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93节

  在场的众人闻言,无不悚然色变。因为他们把大军全部屯在了关陇道和番须道。这也意味着,北路军也必然能成功上陇。有这一南一北两路大军在,不管秦州其余郡下场如何,位于陇阪的略阳郡是首当其冲,绝难幸免了。

  蒲洪闻言,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感慨道:

  “贵军攻打陇右的命令真是果断,行军又如此神速,真是叫人恐惧。”

  刘羡负手问道:“那不知贵部如何打算呢?”

  蒲洪低头说:“以齐万年的能力,尚且不能战胜贵军,我等自然也不能。按照常理来说,现在我等就是要逃,恐怕也来不及了。”

  “是这样。”

  蒲洪又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毫无动摇,面对刘羡说: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能就这样接受刘使君的招抚。”

  这句话出乎刘羡意料之外,因为从之前蒲洪的话语来看,他应该已经想好了前因后果,也并非不识时务的人,没想到还是不愿意投降。他不禁问道:

  “能告诉我原因吗?”

  “因为人不能不讲信义。”

  蒲洪终于露出一丝悲哀的神情,他平静地陈述道:

  “强者欺凌弱者,本来就是世上理所应当的事情,齐万年败了,他大势已去,按理来说,我不应该让族人为他陪葬。但过去这两年,我毕竟认齐万年为主,如果一遇到危险,就立刻抛弃他。世人将怎么看我?”

  “他们会说,我们氐人全是软骨头的废物,两面三刀的猪肠儿。不止你们晋人会看不起我们,恐怕鲜卑人、匈奴人、铁弗人、羌人,乃至我们自己,都会说:‘看!这就是天生做奴才的人!’”

  “人当然不应该做奴才,不讲信义的人,就没有了尊严和骨气,即使活着,那和待宰的牛羊也就没有区别。我是给族人找一条活出个人样的活路的,不然那就是死路。”

  他随即指着地上叱奴洛的尸身道:“说老实话,虽然我杀了这个人,但他是条汉子,我很佩服他。可惜啊,他走的是另一条死路。”

  “希望刘使君宽容,能给我们这么一个机会。”

  说到这里,胡人首领们都沉默无言,而刘羡则有些明白蒲洪的意思了。

  蒲洪的处境确实极为微妙。若是就这样投降,略阳蒲氏恐怕就要在胡人中声望尽毁,再也无法立足。可若是出面抵抗晋军,又很难成功,也是一条死路。两相比较之下,还不如远走灵州。所以他希望找出一条折中的办法,在保全自己名声的情况下投降。

  这个想法让刘羡有些失笑。因为在政治上,讲究尊严本来就是强者的权力,卑躬屈膝是弱者的义务,说这些未免有些天真了。

  但他同时也有些感动,因为刘羡虽主张信义,却很少从别人口中听到信义这两个字,如今却在陇上一个初次见面的少年口中听到,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不禁让刘羡想:若蒲氏的首领是个这样的豪杰,多花些心思倒也未尝不可。

  于是他说道:“那在蒲兄弟看来,我该如何做呢?”

  蒲洪见刘羡答应得如此干脆,也不免有些意外。他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

  “刘使君应该知道,铁弗人的老首领郝度元郝大人吧。”

  这是个熟悉的名字,刘羡对那次朔方之旅的经历可谓是记忆犹新,他笑道:“当然知道,五年前,正是我负责招抚的他,是名让人难以忘怀的豪杰。”

  “他现在就在天水郡。”

  “哦?”刘羡眯起眼睛,问道:“蒲兄弟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郝大人是铁弗人,他是绝不会背弃齐万年投降的。”

  蒲洪手指西方,徐徐说道:“这么说的话,您和郝大人必有一战。若您不介意,我可以代您向郝大人约战。到时候,若是您获胜,我等算是拖延了一段时日,尽了一番心意,也就对得起齐万年大人对我们的恩德了。”

  原来是这样一个打算,刘羡一瞬间全明白了。

  蒲洪是想把矛盾转移出去,让刘羡先打天水,再打略阳。若是此时就投降,蒲氏不仅会声名尽失,还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有很大的概率得不偿失。而若是让晋军先打天水,他就可以坐观形势。晋军赢了,他自然投降就有了理由,晋军输了,他也可以坐地起价,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想通这些后,刘羡颇为欣赏地打量着蒲洪,笑道:

  “蒲兄弟真是思虑周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恐怕还没有你这样的才智。”

  蒲洪不为所动,只是一味注视着刘羡,问道:“不知道刘使君愿不愿意答应?”

  一旁的李矩面露不虞之色,他私下里拉了一下刘羡的袖子,示意刘羡拒绝,但刘羡却在背后摆摆手,表示自己已有决断。然后对蒲洪道:

  “没有问题,这件事情,我应允了。”

  蒲洪闻言大喜,当即就吩咐族人,说要在县中杀牛立誓,不料话一出口,就被刘羡随口拒绝了。

  刘羡对蒲洪道:“我相信蒲兄弟的人品,何况今日有这么多位首领在一旁作为见证,又何必需要立誓呢?”

  “我今天来到略阳,真是感到高兴,这里面不全是因为与蒲兄弟达成了约定,还有一部分,是见到了这么多讲信义的英雄豪杰。想到以后还能成为朋友,又怎么会不开怀呢?”

  “这种时候应该喝酒!我不是一个善酒之人,但值此良辰,怎能不饮酒?蒲兄弟不妨送我一坛酒,我敬在座的诸位一杯。如此便足够了!”

  刘羡当众索酒,蒲洪岂能不予?连忙叫族人搬来一坛高粱酒,给在场的首领每人倒上一碗,刘羡不分高低,一一敬过去。

  饮过酒水后,刘羡又一手指天,一手捂着额头道:“我酒量甚浅,不胜酒力,还望诸君借我一床歇息。”

  说罢,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大堂后的蒲洪卧室歇息,未久既眠,浑然不顾自己还身处敌营之中。

  如此一番后,在场胡人无不为刘羡风采所折服,相互议论说:

  “不愧是击败过陛下的人,当真是英雄人物!”

  等刘羡醒来后,已是傍晚,蒲洪将刘羡一行人亲自礼送出境,并且承诺说,他已派人去和郝度元联系,一旦约定好合战的时间和地点,就立刻派人到临渭与刘羡联系。

  返程的路上,李矩对刘羡所为颇有不满,他抱怨道:

  “兄长,胡人最为叵信,你亲自来与他们谈判,诚意已经十足,他们却还不满意,可见其并不心诚,又何必一让再让呢?”

  刘羡打着火把向前看路,随口回答道:“小让而已,正如蒲洪所言,郝度元既在,我们必有一战,或早或晚而已。经过今天这件事,无非是把这件事提前了,却也避免了和略阳胡人的冲突,总归是一件好事。”

  “可倘若这只是一个幌子,我们击败郝度元后,这些胡人不认账,又该如何?甚至他们和郝度元串通一气,设计伏击我们,又该如何?”

  “哈哈,这都是小事。”刘羡回首对李矩笑道,“世回啊,你对这一战有些太患得患失了,结果陷入到了一叶障目的困境。”

  “是吗?还请兄长赐教。”

  刘羡扒开路边的树枝,分析道:“最困难的仗在陈马原已经打完了,齐万年大势已去,胡人们对此都心知肚明。而一个人失去了什么,就会惦记什么,现在他们必然都在思考未来何去何从,而非是这一仗该怎么赢。”

  “那个名叫蒲洪的少年首领,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才。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还在思考各留体面。别看他敢当堂杀人,可实际上,他真算得上是八面玲珑了。连穷途末路的齐万年都不愿意得罪,又怎么会做得这么绝,彻底与朝廷断开联系呢?”

  这些话成功说服了李矩,他思忖片刻后,颔首赞同道:“兄长考虑深远,确实是我瞻前顾后了。”

  不过有些话,刘羡还是没有说出来,之所以如此看重和拉拢这些胡人,是因为他还有一种预感:这一次平定秦陇羌胡后,并非是战事的结束。

  在不久的未来,后党与宗室太子党争权,应该还会爆发出更庞大的战乱。那就是自己复国的良机,而到那时候,这些胡人也将加入进来,或许会成为决定战争走向的一个举足轻重的因素。

  考虑到这些,刘羡不得不做一些准备,尽可能与这些陇右羌胡结成些许善缘。说不得在以后的某个时间里,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但这就不足与外人道了。

  等刘羡一行人返回临渭,五日之后,蒲洪就按照约定派来使者,向刘羡通报说:郝度元同意与晋人约战。事不宜迟,时间就定在八月戊寅,地点就定在临渭和冀县之间的上,问刘羡可有异议。

  刘羡同意在上会战。

第266章 上决斗

  合战是一种赌博,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对于刘羡来说是这样,对于郝度元来说同样是这样。

  作为铁弗人的老首领,郝度元这两年近乎隐退。在齐万年掠得秦州后,他就一直领部众在天水定居,远离在雍州的战事。做些替齐万年稳定后方、联络部众、提防凉州之类的事情,虽然并没有什么非常显著的事迹,但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能够维持表面的和平,就已经是一项巨大的功绩。

  但随着齐万年的战败,晋军翻越陇阪,这种和平已荡然无存。

  当使者来到郝度元处报信,要求郝度元在陇右整军去支援陈仓时。天水诸部如鱼氏、雷氏、樊氏、独孤氏都感到惶恐不安,对于这个消息不敢置信。但是郝度元的态度反而非常平静,他说道:“是吗,陛下战败了吗?我知道了。”

  郝度元的镇定让麾下众人暂时安静了下来,他们略有鼓舞地想到:看郝大人的样子,事情应该没坏到这个地步。确实,胜败乃兵家常事,只不过是败了一阵,刘邦也还有彭城之败呢!

  但事实上,郝度元的平静并非来源于对未来的乐观,恰恰相反,正因为他极为清楚地意识到,失败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事情,所以他极为平静地接受了命运。

  叛军并未建立起真正可靠的统治,虽然有一些基本的秩序,但这些秩序维持都要依靠齐万年的个人威望上,而他的威望又依赖于持续不断地对外胜利。这种胜利必须要维持到他将晋室彻底丧失进攻的欲望为止,或者说,至少要坚持到齐万年占据关中及河东为止。直到那时,齐万年才能有时间来整顿内部的政治。

  而在经过泥阳那次失败后,齐万年就已经失去了这种可能。而之后的奋战,无非是致力于推迟灭亡的时间,或者等待奇迹的发生罢了。

  不过郝度元也确实没有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快。

  等到蒲洪将约战的消息递到郝度元手里,郝度元不免陷入了沉思,而麾下的将领们则大为义愤填膺。

  独孤势当众辱骂蒲洪的使者道: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不同意,你们就待如何?是要背信弃义,再去当晋人的牛羊吗?”

  雷贺也忍不住抱怨道:

  “危难当头,正要同心协力!怎有让我们打头阵,你们旁观的道理?胡人被晋人看不起,就是因为不团结啊!”

  这些话压得使者抬不起头,因为这么做确实不占理。可郝度元却看得很开,他对使者说:

  “我知道,你们也有难处。你回去吧,告诉临渭的晋人,就说我答应了。”

  这个回答令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尤其令下属的将领们感到费解。

  不管怎么说,晋军的实力总是要强过天水的胡人。与其约战,为什么不继续守城拖耗时间呢?对面走陈仓狭道而来,说不定耗得对方粮草耗尽,就能反败为胜呢!

  但不等部下争论劝阻,郝度元已然起身,自顾自地倒了一碗酪浆,挥手让人把这使者送走了。

  然后他才安慰部下们说:

  “我们本就是外来人,如何能让本地人和我们一条心?略阳人能给我们通风报信,而不是直接把我们卖给晋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没有什么好苛责的。”

  “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天水的汉人也多,守城的时候给敌人通风报信,我们也没有多少胜算。诸位都是刀剑丛中滚过来的豪杰,不如就这样真刀真枪地拼上一场,胜就胜了,败就败了。我们胜了,连陛下那的形势也能得到好转,我们败了,无非也就是一死而已。”

  “若是死了,能与诸位葬在一起,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众将士听了,无不为首领的豁达所震惊,继而心中感动,他们齐声说:“愿与大人同生共死!”

  而郝度元之所以能如此看淡成败生死,只因他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种境地了。

  在五年前,他还是一个铁打的汉子,自命不凡,觉得自己生来就要获得什么,所以为了争夺权力和土地杀人无数,因为这是他应得的荣誉。但在被拓跋猗卢击败,甚至被差点杀死后,郝度元的信念全都崩溃了。

  那时他心如死灰,因为他发现自己竭尽全力所得来的东西,在别人手下是如此不堪一击,自己甚至无法反抗。这让他不禁自疑:人的奋斗究竟有何意义?

  而在重逢齐万年后,郝度元眼看着昔日的手下纵横关西,闯下赫赫威名,他更是感到世事无常,继而领悟到:人对自己的命运其实是无能为力的。

  人生奋斗的终点其实就是空,就像西域来的沙门宣扬的那样。胜也好,败也好,其实都对这个世道无足轻重,人唯一能够掌控的,是用怎样的态度度过一生,人世遇到的种种,也不过是迷乱人喜怒的因缘罢了。

  想明白这些,郝度元再次面对齐万年的失败,他就能心平气和地做到应对了。失败其实也没什么要紧,只要问心无愧,那来到这世上一遭,也就不算白白来过。

  郝度元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上赴约的。

  到了约定的这一日,叛军与晋军前后抵达上北面的平原。

  事实上,从临渭到上,是一块两山相夹的逼仄盆地,宽不过四五里,其长度却达到上百里。山边遍布柏树、杨树、桦树、杏树,时值中秋,树叶已经爬满秋意,山上落叶积累,一阵山岚吹来,便纷纷扬扬地卷落在盆地上,好似下了一场大雨。

  在这样的一个地形里,并没有太多可以玩弄战术的手段,只有硬碰硬的面对面厮杀而已。谁的装备更精良,身体更健壮,士气更高昂,作战意志更坚定,谁就能够获得胜利。

  在孙子看来,这其实是违背了战争指挥艺术法则的,诈与骗才是获胜的关键。但约战就是这样,他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一场纯粹的比武。人们总是渴望堂堂正正绝对公平的打一场,好像这样就能得到什么升华似的。不过这么想的人多了,如此获得的胜利,也就有了与众不同的力量,叫人们更加心服口服。

  而在两军抵达之后,第一眼看上去,晋军的胜算还是更高的。毕竟背靠整个帝国的国力,晋军的装备兵甲无疑都要比胡人好上不少,又由于此前打了胜仗,士气也更旺盛一些。

  郝度元看到这幅情景,忽然产生一丝意动,觉得世间的很多事都是多此一举,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白白浪费将士的鲜血呢?不妨用更直接的一个办法。

  这个想法令他沉醉,继而策马走到两军之间,派人对晋军中呼喝道:

  “刘使君在吗?可否与郝度元一晤?”

  “在!”一声回应后,刘羡的身影从晋军中浮现而出,继而快速策马,率了数名随从到郝度元身前。

  两人相互对视,不禁都感觉光阴飞逝。

  刘羡拉紧马缰,他发现眼前的郝度元已与自己印象中的全然不同,不禁笑说道:“数年不见,郝大人老了很多啊!”

  郝度元笑道:“你也不年轻了,不过不是坏事,看起来,也几分意气风发了。”

  刘羡摸了摸鬓角,摇头叹道:“这种话就不必说了。郝大人唤我,不知有何想法?”

  郝度元徐徐道:“我看就这么开战的话,不管胜负如何,恐怕死伤甚多。若你同意的话,我们换个法子决定胜负如何?”

  刘羡来了兴趣,他笑道:“哦?不知郝大人决定如何决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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