,你是谁?我似乎没有见过你?”

  不用回头,刘羡也知道,背后应该来了一名少女,年纪大概在十二三岁左右。从她的声音来看,应该是一名长得挺美丽,但也挺刁蛮的少女。

  刘羡望着脚下的山石,没有回答她,而是笑着反问道:“那你是谁?我似乎也没有见过你。”

  那少女没有得到回答,很不高兴,就高声说:“我是这仇池山的山鬼,受白马神的托付,专门吸收这山间的精魄,如果你有歹念,我就一口吃了你!喂,你怕不怕?”

  “怕!怕!怕!”见少女开起孩童玩笑,刘羡心中好笑,便顺着她的话,故意求饶道,“在下是洛阳来的剑客,身负国仇家恨,却无力报仇,特来这里求山鬼大人帮我报仇!”

  “哦?你是洛阳人?”少女闻言大为惊异,追问道,“我听说洛阳人有许多神通,难道是假的吗?”

  “不是假的。只是昊天道君关照我的对手,却不关照我啊!我听说这座山里有大能隐居,手段还要强过道君,想必就是您了吧!求您帮帮我!”

  “啊?”那少女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故作成熟地咳嗽了几声后,才说道,“那我要看你有没有说谎。”

  “山鬼姑娘,我该怎么证明呢?”

  “你先露几手剑术,证明你是个洛阳剑客吧。”

  刘羡闻言一笑,他从腰间抽出昭武剑,出剑速度之快,几乎超乎常人想象,一瞬间之后,刘羡又将昭武剑收了回来。而后是一阵树枝落地,吱吱呀呀的声音。一根碗口粗的橘树枝干,就如此轻易地被刘羡斩断了。

  刘羡此时再转过身,对少女笑道:“些许粗浅剑术,叫山鬼姑娘见笑了。”

  虽然是在夜色里,但月光确实皎洁,能让刘羡清晰地看到少女的面容。果然如他所料,是名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女,杏腮桃脸,容貌清雅秀丽,身穿淡绿蜀锦窄袖束腰长裙,脖子间挂着一串银饰珍珠,每颗珠子都一般的小指头大小,发出淡淡光晕。

  而少女此时则是发了会儿呆,然后才歪着头打量刘羡的面孔,不料又是一阵发痴,然后说:“你不仅剑术好,还挺好看呢!”

  原来,今日为了谈判体现威严,刘羡是罕见地按照洛阳贵公子打扮,外着绛色云纹锦袍,腰缠虎纹玉带,同时配着两把做工精美的长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祖先遗传的缘故,即使已经二十六了,刘羡还是无法蓄须,干脆全刮了以示整洁,结果在此时的月光下,就显得格外风流儒雅。

  他听到少女的赞美,略有些失笑,回复道:“还好吧,我只是一个过路人,不及姑娘半分。”

  又道:“还没问山鬼姑娘名字?”

  少女抿抿嘴唇,倏忽间红了脸,捏着裙角垂首道:“我叫杨徽爱,你叫我阿蝶就好了。”

  “哦,姑娘就是杨公的女儿啊!真是楚楚动人!”刘羡笑着赞美道,他心中早已猜到了,方才无聊,便逗着杨徽爱玩闹了一会儿。不过想到杨难敌的劝告,刘羡也没准备和她有过多交流,此时就准备离开了。

  故而他说:“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歇息了,姑娘也早点歇息吧。”

  说罢,他就径直往南走,准备返回客房。

  不料杨徽爱突然从身后追上来,抓住了刘羡的衣角,有些固执地说道:“不许走!我叫你不许走!”

  刘羡真是吓了一跳,他连忙停下,问道:“姑娘有什么事吗?”

  “叫我阿蝶!”

  “这……”

  “叫我阿蝶!”

  “好好好,阿蝶姑娘有什么事吗?”

  杨徽爱抬起头,羞红着脸对刘羡道:“你刚才不是对我许愿了吗?我要帮你还愿呢!”

  “姑娘,这不过是我刚刚的玩笑话。如有冒犯,实在抱歉。”

  “才不是玩笑话!”听到玩笑两个字,杨徽爱的双颊由羞红转为恼怒,气鼓鼓地道:“还有,叫我阿蝶!”

  “是,是,我错了,我不该和阿蝶姑娘玩笑……”

  刘羡话说到一半,看见徽爱的眼角已经闪烁着泪光,连忙改口道:

  “阿蝶能帮我还愿,我真是衷心感谢。只是令兄难敌和我说过,要和阿蝶避嫌。”

  “你不跟我走,我就哭出来,告诉大兄和阿父说,你欺负我!”

  这都哪跟哪儿啊?刘羡心中真是后悔极了,自己也是中邪风了,跟小姑娘开什么玩笑,真应该一开始就听杨难敌的,直接掉头就跑。

  可眼下他是没别的办法了,只好投降说:

  “那不知山鬼姑娘,准备带我到哪里还愿啊?”

  杨徽爱顿时由怒转喜,抬起琼鼻,颇为满足地哼了一声,继而拉着他就往山崖走,然后指着一处枯草丛生的地方,对刘羡说:“这里有一条小路,可以下山,你跟我一起下去。”

  刘羡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事到临头,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只好自认倒霉,叹着气道:“遵命。”

第272章 仇池探险

  翻开枯草堆,可以看见山壁间有一条极其狭窄的斜坡,从山顶缓缓延伸到脚下,很快被其余凸起的岩石所遮挡,不知道去路。而这斜坡是如此狭窄,大概仅能容一人侧身贴着山壁行走,一旁是毫无遮挡的悬崖,稍有不慎,就可能坠落下去,继而死无音讯。

  刘羡本来想说危险,劝一劝这位刚刚结识的少女。但很显然,这是位有着旺盛生命力的少女,她也不是第一次从这里下山了。不等刘羡开口,她已经轻快地滑了下去,就像一只蝴蝶,优雅又灵动地在山崖上奔走,又好似跳舞一般。同时她笑着向刘羡招手,示意他跟上来。

  刘羡无奈,在心中稍稍做了权衡,和少女避嫌事小,出了安全意外事大,眼下这种情形,他也只能快步跟上去。

  山崖上不止有嶙峋起伏的岩石,还有横生出来的树木、杂草,落有些许积雪,若有若无的山岚使得草木微微摇曳,而清冷的月光与干净的寒气,令这一切都显得宁静。不得不说,在这样的情景下,有名青衣少女在前方引路,给刘羡带来一种奇妙又动人的感觉。

  杨徽爱轻声哼着没有歌词的曲调,歌声与月光一样清彻。可哼到婉转处,她便时不时停下来,问刘羡一些刁钻的问题:

  “洛阳人,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在下刘羡,字怀冲。”

  “刘羡,刘怀冲……听起来很温柔,可你却是个剑客呢!”

  “是啊,我是个剑客。”

  “那你杀过多少人?很多吧!”

  “是啊,从我十五岁杀的第一人算起,到现在十一年了。死在我剑下的,一共有九十七人。”

  “你记得这么清楚?”

  “人命可贵,记得杀死的每一个人与死亡的意义,才不会嗜杀滥杀。不然,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放任杀意,最后就会变成麻木不仁的怪物了。”

  “你……确实是个温柔的人呢。”

  刘羡有些失笑,他拍着腰间的剑,徐徐说:“大人对孩子,温柔些总是正常的。”

  这句话顿令杨徽爱不满,她高声说:“我才不是孩子,我马上就十三了!”

  “是啊,一个我有两个你大。”

  见刘羡仍然露出那种容忍孩子淘气的微笑,她更是恼火,干脆撇过头,话也不说了,歌调也不哼了,就抿着嘴一个劲地往前走。

  见杨徽爱生气,刘羡也不多话,反而自己哼起了一首新的曲调来,调子清丽缠绵,仿佛两鸟对鸣。

  而后他轻轻唱道:

  “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伫。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

  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

  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

  这是一首《情歌》,刘羡精通音乐,嗓音又朗朗低沉,自有一股韵味。杨徽爱听了,姣好的面容又多云转晴,她觉得刘羡有些识趣了,又要保持一些自矜,可脸上的得意又掩饰不住,于是强忍住回头的欲望,含着笑意问刘羡道:

  “你在唱什么?唱给谁听?”

  刘羡说:“我离家很久了,很思念我的妻子,现在正值年关,所以想唱给她听。”

  “你成婚了?”

  “是啊,我有两位妻子,孩子都快五岁了。”

  这句话一出,杨徽爱的身形一下僵住了,而后微微颤抖,就像一只因与族群失散而错过了归期的燕子,不知该何去何从。

  刘羡知道少女是什么心情,但这句话是不得不说的。杨徽爱才十三岁,不经世事,少女怀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已经二十六了,不谈什么国仇家恨,至少还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不能不明白现实是什么样的。怎么可能和一名刚刚结识的氐人少女有缘分?不如早早直白地表明情况,让对方断了念想,也好早点结束这次莫名其妙的深夜山行。

  少女的心绪当然是敏感的,她轻易地就明白了刘羡的意思,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被轻视的羞怒和被拒绝的悲戚来回翻涌。

  可少女常常是这样的,别人越拒绝,她反而越热烈。好比冷风下含苞待放的早春桃花,纵使时机不对,寒风凛冽,但还是被绽放的本能所占据了。

  她咬着牙故作坚强,勉强笑了两声,又说道:“你真是奇怪,谁问你孩子的事了?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以为我喜欢你吗?”

  刘羡笑说:“看来是在下自作多情了。”

  于是两人都沉默下来,在山崖间小心翼翼地前进。不知不觉间,百顷塬已经离头顶有一段距离了,脚下的道路时而陡峭,时而平坦,有时甚至并不相连,要么是微微凸出的山岩,要么是扎根山壁的横木。很难想象,少女是经过怎样的摸索后,才在这危耸的山崖里发现这样一条沟通上下的道路。

  在山崖上摸索了约有半个时辰,还没有走到头,刘羡不禁问道:“阿蝶姑娘,还没到吗?”

  而少女也从短暂的失恋中缓解过来了,她又为眼下的自由而感到快乐。这也是少男少女的典型特征,他们敢爱敢恨,做什么事大多都是一时兴起,在这一瞬间可能会感受到天荒地老,但在下一个瞬间又为其他的事物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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