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是个剑术高手,不如你我当众比斗一番,生者获胜,死者认负,如何?”
此言一出,两人的随从无不哗然。这都是什么年代了,岂有主帅比斗来决定战事胜负的道理?两人都背负着极大的政治压力,莫非比试输了,还能撤军不成?这是绝不可能的。
但刘羡初一闻言,便明白了郝度元的想法。他这是自觉胜算不大,与其白白损失部下的生命,不如用自己的头颅给刘羡一个交代,如此还能保全手下的大部分人。
这真是个果决又难以评价的决断,但无疑能让刘羡感到敬佩,他伸手压下身边人的反对意见,点头道:“我同意,您还有什么请求?”
郝度元微微摇头,说道:“没有了,我相信你能善待他们。”
“还有,你不要觉得我输定了。”
如此对话完毕,两人各自领部下返回大阵之中,通报主帅约斗的决定。反对的声音当然很多,大多来自于将领,但士兵们听了则觉得主帅英雄无比,与有荣焉地欢呼起来。
只是相比来说,晋军士卒更加自信,毕竟郝度元已老,而刘羡正身强体壮,怎么看都是刘羡更具赢面。
于是两军主动将间距拉近,双方士卒都把旗帜亮出来,留下了一片七百步左右的空地。
刘羡再次从军中策马出列,已经卸下了重甲,只穿一身布衣劲装,外套一层锁子甲,手持昭武剑轻装进入场地。
郝度元同样如此,只是他的武器既非是马槊,也非是环首刀,而是一把长柄大刀。刀柄长七尺,刀身长三尺,配合他铁塔般的身形,真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直到此时,才会让人想起,他曾是朔方铁弗的最赫赫有名的首领之一。
两人策马在草地上盘旋片刻,周围的晋人与汉人则矗立凝视,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一场搏斗。
一声嘹亮的马嘶声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策马飞驰,两人骑得都是好马,此时马蹄翻飞起来,落叶四起,两人的身影顿如两道箭矢般急速靠近,说时迟那时快,突然间传出一声清脆的金铁撞击之声,旁听的众人都为之一惊,还以为已经分出了胜负。但两马交错离开后,两人仍然端坐在马上。
“平手吗?”在最前面的孟平有些失望,方才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没看见两人的出招。
“不是。”李矩作为神射手,他的眼力之高远超常人,因此看得非常清楚,他低声解释道:
“兄长假意刺对面胸口,实则刺向对方手腕,没想到对面后发先至,硬碰硬撞了一击,将他的剑路卸开了。大刀力大势沉,对拼之下,兄长肯定吃亏不少,这一招,是对面胜了。”
说话间,两人跑马不远,几乎同时拨马转头,再次回冲,越加靠近之时,两人反而越是催马加速,似乎要借助马势将对方穿透一般。两马飞快地交错,一瞬间人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这次却静默无声,两马又飞快地分开了。
一匹马奔出十余步,立住不动,而另一匹马又拨转马头,遥遥地看着对方。
李矩见状大喜,高声说道:“好一招鲤鱼搅尾,府君以快打快,无论身手还是马力都速度更胜一筹,反手刺中了郝贼的腰!”
众人循声望去,果见郝度元腰间渗出斑斑血迹,显然受伤不轻。晋人闻声不禁一阵欢呼,认为胜负已分,胡人则面露青色,不知如何是好。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郝度元仅是稍作喘息,原本立住的马儿突然一跃,朝着刘羡再次冲去。刘羡也打起精神,拍马又一次迎上。两马靠近后,原地打转,显然两个人缠斗到了一起,兵器相交的声音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刘羡感觉到对方要出致命的一击,可抬首一看,郝度元扬起大刀,令胸中空门大开,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昭武剑推柄刺了进去。锐利的剑锋穿胸而过,丝毫不见停滞。
晋军又是一阵欢呼,刘羡却心中暗叫不好。他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这是对方故意卖的破绽,郝度元怀有必死之心,他所要做的是以命换命。此时双方贴得太近,头顶的大刀马上就将挥劈而下,此时自己已经没有收手的余地了。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立刻抽手,尝试去抓住落下的刀柄,一道银燕在空中划过,刘羡手中一重,头颈下意识地侧偏,只觉得一道劲风从透体而过,但终究又停止了。
郝度元的刀刃切入了刘羡的左脸,切开了一道口子,至此力气已用尽。刘羡将他的刀柄推开,郝度元随即落马倒地。
差一点就被断头了!刘羡摸着渗血的伤口,心有余悸地看着地上的郝度元,不知何时背后已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又习得了一点经验:在坦然面对死亡的人面前,破绽也是陷阱。
统帅之间的比斗决斗了,天水的叛军尽数投降,一如此前约定。
第267章 衣冠冢
随着郝度元之死,两万叛军投降,刘羡领晋军和平进入冀县。
但天水叛军的投降仅仅是招抚的一个开始。事实上,现在的刘羡依然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做。
招抚两个字说来简单,好像就只需要对面投降就行了。但实际上,投降的这些人该如何处理,接手的地区该如何管理,叛军和当地汉民之间该如何协调,又如何组织恢复当地的民生,这种种事务,都包含在招抚之内。
若是在平常时期,其实也没这么麻烦,背靠大后方作战,军人只负责作战,作战之后的环节自有朝廷去操心。但在眼下孤军深入的前提下却是不可能的。
秦州已失序数年,朝廷就算得知收复的消息再派官僚前来接管,最少也需要两三月时间,而在此之前,这些担子就只能压在前线的将士们身上了。
孟观大概也是考虑这一点,才说服了贾谧,让民政能力出挑的刘羡和张轨来负责此事。
好在刘羡也不是第一次,对于如何从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处理民政,他已经有些经验了。何况随行的将士中,还有李含、索靖这种担任过地方郡守的官僚,都能为他分担政务。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刘羡的招抚工作都还算顺利。
他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与略阳蒲氏联络,要求蒲洪履约。蒲洪确实守信,不仅给晋军送来了粮草,同时还主动联络略阳诸部氐人,向刘羡上交人质。并且移交街亭、陇山等上陇重要关卡。
而在天水这边,依然有大量的胡人部族隐藏在山林中。刘羡则采用了放还部份胡人俘虏的策略,让他们四处宣扬晋人的政策,刘羡也在郡内四处张贴布告。表示除去齐万年本人及其族亲之外,其余胡人并不追究,同时今年不收赋税,明年再恢复孙秀到来前的低税政策,即每户纳布一匹即可。
除此之外,刘羡又开始检地查册,追认胡人耕田的同时,又把此前所投降的胡人俘虏发配到地方上开荒,并且和当地的汉人流民约好,这些垦荒的田地来年将归属给他们。
当然,这年头也不可能一味的宽仁,郡内始终有些不愿意投降,死硬到底的胡人马寇,又有些胡人部族三心二意,暗通款曲。刘羡并没有放纵的意思,安排李矩、张光不必有忌讳,只要有证据,查到哪里就抓到哪里,犯事者尽数斩首,传首于两郡诸县,而后再送往孟观处。
如此一来,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到了十月份,天水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南路晋军在天水、略阳两地也算是站稳了脚跟。
恰好这时孟观那边也传来了消息,说张轨那边也已经说降了新平的窦首,安定的彭荡仲,招抚的任务,至此就算完成一半了。而根据朝廷的回报,大概半个月之后,接管的官员就能赶到。到那时,刘羡就可以率军南下了。
到了这个时候,刘羡也算是闲来无事,便领着李矩、李盛、薛兴、孟平、吕渠阳等几个下属朋友到拜访陇右名族,同时游览散心。
作为安乐公世子,在天水郡,他有一个不得不去的地方,那就是天水姜氏所在的芦湾坞。
天水郡自东汉时就有四姓显赫,分别是姜、阎、任、赵四族,虽然比不上第一流的名族,但在地方上也是赫赫有名的土皇帝。当年马超之所以无法在陇右立足,使得凉州重回曹魏治下,天水四姓可谓居功甚伟,曹操对其也赞赏有加。可谁也没有想到,在短短十四年之后,天水竟然出了姜维这么一个让曹魏最为头疼的叛徒。
但无可置疑,他也是汉室有史以来最无私的忠臣。
在姜维之后,天水姜氏虽然还在冀县存续,但由于姜维的负面影响,还有这些年朝廷对秦凉的掌控下降,其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等刘羡前来拜访时,天水姜氏所在的卢湾坞已经显得颇为破败了。
一眼看过去,这里原本应该是个可以囊括上千人的大坞堡,望楼、女墙、粮仓、水库一应俱全。可外围有许多屋舍墙壁都年久失修,有的梁柱甚至裸露出来,在风中呈现出一股已经彻底腐败风干的灰白色。
不难看出,应该是由于族人的减少和财力的衰弱,姜氏已经支撑不起这样一个巨大的坞堡了。
“盛衰无常啊!”孟平策马环顾周遭,由衷地叹说道,“谁能想到,姜维的发迹并没有使家族兴盛,反而使家族衰落呢?”
“这无关紧要。”李盛淡淡地说道,“他的胆气举世无双,即使千秋万代之后,也会被人所铭记的。”
这句话没有人能够反驳,但看到眼前这破败的坞堡,人们难免还是感到一股伤感:人生真如枝上之落花,随风飘零,不知所终,究竟有谁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呢?
他们抱着这样的感慨,终于走到芦湾坞前。
刘羡之前已经投过名牒,所以刘羡来时,此时的姜氏首领姜盛已有所准备,他就领着坞内的上百族人在门口等待。此时双方见面,真是胸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刘羡此来,目的肯定是来拜祭姜维的。
但眼前的这些姜氏族人,一直是魏晋的臣子,和蜀汉并不存在联系,刘羡很难对他们产生什么责任感,而且过多的交集反而会加深他人的猜忌。可另一方面,姜维的所作所为又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命运,导致姜氏日渐衰落。
自己和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恐怕很难说得清。
而见到了姜维最后誓死效忠的安乐公血脉,姜氏上下也心情复杂。毫无疑问,是刘备一脉使得天水姜氏衰落,但同样也毫无疑问,姜维的这段经历是注定要名留青史的佳话。这其中的利益得失,实在叫人难以分说。
最后双方都选择长话短说,刘羡道:“请您带我到祠堂拜一拜吧,我拜完就走。”
姜盛则道:“刘使君还是多待一阵吧,您要拜祭的地方,不在祠堂。”
这倒让刘羡有些奇怪了。众所周知,曹兵恨极了姜维,所以在姜维死后,不让其下葬,而是解剖分尸,甚至专门挑出了他的肝胆来碾碎。这导致姜维最后尸骨无存,也没有坟墓。
按照世人的认识来说,人死后如果没有坟墓,那灵魂大概就会在遗恨处或家乡徘徊。如此来看,要拜祭姜维,要么在剑阁,要么就在姜氏祠堂,难道还能有他处吗?
但想来姜盛是本地人,也没有什么理由愚弄自己,刘羡便点头拱手道:“那就请姜公带路了。”
在姜盛的引领下,一行人绕开了芦湾坞,踏着如沙的霰雪往南走,一路七拐八弯,连绕了三座小丘,才走到一处寂寥无人的空地上。空地上突兀地立着一块石碑,碑旁则种着四棵枣树,此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但长得很高了。刘羡走到正面去审视石碑,上面果然刻着“姜维墓”三字。
众人见状都极为吃惊,李盛更是指着墓碑问姜盛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大将军他应该尸骨无存了才是啊!”
姜盛也很感慨,他解释道:
“你记得没错,二伯确实已是尸骨无存了。”
姜盛的辈分比姜维晚一辈,又因为姜维在同辈中排行第二,所以称他为二伯。
“那这是?”
“是一座只埋有靴子的衣冠冢。”
原来是衣冠冢,刘羡有些恍然,但他随即又感到有些奇怪,姜维归汉超过三十载,姜氏竟然还能保有他的衣冠,这不太可能吧?
他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而姜盛则回答道:
“这里面埋的靴子,就是二伯在成都时战死穿的那只。”
前面的转折已经有些离奇,可这个回答更让人意想不到,刘羡不禁又连声追问道:“若是遗物的话,怎么能流传回天水?有人送过来的?”
“确实是有人送过来的。”
姜盛追忆了片刻,随即解释道:
“我也记不得是哪一天了,只记得那是一个雨天,有一个黑衣刀客到我们坞中借宿。他没有透露名字,只是离开前留下了一个漆盒,盒中留了一只靴子和一张纸条,说这只靴子便是二伯的遗物。”
众人听了都觉得好笑,这种事情怎么能当真呢?但刘羡却面色肃然,他问姜盛道: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点?”
姜盛回答道:
“时间太久远,我也记不清相貌了,但我还记得他脸上有一道疤,从眼角一直长到嘴角,如鬼神般可怖。”
刘羡顿时知道黑衣刀客的身份了,这让他不禁遐想连篇,一时想起很多往事。
果然,姜盛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后来有官兵追查过来,跟我们家说,最近有一支蜀人的流寇在天水、略阳一带流窜,让我们发觉后进行通报。还通报过贼首的长相,和那个黑衣刀客一模一样。”
“我家大人也就确认了,这只靴子大概真的是二伯的遗物,于是也就悄悄在这里为他建立了衣冠冢。世子若想拜祭他,这里就再合适不过了。”
话说到这,已经没人嘲笑了。他们确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故事,也确信眼前的这座矮坟就是姜维的衣冠冢。
刘羡默默无言地走到墓碑前,他审视着姜维这两个字,不知不觉,热泪就已经涌上了眼眶。
虽然从未和这个老人见面过,但只要看到这两个字,他就感到有一股恍若神明般的力量在注视着自己,也似乎一直在陪伴自己,或者说,就好像自己是他的一部分一般。
泪水紧接着滴落到枯黄的草地上,刘羡知道,这并非是因为纯粹的感动而产生的泪水,而是来源于无法回报可又无法忽视的期望。
人的思绪如同浪潮,不管再怎么号称心如铁石的人,实际上也定有情绪落潮低谷的时候:以天地之大,造化之莫测,我的人生究竟有何意义?我所奋斗追求的,为何在他人眼中不值一提?若一切注定要毁灭,我此刻的存在也会消失,我又因何而生活呢?
在这种时候,只向内求是得不到结果的。
人以为“我”的独特的地方,无论是敏感脆弱的视线,复杂难明的思绪,独一无二的能力,充沛到溢出的冲动……其实都不是独特的,只要随着时间的推移,见识的增长,人迟早会发现,那些所谓的“独特”是自以为是的,人和人的本质一样,独特仅仅是因为大家的遭遇不同,困境不同。
因此,存在的意义只能向外求。
人并非只为自己而活,快乐的意义更多来源于不可或缺,也就是他人的期望与肯定。单个人并非是天地的中心,却可能是另一些人的全世界。作为父母的儿子,老师的弟子,妻子的丈夫,朋友的知己……凡此种种,因为你在他们心目中不可或缺,所以自己也就是世界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而刘羡在姜维墓前所感受到的,恰恰是这样一份不可或缺的期望。他用自己心中对汉室的热爱,在历史上书写了惊天动地的一笔,即使时隔三十余年后,刘羡依然能够感知到。刘羡从内心深处相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他的英灵也会在天地间长存,并且会无条件地支持自己走下去。
这怎能不让他落泪呢?
刘羡点燃了香火,继而跪下,恭恭敬敬地对着坟墓三拜,论跪拜,他这辈子就没有这么心甘情愿过。
同时他在心中说道:
“大将军,我会继承您的遗志。若您泉下有知,请您保佑我!我一定不会让您,还有大家的鲜血白流!”
天地悠悠,似乎英灵听到了这句话,在一阵冬风过后,空中纷纷扬扬地又下起了霰雪,点点冰白落在碑上,似乎是吐不完的无声言语。
如此情景,刘羡心中更加感动,在墓前思咐良久,又赋诗道:
“铁马祁山道,千秋胆未分。时来延汉祚,事去忆故人。
赤帜存千垒,孤魂护旧军。寒鸦啼陇树,暮雪隔川闻。”
拜祭结束后,在返程的路上,刘羡又和姜盛闲谈片刻,问道:
“您说当年有流寇闹事,最后结局如何?”
“也不是很清楚,说是抓到了一部分,但最后又跑走了一部分,至今也差不多有三十年了,大概已经死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