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87节

  刘羡当然是从善如流,入关以来见到的人物里,张轨算是他心目中第一流的人物。做人做事,都达到了静若沉渊,高山仰止的高境界。当年河东平叛,刘羡从张轨身上受益良多,之后他被槛车送往洛阳,刘羡也深感可惜。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当真令刘羡感到惊喜。

  几人当即到泥阳城东的军营内去巡视。

  此时李含、索靖都已经带兵返回长安,在泥阳留下的还是五千来人马。这些士卒听到军令,立刻到军营正中的练武场里列阵。

  黑压压的军士站满了练武场中的空地,此时正是最酷热的时候,艳阳高照,日光似乎能灼伤人的肌肤,即使有嗖嗖的高风从中穿过,依然让人觉得炎热。但没有军将的命令,他们都站在阳光下纹丝不动。

  张轨在刘羡的陪同下从阵列前一一走过,看见军士们在烈日下一动不动,披甲持弓矢斫刀,肃肃然如等待扑食的野兽。忍不住啧啧赞叹,继而对刘羡和张光说道:

  “北地健儿身上也似有铁,眼中的杀气也可令敌胆寒啊!可惜,就是瘦了些!”

  瘦是理所当然的,这一年来,刘羡令军中将士也一起屯田垦地,粮食却只能勉强果腹,因此军中的许多士卒都饿脱相了。在这种情况下,泥阳士卒还能保持一定的战力,确实是很不容易。

  巡视之后,就是接风洗尘,张轨看到宴席上堪称寒酸的菜肴,再见到刘羡作风简朴,不禁再次感慨道:

  “国家这几年政策确实失当,真是辛苦你们这些前线将士了。”

  刘羡对此倒是习以为常了,他坦然道:

  “辛苦倒是没什么,就怕将士们白白丧命,死无所得啊!”

  这话顿时引起一片共鸣,这几年,朝堂可谓是昏招不断,就没有过处事得当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前线将士都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到底有什么价值。

  哪怕是张光这样向来听从军令为先的人,此刻也有些憋不住了,向张轨问道:

  “张军司,今年的战事,你看有指望吗?”

  张轨的脸色不变,一路走来,他不知受到了多少相同的质问,都已经习惯了。他也不卖关子,在宴席之上,就说起他此次的任务来:

  “我此次前来,只是做一个简短的调查,与一个简单的通报,让大家心里有个准备,更多的详情,等大家到了长安后,我们再和上谷郡公详谈。”

  众人闻言,都不禁竖起耳朵旁听注意:“您请说。”

  张轨道:“一个是朝廷的物资已经到了,你们把去年的损失,还有今年所需的兵员、粮草、甲仗数目都报上来,下个月,我就把这批物资运过来。”

  这是行军打仗的必要准备,刘羡回答道:“士彦公放心,我已经拟定了一份清单,等会就交予您审计。”

  张轨点点头,他随即说到第二件事:

  “通报的事情也很简单,就在这个月月底,上谷郡公将要带领两万援军进驻长安,整顿一番后,要在下月十五召开军议。”

  听到援军只有两万人,在座众人无不露出失望神色,一旁的薛兴不禁问道:

  “张公,只有两万人吗,是否来得少了些。”

  张轨闻言,捋着须髯笑道:“兵贵精不贵多,这次援军虽然只有两万人,但可是上谷郡公精挑细选的三河勇士,还有五千禁军随行。无论是甲胄、马匹、兵器,都是当世最精良的。只要应用得当,可抵十万大军。”

  他没有想法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饮了一碗茶汤后,继而对刘羡道:

  “怀冲,你尽快把郡中事务都交代清楚,军务的话先交给张景武,立马就跟我先回长安。”

  刘羡吃了一惊,问道:“士彦公,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下个月才召开军议吗?”

  “是,不过你身份特殊,上谷郡公指名道姓要你先到长安一趟,和他大体方略先敲定下来。”

  “我,身份特殊?”

  刘羡先是有些疑惑,随即有些恍然,应该是孟观看在和自己是故交的份上,要提携自己一把,让自己参与拟定战略的大事,之后若有了斩获,也好为自己表功。

  高兴之余,刘羡也有些顾虑:“我官职低微,又身处前线,这么贸然去长安,还是会授人话柄吧!”

  “,你放心。”张轨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裹来,递给刘羡道:“你看看吧,这是上谷郡公给你求来的。”

  刘羡掂量了两下,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份银印青绶,倒过来一看,印章上赫然写着“平西军司刘羡之印”八字。他先是一惊,随后有些不敢置信,向张轨抬首确认道:

  “张公,这是……”

  张轨的神态有些放松,他徐徐道:

  “你这些年在关中付出的心血,众所周知,这是你应得的。”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北地太守了。上谷郡公已经说好了,这次平叛,他是元帅,你我是副帅,到长安筹谋大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你不必有什么担心。”

  刘羡闻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问道:“那这里的郡卒……”

  “还归你统辖,包括李含部、索靖部、皇甫商部,也都调拨给你。”

  不等刘羡说完,张轨先开口回答,他知道刘羡在思考北地郡的归属问题,这应该是刘羡最后在意的事情了。

  刘羡感觉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上一次人生如此顺遂,好像还是在入仕的时候吧。由于彦辅公的厚爱,自己竟然离奇地拿到了灼然二品的乡状。当时刘羡还没有感触,但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官场坎坷后,他有几分明悟了,这是司马炎在世时政治清平的象征。

  但若让刘羡相信在后党统治下政治清平,实在是一种无稽之谈。刘羡只能往另一个方向去思考,大概是孟观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才说服了贾谧吧。

  不管怎么说,刘羡终于是又往上进了一步。他不再犹豫,对张轨道:

  “那就劳烦张公等我两日了。”

  接下来的两日,刘羡把郡中的事务都梳理了一遍。主要是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确保今年的夏收和秋收顺利完成。第二件事,是不能放松郡卒的训练,第三件事是要提防叛军在刘羡离开后突然发难。刘羡就让张光暂代太守,李盛、薛兴等人在郡中进行辅佐民政,张固、孙熹维持训练,张光旧部刘义去监视叛军动向。

  如此吩咐一遍后,刘羡带着斛摩根等二十来名胡人作为护卫,再次与张轨踏上了长安之旅。

  说起来,这已经是刘羡第四次前往长安了。之前的旅程,刘羡每一次赶到长安,都感觉这座城池变得比上一次更衰败,但都让刘羡感到这是一座巍峨雄伟的城市。可这一次刘羡到来时,刘羡只感受到了无边的破败。

  堂堂大汉的西京、曹魏的五都、司马氏的龙兴之地,城外竟然没有了市集。一路走来,除去蛙叫蝉鸣之外,很少能听见别的声音。举目四望,失修的危房比比皆是,不时可以看见白森森的骨头,却没有什么行人,就连乞丐也没有几个。即使进入了城内,终于看到了一些活着的市民,可他们脸上麻木的神情,反而加重了这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刘羡见状不禁心想,眼前的这幅景象,就算不是民心尽失,大概也相差不远吧。如果这一次晋室再败,不论天下的形势怎么算,至少在关中这份土地上,形势是要彻底地倒向齐万年了。

  但他随即又想到了张轨来时说的话,孟观这一次带来的援军,仅仅只有两万人,只靠这两万人,真的能扭转局面吗?

  这个疑问并没有持续多久,三日过后,孟观率军进入长安,刘羡随司马肜前去迎接,关中官僚在厨城门处进行了一次简短的阅兵式,叫刘羡叹为观止。

  在一片激扬的鼓声中,刘羡看到前排的五千宿卫精兵走过。他们浑身穿着漆成玄色的明光铁甲,在胳膊和下身处还披有棕黄色的犀牛皮披膊和甲裙。不同于一般士卒防箭的盆领和皮胄,他们戴黑色兜鍪,上面插着染成黄色的羽毛,长长的顿项将颈部和头部完美护住,只露出眼鼻嘴,当真是无懈可击。

  不得不说,刘羡离开洛阳有些太久了,他几乎都快要忘记洛阳的宿卫兵的装备有多么奢华了。当年他在东宫时,还以为天下所有的军队都和宿卫兵一样七七八八,但等到夏阳后,他才知道,普通士卒与宿卫兵的差距有多么巨大。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他一度要将这种差距忘却了,不料现在竟然又见到了!

  在宿卫兵后面的将士装备稍差一些,但也都是精铁制成的铠甲,人手一杆长槊,腰间挂着短弩和上等的环首刀。这些重装甲士在大地上迈步,随着甲胄声一抖,大地都随之一震。仿佛他们蕴含着地动山摇的力量。

  而在最后登场的,就是这次前来平叛的大军统帅和他的亲兵。

  孟观领着他的上谷骑士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些骑士打扮也极为夸张,尤其是坐骑。这些战马身上套有深青色铁皮穿制的马铠,马头是漆成黄色的整片铁制面帘,面帘上面插着十来支红色羽毛。马尾上也立有红色寄生扇面,防止敌人从背后突袭。在马鞍左右两侧还挂着弓袋,装着满满当当的箭矢。

  这些骑士揽缰前行的时候,铁蹄踏地如雷,铁甲振空而响,面帘上的羽毛和尾巴上的寄生,两侧的弓袋一起摆动,真是仿佛天神降临,让人心生畏惧。

  再联想到张轨那句“可抵寻常十万大军”,刘羡已经是另外一番感受,他心想:这确实并非寻常军队能敌。

  孟观身在这些铁衣骑士之中,穿明黄色明光铠甲,头戴貔貅式展云兜鍪,外披一身纹有黄龙的深红色披风,配合着亲卫高举的黄龙旗,阳光照耀下,他神情肃然,熠熠生辉,煞是显眼。

  抵达城门下后,孟观脱鞍下马,向梁王司马肜面前立定行礼,路过刘羡身边时,他转首拍了拍刘羡肩膀,笑说道:

  “怀冲,别来无恙?”

第257章 孟观论战

  七年岁月过去,孟观已经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刘羡还记得非常清楚,当年在洛阳时,孟观还经常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神情,虽然满腹韬略,但因为身份低微,言谈举止间充斥着小心谨慎。

  可倒杨之后,他获封郡公,爵在百官之上,众人又都知他智勇兼备,对其尊崇有加。这使得如今的孟观气质大为改观,明明像貌不变,但举手投足,都不再有当年的拘束感。原本沉稳坚定的作全然变成了对自我的肯定,对才能的自矜又使得他待人略显随性。贵气和威严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全然不见往日的苦闷,笑容也因此变得更有感染力了。

  阅兵式上,孟观并没有多说什么。等仪式结束后的洗尘宴上,孟观短短喝了几杯,随即以国家危难不宜大办为由,劝谏梁王结束了宴席。这若是放在以前的孟观身上,都是难以想象的。

  不过孟观仍然有一些特质没有改变,他还是一个顾念旧情的人。岁月并没有让他变得冷漠,阅兵式上打过招呼后,他看到刘羡在宴席上,就信步走来,就好像两人仍在楚王府里一般,旁若无人地说道:

  “怀冲,我晚上有话和你说,你记得早点过来。”

  刘羡点点头,本来还想和孟观寒暄客气两句,但孟观已然离去了,引得周围人一片侧目。

  夜幕来临,刘羡前去孟观府上时。门口处站着一个劲装少年,他打着灯笼,远远看见刘羡走过来,快步迎上来道:

  “刘府君好,终于见到您了。”

  刘羡打量这个少年的面相,发现与孟观、孟平有六七分相似,就是稚嫩许多,记得孟观有三个儿子,这应该就是其中之一了。

  果然,这少年自我介绍道:“在下孟和,字子穆,今年十六,在家中排行第三。”

  他紧接着又说:“您快进去吧,大人回来后,就一直在等您呢!”

  说罢,就风风火火地在前面引路,刘羡不禁有些哑然,一面跟在孟和后面,一面心想:倒是个急性子的孩子。

  入府之后,很快就在侧厢看见了孟观。孟观此时并未在堂屋里,而是坐在水井旁。他脱了甲胄和戎装,胡坐在一张马扎上,仅穿一身单衣,细心地对着一块灰蓝色的水磨石磨剑,噌噌的金石磋磨声中,他不时洒水,剑锋的锋芒随着流水滴滴答答,与月光和灯光相互映照。

  听见脚步声后,孟观放下手中的剑,高大的身影如青松般立起,拿起一块湿巾,擦着手转身对刘羡道:

  “子衡到你那里,没给你添麻烦吧?”

  孟观开口就是话家常,一句话就把两人之间的生分都打破了。说话间,他从身边拉出一张马扎,示意刘羡坐下。

  刘羡没有推辞,坐下来道:“子衡是个用心的人,他做事很认真,表现得很好,没有丢您的脸。”

  孟观挥手示意孟和离开,又对刘羡抱怨道:“你不用多说好话,大郎的性子我了解,他做事认真是真的,但是天份不好,领悟力比较差,结果总是难以符合心意。我让他待在我身边,他还不乐意,年少不知父母心啊!”

  刘羡笑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父母不能管教一辈子,孩子总是要自己做事的,你让他自己放手高飞,亲身体会之后,也就会成长了。”

  “你不用安慰我。”孟观摆摆手,对刘羡叹息道:“我现在也想开了,他迟早是要继承这个爵位的,有这个爵位在,也不需要他做出什么业绩,平平安安就很好,所以现在就拜托你照顾了。”

  说到这,孟观又换了一个话题,对刘羡道:“算了,不说这个了,怎么样,对这次平叛有没有信心?”

  刘羡慢悠悠地说道:“我对你有信心,但对朝廷没有信心。”

  孟观立刻就听出了刘羡的意思,他在担忧自己会被后党掣肘,无法全心全意地平叛。

  于是他拿起剑,用双眼审视佩剑的锋芒,对刘羡徐徐道:

  “你应该听说过了吧。”

  刘羡问道:“听说什么?”

  “我向鲁公跪拜,求得出征的事情。”

  刘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瞥了孟观一眼,只见他目不斜视,眼神中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然后才说道:

  “我确实听说过,还以为是坊间的传言。”

  “不是传言。”孟观叹了口气,说道:“我确实毁掉了我的官声,不过鲁公也向我承诺了,接下来的平叛,将全权交由我负责。梁王殿下不会过问,朝堂上也都会尽力配合。”

  刘羡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道:“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孟观把手中的剑横置在膝盖,徐徐道:“怀冲,我虽是个武人,但也曾是儒学传家,所追求的不止是获得富贵。”

  这一开口,刘羡就听明白大半了,孟观想的已经是自己的身后名了。

  果然,又听他继续道:“当年倒杨,我立下了些许功劳,侥幸拿了一个上谷郡公,但说起来,谁不知道那是个冤案?杨骏固然有错,却罪不至此。我如果这一生就只有这些事迹,难免后世不会说我是奸臣,佞臣。”

  “若是当年楚王殿下成功得势,我为王前驱,打下一个太平世界,大概还能洗刷这些污点。可楚王殿下失势,我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人这一生,到了我这个年纪,吃穿不愁,富贵在手,什么尊严啊,志气啊,其实已经不重要了,活着就只剩下点念头。我想要借这个机会,为国为民切实做点事情,也好叫后人提起我时,不会说,孟观是一个只会政变的人。”

  “所以啊,我就向鲁公磕了几个头,不会太令人笑话吧?”

  刘羡听了颇感心酸,想为国家社稷做点贡献,本来该是正大光明的事情,可如今说出来却让人感到羞耻,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但他也理解这种苦衷,对孟观说道:

  “叔时兄,只要是一心为民,即使遭遇了羞辱,那又如何呢?那是他人的耻辱,不是你的耻辱。而贾谧这样喜好羞辱人,将来也必然不得善终。”

  孟观闻言笑笑,他说道:“你真是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的目无尊卑。不过我也欣赏你这点。”

  刘羡则是放声大笑,回道:“堂堂上谷郡公,总不会是半夜来向故人诉苦的吧?”

  两人说了这么会话,感觉又回到当年在洛阳那种可以掏心置腹的情景了。

  孟观终于说回正题,他道:“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已经得到了鲁公与皇后的支持,到底怎么做,我与你好好参谋。”

  “就我们两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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