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光等人都知道情况紧急,他们不敢怠慢。在防御陇阪诸道时,监军叱奴洛派使者到郡内各部联系,令各部首领到略阳来,一起进行一次大的会议。以便确定各部输出的粮食、兵员,还有未来的计划。
由于此事事关重大,非得要所有部落参与不可,所以他们不得不将时间稍微延后了一些,最后定在七月丙辰,也就是在陈马原之战后的第二十日。
在等待的时日内,各部首领也陆陆续续地抵达略阳,可还没等大会正式召开,私底下的议论便有些止不住了。
先是太石川的王犊找番须口的邓林了解详情,疑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今年初春的时候,陛下就在郡内广募丁壮,怎么现在又要征兵?”
邓林回答说:“还能是什么?陛下打了个大败仗,死伤惨重。现在陛下正在陈仓苦守待援,正需要我等组建新军,前去解围呢!”
众人闻言大惊,在他们心目中,齐万年应该是百战百胜的不世雄杰,竟然也会打败仗?他们连忙私底下打听前线的详情。这不打听还好,那些经历过陈马原血战的胡人,自己也不能准确分辨形势,只知道夸大孟观与上谷铁骑的可怕可怖,顿时闹得略阳人心惶惶:
“晋人似乎有天神的庇佑,他们刀枪不入,仅仅以千余人就击溃了十万大军。”
“何止啊?据说晋人的新统帅孟观,是毗沙门天转世,号称军神呢!他只要上了战场,用眼睛一看对方,对视的人就会浑身麻痹,手脚无力。”
“听说他还在围攻陛下?”
“是啊,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们真能阻止他吗?”
“不阻止又能怎么办?他们晋人是吃人肉的,我们不抵抗,莫非等着被吃吗?”
这些话传得越来越离谱,最后不得不让略阳督军叱奴洛出来制止,声称会上自有定夺,再议论者以内间罪论处。但即使如此,私底下谣言依旧传个不停。毕竟谣言的来源是恐惧,在没有解除威胁前,这种议论是不可避免的。
等到最后几日,其余各地的羌胡首领先到齐了,基本就在等临渭县的几部首领。可没想到的是,临渭的首领没到,反而等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晋人走陈仓狭道上陇,已经逼降了临渭五部,现在正准备北上攻略略阳。”
这则消息令参会诸首领惊慌失措,但更让众人六神无主的是,这则消息还是由晋人自己带来的。
由李矩率领的一行十余人的谈判队伍已经堂而皇之的进入略阳城,由于略阳城眼下的混乱情况,若非李矩主动自报名号要求参与大会,根本没人发现他的异样。
被晋人逼到了门口,叱奴洛等人不敢大意,他将李矩一行人软禁起来,而后立刻下令,将这些早就等待在略阳的各部首领汇聚一堂,对大家道:
“自陈马原战败,我奉命到陇上抵御晋贼,同时再征大军。可惜我智力短浅,有负所托,竟未料到晋军会走陈仓狭道,让他们占据了临渭。而此时我等却还未聚集大兵,陛下令我做的两件事,我都未完成,心中惭愧。但事已至此,怎能轻易放弃?请诸位群策群力,一同渡过这个难关吧。”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仗怎么打?临渭一丢,清水那边也没有防御,只靠我们能守住略阳城吗?”
又有人说:“不慌,我们派人去天水郡,老首领郝大人在那里,他那里还有两万人马吧?我们先弃城而走,在山林里和晋人打转,拖到他过来,说不得就有救了。”
旁边有人说:“又有谁知道晋人的将领是谁?如果来的是孟观,那陛下都打不赢,郝大人又怎么打赢?”
一时众说纷纭,各说各的,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个时候,一人轻轻拽了一下叱奴洛的袍袖,附耳密语说:
“督军,诸位大人的心已经乱了,根本不可能说出什么有效的建议,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您还是先把被关押的那些晋人给放进来吧。他们既然敢来,自然也做了相应的准备,我们不妨先听听条件,就算不答应,也可以先虚以委蛇,通过谈判拖一段时间,我们也就有回旋的余地了。”
叱奴洛回头望去,发现说话的是一名少年,他非常年轻,身材还没有彻底发育,但已有七尺左右,手脚精悍有力,双目也炯炯有神,一眼就知道是个极有主见的人。
叱奴洛见说话的人是他,立马缓颜道:“既然是蒲大人说的话,也好。”
原来这少年就是现任的蒲氏部落族长,蒲洪。
蒲洪是前任族长蒲怀归之独子,由于消息不通,晋军还以为蒲怀归依旧健在。实际上,蒲怀归去年就染病病逝了,事后经族中议论,由不满十三岁的蒲洪继承了族长之位。
这并非是因为其余叔伯谦让,而是蒲洪实力使然。原来蒲洪自小便极为聪慧,又好读书练武,在部落中以多权略,善骑射著称。当蒲怀归从长安归来时,蒲洪方才十二,便支持父亲力主起事,并亲自领兵攻占了略阳城,自此一鸣惊人,无人敢小觑他。
如今蒲洪也不过十四岁,但在帐中的位置却接近主席。事实上,在眼下的略阳,只要是蒲洪不赞成的事情,恐怕谁也无法办成。
见他流露出想见一见晋人使者的意思,叱奴洛心中有些不满,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挥手令李矩等一行人进来。等李矩站稳后,与会众首领也都清净了,叱奴洛随即冷着脸说道:
“你是何人?是受谁的指使过来的?”
李矩不慌不忙,先是环顾四周的胡人脸色,向众人一一抱拳,而后方道:“在下李矩,任大晋征西军司府下牙门将之职,奉平西军司刘羡之命,来与诸位首领谈判。”
众人听说来的不是孟观,无不松了一口气。不料一旁的蒲洪突然问道:“你说的你奉刘羡之命来此,这么说来,你们的主帅是刘羡咯?”
“正是。”
“是那个蜀汉皇帝的曾孙,曾在关中诸县中考绩第一,也曾击败过郝散,还在泥阳之战中击败过陛下的那个刘羡?”
“不错。”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因为在下是他的结义兄弟,所以有幸被派做使者。”
李矩此前已经找当地的胡人打听过略阳的详情。此时注视蒲洪,已猜出他的身份,饶有兴趣地回答道:
“不料在陇右也有人知道我们主帅的名字。”
蒲洪笑道:“我听我阿父说,这个人非常危险,自然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就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场上的气氛又紧张起来。本来大家还在为孟观没来而感到庆幸,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个晋人统帅也不好惹,这想法令他们再次感到不安。
而李矩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不卑不亢地说道:
“你既然听过我们主帅的名字,也就应该知道,他并非是一个滥杀好战之人。”
“我此次奉命来到略阳,就是与诸位谈一件事。”
众人闻言,都集中精神仔细聆听,李矩道:
“经过两年的战乱,关陇生灵涂炭,不知害死了多少人。我们元帅不愿再看到这幅场景,所以决心只诛首恶,其余不论,正如当年对上党郝散一样。”
“只要诸位愿意为我军供给军粮,与齐贼划清界限,这两年的事情,就可以既往不咎。”
“这个机会非常难得,我是带着止戈的种子来的,还希望诸位不要吝啬善意让它枯死。”
这几句话说罢,叱奴洛的脸色顿时变了,他眼神往周遭望去,发现参会的胡人首领们多露出心动的神情,心中暗叫不妙。他再回看身旁的蒲洪,但见他嘴角似笑非笑,目光也有意无意地瞟着自己,叱奴洛哪能想不明白?身旁的这个小子,肯定有了改换门庭的想法了!
事不宜迟,叱奴洛立刻起身,大声驳斥李矩道:
“荒谬!晋人说的话,何时守信过?当我不记得吗?前些年的时候,本来说好的每年交每户一匹布的税,后来莫名其妙涨了三倍,给过我们说法吗?”
“若是征税也就罢了,晋人平日里在道上设卡,又索要了多少财货?逼得民不聊生。莫非还要我们过回这样低声下气的日子?”
“诸位别忘了,打了两年了,双方有多少血仇!我们能忘掉,莫非晋人就能忘掉么?死去的那些同胞,莫非就白死了?”
这些话,叱奴洛说得义正言辞,在场众人回想起来,要么低头无言,要么咬牙切齿,没有一人试图起身驳倒他。
见氛围如此,叱奴洛自觉时机合适,他将目光再次投射到李矩一行人身上,说道:
“陛下还在陈仓血战,我等怎能先降?来人,且杀了他们祭……”
就在他大声怒斥的时候,他却没有注意到,就在他身后,蒲洪抽出腰间的长刀,瞬间向前挥舞过去。
“哒!”
帐中响起一阵与蒲洪气质全不吻合的撕裂声。
四尺长的利刃一闪而过,叱奴洛的首级随之抛向空中。
片刻之后,血如彩虹般地喷洒而出。叱奴洛的身躯就这般扑倒在地上。周围的胡人首领都看呆了,有旁观者如如邓林勃然大怒,手指蒲洪骂道:
“你疯了?竟然袭杀督军?这岂是武人所为?”
“督军死了,该由谁来主持大局?”
然而面对这些指责,蒲洪面色坦然,他一甩佩刀,将刀刃上的血液都飞洒出去,随即收刀入鞘,淡淡说道:“认不清自己位置的蠢人,只能当死人,不是吗?”
“我才是这里的主人,齐万年都要看我几分脸色,哪里轮得到他这条走狗说话?”
说话间,蒲洪眼中扫视周遭,露出清澈又纯粹的杀气,顿时令众人不敢多言。他随即不动声色地坐到主席上,这上面还留有叱奴洛的余温。
蒲洪指着地上的尸体道:
“这个蠢货,居然说朝廷没有诚意。哈,他眼睛看不出来,我的眼睛可不瞎。”
蒲洪将目光投到李矩身旁的一人,露出笑容,徐徐道:“没想到刘使君驾临于此,真是蓬荜生辉啊!有什么话,您和我谈就是了。”
在座众人闻言,无不大惊失色。
第265章 蒲洪谈和
“哦?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既然被点破身份,刘羡也不再伪装,而是自然从人群中走出。他以眼神安慰李矩,让随行众人镇定,而后大大方方地站到叱奴洛的尸体前,饶有兴致地与蒲洪对视。
不得不说,眼前的事件发展,确实是出乎他预料之外。
刘羡原本设计的是,等入帐之后,己方伺机抢先动手,抢先杀掉齐万年安插在略阳的督军,最后亮出自己的身份,威慑大会上的所有胡人首领,如此先声夺人,招抚的事情能够成功大半了。
可不料自己还没有动手,就反被眼前这个少年抢先了。
这个情景并没有让刘羡惊慌,毕竟他想除去的就是这个督军。不管是被谁杀死的,对他都是有利无害。眼下刘羡反而对蒲洪颇感好奇,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过这个少年的名字,更没想到他竟然能下这样的狠手。
刘羡打量着蒲洪,蒲洪也上下打量着他。蒲洪笑道:“您的打扮其实没有破绽,是您的随从出卖了您。”
“哦?”
“方才叱奴洛问话的时候,你的这些随从没有看向李牙门,反而是下意识地看您。这就说明,您才是这支队伍的主使,李牙门的地位已经很高了,主使不可能是一个平级的人。而再看您的年纪,那就知道,除了刘使君亲至,应该没有别的可能了。”
面对这个解释,刘羡不禁眼前一亮,为蒲洪拍手叫好道:
“蒲兄弟真是神思如电,细致入微,叫我佩服。”
蒲洪也笑道:
“刘使君竟然敢以身犯险,这胆量更叫人佩服。”
但他随即敛容严肃,将话题扯回到正题道:
“不过您若想要让我们改弦易辙,只靠胆量恐怕不够。”
由于过于年轻,蒲洪在一群大人之中侃侃而谈的样子,实在是有些滑稽。但经过方才的事情后,没有人敢小觑他。
但刘羡直视蒲洪片刻,已敏锐地发觉其中的奇怪之处,徐徐问道:
“你杀了齐万年的人,事实上已与齐贼割席,却说不想改弦易辙,不觉得很奇怪吗?”
“不奇怪。”蒲洪昂着头回答,“是啊,齐万年确实大势已去,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愿意对晋人低眉顺目。”
“你要领着族人扛起反晋大旗?”
“不,我没有那么蠢,我们只是要为自己的命运做主。只要您没能力赶走我们,我们就会像老鼠一样赖在这里,可形势若是太坏,我们也不会伸着脖子等死,到时候,我就领着全族北上去灵州,重操祖宗旧业。难道朝廷还能去那里追杀我的部族吗?然后等到时机合适,我们再杀回来也不迟。”
此言一出,在场的胡人又是一片哗然,就连刘羡李矩也不免吃惊。
灵州,在位于安定郡以北、朔方西部。大河从中川流而过,形成了一片广袤的平原,其中水草丰茂,牛羊遍野。汉时曾经在此处设县,但在魏晋时期被废弃,现在已经是一片胡人杂居的聚集地。
这确实是个好去处。但任何族群的迁移都是不容易的,何况略阳蒲氏足足有上万人,一路风餐露宿,居无定所,也不知要累死多少人。更别说到了当地,必然还要和当地的胡人争斗。惟一的好处,大概就是确实摆脱了晋人的控制。
代价太惨重了,恐怕没有几人能有这样壮士断腕的决心。
刘羡注视着蒲洪的眼睛,说道: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是不容易,所以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们是绝不会这么选的。”
蒲洪叹了一口气,他直白地问刘羡道:
“开门见山地说吧,刘府君您带来了多少人?”
谈判这就算是开始了,刘羡既不夸大,也不隐瞒,直接道:
“我麾下的,是两万骑军。”
“这么说,还有别的大军?”
“征西军司张士彦公,率领步骑四万,正在北面自瓦平道上陇,眼下应该已经过新平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