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申初时分,卧房里传来动静,她忙又进去伏侍。
秦可卿小憩了大半个时辰,虽有些鬓乱钗横,脸上却微生潮红,比先前多了不少血色。
她靠坐在床头,浅浅打了个哈欠,惺忪睡眸轻轻扫过上来为她挪枕掖被的瑞珠、宝珠,不由微微一怔:
“瑞珠才刚又去买了徐记的糕点吗?”
宝珠眸子瞪得圆圆:“奶奶怎么知道的呀?”
瑞珠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你前襟上还沾着碎末呢。”
她方才进来的时候瞧见,却已然来不及提醒了。
不过自己也从未想去瞒着小姐,只是打算锦衣卫那边有了动静之后,再和小姐来说的。
秦可卿蛾眉微蹙,雾眸轻颦,含嗔带怒地瞪了眼瑞珠,又说自己要吃碗热茶,将宝珠打发了出去。
瑞珠不待她开口想问,忙一五一十地低声回道:
“小姐,我没说昨儿的事,我...我只是把上次听到的消息递给了他们。
他们晓得了许是要传扬出去的,到时候老爷应该...就不敢那样了罢?”
“上次的事儿...是两位姨娘的事儿?”
秦可卿越发蛾眉紧锁,咬唇怒道:
“姐姐怎么这般糊涂?!那等捕风捉影的事儿怎好拿去跟外人去说?
若损了两位姨娘的名节...”
第213章 珠泪暗垂心意冷
“小姐你太心善了,可旁人却怀着坏心呢!”
瑞珠大着胆子打断了秦可卿的话,又气不过道:
“她们非止和老爷搂搂抱抱的,上次紫雪还说,连大爷...也和他们拉拉扯扯的!
没想到读书的爷们竟也能这般不要脸起来,真真叫人恶心呢!
想来也都是她们这两个...荡妇,才惯坏了这府里的爷们...”
秦可卿凝眉沉容,正色斥道:
“姐姐不得胡说!我们才来这几月,通共还没和她们说过几句话,更未亲眼见到这些事,哪能人云亦云辱人名节?”
瑞珠仍有些不忿:
“可...可看老爷的惫赖行径,他对小姐都敢生出这等龌龊心思,那两个姨娘又生得那样风流标致,又不是奶奶这样的正印身份,且太太过府也有好些年了...
这到了嘴边的好肉,老爷哪会不下口的?那些妈妈嫂嫂说的话十有八九是不错呢!”
说着,她不觉又涨红了脸蛋,含怒啐道:
“还有大爷也是...生得那般好皮囊,原来竟是个银样枪头!
床上不中用就罢了,平日里更是个不济事的!
昨儿奶奶有意把手腕露给他瞧,他也分明瞧得真真的,更是猜到了奶奶手上的伤哪里来的,却连问都不敢问一声,只会闷着头装睡。
最后..最后他竟然还真个就睡着了!这天下哪有这样的丈夫呢?!
等早上被太太问的时候,他还只是含含混混的,可真真气死人了!”
秦可卿并未打断瑞珠的话,只是咬着唇儿默然半晌,方才兰息轻吐,幽幽而叹:
“公爹和他都是这等人物,两个苦命的姨娘自然就更没了法子,便是...便是真有些不妥的行径,也未必就是出自她们的本心啊。”
就像...就像我如今的处境一般...
“暧呀,小姐你又替她们说好话!”
瑞珠急得跺脚:
“她们家原也是仕宦人家,尤老太爷虽致仕了人却还没死呢。
她们若真个不从,或是回去告状,或是告诉太太,老爷和大爷还能明目张胆地强来不成?
再不济...再不济还有一死呢!如何就能乱账成这个样子的?”
秦可卿微微摇头,轻轻问道:“那姐姐说,我该怎么办呢?”
瑞珠愣了一愣,咬着牙道:
“如今大爷既当起了乌龟,那等太太回来,小姐索性去和太太明说罢!”
秦可卿柔柔叹道:
“姐姐才来这几日,便已听到这些议论,太太...又怎会一点不知呢?”
莫说尤家姨娘的事情,太太今儿瞧见了我的手腕,那般生气的模样也着实反常啊。
瑞珠瞪圆了眼睛:
“啊?!太太若是知道这些,怎会不管呢?”
未必就是没管,许是管了也无用...
秦可卿抿着唇儿沉默下去。
瑞珠因又道:“那咱们回去寻老爷告状罢?”
不待秦可卿说话,她自己便迟疑起来:
“可老爷既迂腐又...又胆小,见了这府里的老爷连坐都不敢坐的...”
秦可卿越发沉默了。
瑞珠见状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劝道:
“要不咱们去找老太太做主?老太太那般疼爱小姐,定会帮小姐说话的!”
秦可卿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老太太疼爱我,原是因为我是个好重孙媳妇,可我若捅破这事,坏了贾门的脸面,自然就只是个外人了,到时候...”
瑞珠知道自己小姐说的在理,思来想去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法子:
“小姐,咱们报官罢!王子犯法还要与庶民同罪呢!老爷也...也就是个三品将军,还能大过王法不成?”
报官?
秦可卿心底一颤,思绪又飘回昨夜的贾珍书房。
瑞珠被支走之后,那突然变得面目贪婪的公爹,那趁着自己奉茶时候用力箍来的大手,还有那一声声的威逼利诱:
“好媳妇且乖乖听话,给蓉儿捐官的银子我都备好了,等他官身一下来,爹就为你去请诰命,三千五千的我都舍得。”
“你婆婆既没口齿,也没才干,赶明儿我就让她把内府的对牌交了出来,往后这府里上上下下大几百的男女,还有每日成千上万的银钱出入,都随你的心意调度。”
“你家老子不过是个举人出身,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只是个七品官,就这还是你跟蓉儿定婚之后我找政叔说了话的。
只要你从了我,他致仕的时候少说也得是个五品!
还有你那个弟弟,爹也出钱替他捐个监生,万一走运考了个进士,你秦家也算光宗耀祖了!”
“你也别担心让旁人知道了说闲话,想来你也晓得了,蓉儿早几年就玩坏了身子,坏了家里传宗接代的大事,老子没打死他已是开恩了,他如今便是知道了也不敢炸刺!
你婆婆又素来是个诸事不问的,更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下面要有人言三语四的,打死几个拉出去埋了就是!”
“好媳妇,你可别想着去报官,不说这宛平、大兴两县的堂官都是爹的老交情,单那《大顺刑律》就写的清清楚楚:‘凡男妇诬执亲翁欺奸者,斩监候’。
你一没人证二没物证的,到时候便是爹想救你也是不能了,你可要想清楚了才是!”
......
满心骇然、难以置信的她慌慌张张地夺手跑了,又被取东西回来的瑞珠接了回房,但那沙哑干涩的几句话仍与梦魇一般在她脑中回荡。
只要一闭目,那狰狞可怖的面容就会在她眼前浮现,叫她再无一丝安宁!
最可怕的是,蓉儿真如公爹说的一般视若不见,而太太大约...也真个不敢则声。
且那《大顺刑律》她在家中也是见过的,虽不如公爹所说,但上面也写着,要么有人知闻,要么损伤体肤,要么毁裂衣服,才能叫他被判罪定刑。
而这还得是那些当官的不畏国公府的威势,又不贪他们的银子,才会对自己这个孤女主持公道。
是的,她知道自己现在仍是个孤女自娘亲去世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出身养生堂、早早便记事的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她偷偷从养生堂妈妈的水盆里舀了水,把自己的脸蛋和小手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乖乖巧巧地等着那些妈妈口中的官宦夫妻进来。
听着那对中年夫妇问着养生堂的妈妈,哪个孩子福气最好,命里便有兄弟姐妹,能让家中早点接续香火、传宗接代(注:例如康熙纯禧公主)。
养生堂的妈妈便挑了大弟弟给他们,说他送来的时辰最好其实自己知道,是大弟弟最爱吵闹又总是喊饿。
自己也不敢说话,只安安静静地瞧着那位面目柔和,肤色苍白的官太太,一见她望来便忙忙露出笑容,然后便听她夸了句:
“好白净的小丫头!相公,咱们再抱个女儿罢。”
再之后自己便到了秦家。
爹爹公务冗杂,娘亲体弱多病,她早早便学会了收拾家务,照料弟弟,好替爹娘分忧。
所幸爹爹喜欢大弟弟,又买了瑞珠来看顾他,倒让自己轻省了好多大弟弟夭折之后,瑞珠便跟了自己。
娘亲待自己最好,可生了幼弟之后不久便去世了...
等幼弟生下来之后,爹爹便将一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六岁便请业师登门教学,又买来一个书僮陪他读书。
幼弟小时候原也还可爱,可越长大就越淘气了,总想要把瑞珠要了过去。
爹爹原还教训他要好好读书,后来拗不过他使性子,又再养不起多余的丫鬟。
眼见着就要答应下来了...自己又忽然和宁国府的公子定下了婚约。
爹爹有钱给幼弟买两个新丫头了,瑞珠便仍跟了自己。
等过府之后,丈夫年轻英俊,公爹慈祥,太太和善,她原以为是上天怜爱,让她苦尽甘来。
自是更加小心勤谨地亲近丈夫,侍奉公婆,连对下头的媳妇丫鬟也都不敢有丝毫怠慢。
可不成望这府里富贵华美的表象下头,竟藏着这许多又脏又臭的污浊...
果然,她的命里原就不该享这等福分的。
思及此处,秦可卿早已满面哀戚,一时不觉又泛起恶心,禁不住掩面干呕了几声。
瑞珠忙取了痰盂过来,又要出去唤小丫头打水。
“我已好了,姐姐不必去了。”
秦可卿握着帕子揩了揩唇角,摆手将她唤住,又道:
“报官实无半分用处的,许是还要牵连家中,姐姐且不必再提了。”
瑞珠无奈应了,仍不甘心地问道:“难道就没半点法子能阻老爷了吗?”
“法子倒也还有一条,《大顺刑律》...强子妇未成而妇自尽,发配边远充军。”
秦可卿凄婉一笑,涩声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