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98节

  从方才刘羡的话语中,少女听到了些许惊讶,所以随即生出几分得意。她弯腰钻过一棵松树,而后从松针中探出头,故意板着脸说:“哼哼,马上你就看到了。”

  见少女还在卖关子,刘羡也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俯身从松树下走过,继续陪她玩下去。

  正如杨徽爱所言,这一行要走到尽头了。大约又走了百余步,可以看见一个黑的洞口,洞口就如同山径一样狭窄,仅容人侧身进去,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光景。

  杨徽爱在洞口前,从腰带上抽出一根火折子,然后从地上的草堆里拾起一根火把,点燃了,火光瞬间照亮了周遭,让本已习惯了月夜的刘羡觉得有些晃眼。适应之后,少女如桃的笑颜已在眼前,她将火把递到刘羡面前,见他露出不解的神色,杨徽爱理所当然地说道:

  “怎么,我带你来还愿,你还要我一直举火吗?”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刘羡乖乖地接过火把,对少女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两人紧跟着走进山洞,洞口虽然狭窄,但走进去数十步,便渐渐开朗起来了,还有一条石泉从中流过,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再沿着石泉往外走,不多时,又是一个洞口,只不过洞口被各种灌木与杂草所堵塞了,不甚显眼。

  少女把杂草扒开,如蝴蝶般轻盈地钻了过去,刘羡紧随其后。眼前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块较为平缓的斜坡,东北角有一处高台,石泉在那里聚成一个小水潭,水潭边尽是些梨树、桃树、枇杷之类的果树。水潭里有少许红白相间的小鱼儿,水面则映着火把和月亮,甚是凄美。

  而走到水潭旁往下望,可以依稀看见上山时的山路,只是由于视角缘故,从山路上是望不见水潭和山洞的。

  “怎么样?”杨徽爱叉着腰站在水潭边,眼睛亮晶晶的,她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但还是装作一副强势的模样,笑嘻嘻地对刘羡问道:“这里是不是很美?”

  看着少女这表情,刘羡也忍不住笑了,颔首说:“是啊,幽林围清夜,佳人照月潭,很美的一个地方。”

  “这是我随父兄搬回来时,我一个人发现的,他们都不知道。”

  杨徽爱在一块白石上坐下,一手抱着双膝,另一只手拨弄清水,等刘羡也坐下后,她幽幽道:

  “这两年,只要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一个人来这里,散散心,等父兄们哪儿都找不到我,气得发狂的时候,我就再偷偷溜回去。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我知道的,我谁也不会说。”

  不只是少男少女,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心中独有的私密小天地,等心烦意乱,不想和任何人交流的时候,就会躲在那个地方。刘羡以前也是一样,老师的草庐,母亲的孤坟,都是他排遣心中痛苦的地方,但他从来没和别人说起过。

  少女听到这句话,又盈盈微笑起来,她跃跃欲试地说:“你等一下,我马上帮你实现愿望。”

  说罢,她双手罩在嘴边,对着石潭旁的树林轻呼,这声音像是什么小动物,非常的轻微又尖细。过了一会儿,草丛中赫然钻出了一只成年家猫大小的生物。

  只是它长相非常奇特,头部如同一只小熊,蓬松的红褐绒毛包裹着两只乌黑的眼睛,圆润的脸颊点缀着糖霜般的白绒毛。湿润的黑鼻头像沾着晨露,随呼吸微微翕动。淡金色的柳叶眉因歪头而轻轻扬起,耳尖雪白的簇毛也随之转动。加上它短小的四肢,由九道尾环赤金相间组成的蓬松大尾,愈发显得憨态可掬。

  “这是……?”刘羡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有趣的小动物,忍不住身子微微前倾。这倒吓坏了这个小家伙,它一个跳跃,立马扑到少女怀中,坐稳之后,才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向刘羡。

  杨徽爱被它的绒毛挠得痒痒的,忍不住咯咯发笑,而后抱住它,对刘羡介绍说:

  “它叫白,是这里的火狐(小熊猫),也是我的好友,仇池山的山灵呢!”

  “我第一次遇到它的时候,是在山下。当时阿父连上山的路都忘了,在林子里打转,许多族人都吸了瘴气病倒了。我急得眼泪直打转,就在心里许愿说,希望白马神能可怜我们,派使者助我们找到上山的路。”

  “然后我就在林子里遇到了它。它见到我就亲近,然后往山上跑,我们就这么找到了祖父念念不忘的仇池山,你说巧不巧?”

  “后来在山上定了居,大兄二兄随陛下去打仗,听说打泥阳的时候,好多人都死了!我害怕极了,就又对白马神许愿,希望大兄二兄安然无恙。结果刚一许愿,它就从山崖间走了这么一条路,一直领我到这,刚好就看到我大兄二兄领着族人回来,他们安然无恙。”

  “到那时我就确信了,白就是这座山的山灵呢!你不是有国仇家恨,想要报仇吗?你可以向它许愿,它一定会保佑你的。”

  听到这,刘羡再次有些失笑,这算什么事?刘羡虽然不知道世上有没有鬼神,但在他想来,山灵至少不是这个样子的。向它许愿,岂非显得自己很傻?

  但他看向杨徽爱真诚的眼睛,心中又有些感动,暗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必要平白伤害一名少女的好意。

  刘羡叹了口气,随即起身,缓缓走到少女面前,继而单膝跪地,一只手捏住火狐的左前爪,对着它说:

  “山灵,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帮我实现祖先的遗憾,或者说,至少给我一点启示吧。”

  说罢,他便松开手,又坐回原地。回首望去,见杨徽爱对着他怔怔发呆。

  刘羡笑道:“又怎么了?”

  杨徽爱红着脸,连忙低头说:“没什么。”

  “天色已晚,那我们回去吧?”

  “我才不回去,父兄天天把我像关鸟笼一样关在家里,都快喘不过气了!”

  “可我明日还有事情和你父兄谈,恐怕不能在这久留。”

  说起这个话题,徽爱的好奇心又上来了,她搂紧了白,问道:“这么说,你是晋人咯?来这里干什么?”

  刘羡说道:“我是此次晋军招抚的主帅,特地来和你父兄谈和的。”

  话音一落,寂静的夜里唐突响起破空声,刘羡心有预感,立刻低首伏身。

  电光火石之后,是噔的一声,这声响刘羡太熟悉了,是箭矢射进木头的声音。他不敢怠慢,在地上一个翻滚到少女身边,挥手将她揽进怀里。同时左手抽出昭武剑,迅速地躲避到箭矢反方向的树林之中。

  是谁?刘羡心中疑惑,可不料脑后传来一股寒意,他猛然回头,发现一支箭矢已经抵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而握着箭矢的人,是一名披着鹿皮满目须发的野人。而在他的身边,有着同样装扮的五名野人,拉着弓箭对准自己。他们甚至没有鞋子,难怪刘羡没有发觉出任何声响。

  白见状,咻地一下从少女怀中跳下来,一溜烟钻进灌木丛中,很快消失不见。

  刘羡扔下昭武剑,举起手,缓缓说:

  “我是大晋平西军司刘羡,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条件,我可以谈。”

  正中央的一名青年放下弓箭,抡圆了巴掌就对着刘羡的脸上扇来,这一下真是让刘羡头晕目眩,然后听他大骂道:

  “什么狗屁大晋,我诸葛延可是大汉丞相诸葛孔明之孙!杀的就是你们这群晋狗!”

  这一下真是震耳欲聋。

第273章 奇迹

  对于诸葛丞相的子孙下落,刘羡还是非常了解的。毕竟对于这些事实,刘羡不仅是听李密、陈寿说过,也曾在河东亲眼见过。

  大汉丞相诸葛亮一生有子女三人,分别是诸葛乔、诸葛瞻、诸葛果。其中诸葛果是女儿,诸葛乔是过继来的养子,后改宗诸葛恪一脉。因此,诸葛亮的嫡系子孙有且仅有诸葛瞻一脉而已。

  诸葛瞻后担任蜀汉卫将军,有子两人,分别是长子诸葛尚,次子诸葛京。在绵竹之战中,诸葛瞻与诸葛尚举军奋战,为邓艾所杀。而诸葛京则是被迁出蜀地,在晋朝入仕为官至今。

  这就是诸葛亮一脉子孙的所有结局了。

  而眼前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衣著打扮如同野人的诸葛延,就显得有些匪夷所思了。他自称是诸葛亮之孙,也就是诸葛瞻之子。可他看起来不过比自己大两岁,那时候诸葛瞻早就战死了吧?又哪里来的后代?

  再观察包围自己的这些野人,刘羡不难发现,他们大多年纪极大,最年轻的都有五十余岁了,这十余人中,只有这么一个青年,他甚至不是领袖。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些野人的身份和目的是什么?他们骂自己是晋狗,又自称大汉之后,是真是假?难道在亡国之后,他们一直隐藏在这附近的深山老林中吗?他们来到这又是想干什么?

  种种疑问在刘羡脑海盘旋,令他一会儿激动一会儿茫然,但却不好表现出来。自己的性命在对方手上,在确信对方是真正的汉军前,他并不能就这么表明身份。

  好在对方也没有立刻杀人的意思,见刘羡表现出束手就擒的态度,这群野人便掏出一些自制的草绳,将刘羡的双手紧缚住,而后又把一旁惶恐的少女也绑了。然后把他们拉到一旁的石洞里,他们点燃篝火,封闭好洞口后,然后十来人围住刘羡,做出一副要严刑拷打的架势。

  这会刘羡终于认清为首的人了,一个大概六十余岁的老人,须发几乎遮盖了他的大半面目,只露出上半部的眼鼻,长长的花白头发要用一根肮脏的粗绳捆扎在头上,但他的眼睛非常明亮,明亮到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刻骨的仇恨。

  周围的野人也同样如此。

  但这个老人非常克制,他只是笑说:“今日竟然交到了好运气,还没有上山,就先抓到了大官。”

  刘羡看了一眼一旁如幼猫般发抖的杨徽爱,说:“你们知道这条上山的路?”

  老人说:“我们在这里待了快三十年,比杨氏待的时间长多了。他们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他们不知道的我们也知道。”

  刘羡闻言,不禁叹了口气,说道:“三十年,真是厉害。可你们准备上山干什么?”

  一旁的青年说:“当然是要把你们这群劝降的晋狗杀尽,让杨氏跟你们势不两立!”

  “这么恨?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为死去的同胞报仇!你知道我们活到现在,死了多少人吗?二十六年前,大人去煽动张弘起事的时候,这里还有三千多人,但到了现在,只剩下我们十八人了!”

  “不用说这么多。”老人制止了一旁的诸葛延,对刘羡道:

  “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把天下的形势给我们说一说,你若交代的清楚,我可以留你一个全尸。不然的话,就将你千刀万剐!”

  牙门将张弘在益州叛乱,一度杀死益州刺史皇甫晏,然后被广汉太守王平定,这已经是二十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刘羡甚至还未出生。

  刘羡听完这些话,再打量这些人身上简陋的衣着,霜白的须发,心中的震撼如同火山喷发,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思绪,令他一时间浑浑噩噩,浑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根据之前的种种迹象,早就猜想到会有这样的人。但在亲眼所见之前,他还是无法想象,没有盐,没有衣物,这些人是怎么在山中活下来的?

  但他知道,自己一家亏欠这些人太多,即使自己倾尽所有,也无法回报他们。

  这是一支在皇帝投降后还在坚持抵抗的汉军。

  纵然岁月沧桑变化,斗转星移,物是人非,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他们都不知道外界到底已经变成了何等模样,仍然在坚持着当初的理想和信念,为那些死去的人而战,与一个力量悬殊到无法比喻的对手而战,至今仍不愿有丝毫妥协。这是何等可悲的人,又是何等坚强的人?

  相比之下,自己一家居然还能锦衣玉食,一念至此,刘羡几乎羞愧得无法站立,膝盖随之也落在地上。

  诸葛延见状“咦”了一声,随即嘲笑道:“方才看你不动声色,好像还很有骨气,怎么现在就跪下了?”

  周围的老人们也看得直皱眉头。

  刘羡低头说:“我姓刘。”

  “什么意思?世上姓刘的多了,我们这就有两个姓刘的。”

  “家父讳恂。”

  “刘恂?那是谁?”诸葛延还在皱着眉头,但为首的老人却闻言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家祖讳禅。”

  这下,所有人都听懂了。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诸葛延,他勃然大怒,冲上来拎着刘羡的衣领,又给了刘羡一巴掌,骂道:

  “你这猪肠儿,想占我便宜是不是?不想活就直说,还敢冒充陛下后人,想侮辱我?”

  说罢,就要从腰间掏出一把兽牙磨成的刀子,但随即被一旁的老人止住了。

  刘羡朝地上吐了口血沫,再向这群野人望过去,他们脸上的神情形同窒息。

  他们好半天才从这种窒息中缓解过来,恢复了平静,而为首的老人死死地盯住他,说道:“你如果是想用这种办法活命,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

  刘羡苦笑着说:“可确实如此。”

  “那你如何证明呢?”

  刘羡一时哑然,他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向别人证明我是我。喊下属来证明吗?恐怕会被误认为是要设计逃跑,用身上的印信吗?可看这群人的样子,他们恐怕也不认得晋朝的印信。那该如何办?

  这时候就只剩下一种办法了,刘羡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您不介意听故事的话,我可以给您讲讲我这二十六年的人生是如何过来的……”

  如果没有证据,能取信于人的方法无非如此罢了。

  于是也不管其余人的脸色如何,刘羡便自顾自地叙说起来。

  从他出生那年,讲到家庭不幸,讲到拜师出仕,再讲到洛阳政变,发配关西,与孙秀搏斗,而后历经数次战乱,终于战胜齐万年,最后到现在来仇池山招抚。他尽量把这些事情说得简明扼要,深入浅出,可即使如此,他还是说了小半个时辰。

  而旁听的观众们,也从一开始的心不在焉,渐渐全神贯注地旁听,时不时地插嘴询问,到最后与同伴们相互对视,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虽然有些东西听起来很离奇,但很显然,人生就是这样。现实是由一种不可预料的语言书写的,它的内涵叫做冲动、盲目、意外,人苛求用理智来推演生活,可实际上理智在复杂的生活面前却显得愚昧。故而离奇才是常态,是人的逻辑欺骗了自己。

  真实的人生充满了离奇,这也是谎言所编织不出来的。

  想到这里,他们心中也生出不可抑制的狂喜。

  虽然不可置信,但他们却无法不让自己相信这个可能,哪怕这些年来,他们无数次自认为杀死了这个想法。

  时隔多年,他们居然会在这种时候遇到旧主,这是何等的机缘巧合?简直称得上是天意了!

  等刘羡说完,为首的老人已经起身走到面前,连忙解开刘羡手上的绳子,然后用火炬照着刘羡的面孔,一丝不苟地上下打量,就像一个孑然一身的浪子,突然找到了遗失多年的童年珍宝一样。嘴角的笑还没有形成,眼角的泪就已经滴落下来了。

  但他强忍着把呜咽吞下去了,又退后打量自己,这时才恍然发觉自己衣衫不整,有些难为情,但也顾不上了,他郑重其事地对刘羡拜倒,就好像在脑海中演练过上千次般的一丝不苟,而后道:

  “臣,大汉临邛都护军司马,耿会,拜见殿下。”

  耿会跪下后,其余人也齐刷刷一片跪下,一面口颂殿下,一面向刘羡拜礼。

  也就诸葛延有些犹豫,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还是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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