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头儿,那戏文里也没这一出的,这要是磕了头,在这都中可就没脸见人啦!”
......
这些人或是真个看不下去,或是担心自己往后生计,一时任凭赵贵打骂,只是不让他磕头。
旁边磕着瓜子,吃着糕点的人群见此也是一惊,不由稍稍变了话风:
“这人瞧着竟还真几分诚心,恍惚还听说他是个官身,总不好叫他真个磕了头罢?”
“是这个理儿,这真磕下去了反损了府上名声,要不咱们回去请二奶奶定夺?”
有那年长心软的商议定了,刚要转身回府,就瞧见半掩的后门被人大开,十来个小厮分列两旁,又有二管家林之孝沉脸怒目地领了三十多个持棒拿棍的壮实仆役快步出来。
瞧这阵仗竟是要净街了!难不成是二奶奶要亲自出来料理?!
能在这儿摆摊的小贩对府上的人事都是精熟,忙偷偷挑起担子远远地躲开了。
府上躲懒偷闲的下人们也都垂着脑袋问了好,便碎步绕过林之孝,贴着门框蹭了进去。
来往的路人也等不及看完这冬闲里难得的趣事,远远打了个躬,便沿着路边去了。
只剩下三二十个孩子,素来是皮惯的,连生人也不太怕,吸着鼻涕,东瞧瞧西望望,还要跟着担子往远处去。
林之孝眼角一抽,悄悄递出一个眼色。
仆役里头忙分出两人把那群小鬼撵回了府里,其余的又舞棍弄棒,将那些不灵光的、胆子肥的全数驱赶离开。
后门外登时空荡清净了下来,只留下赵贵那十来个缩在一处,一时面面相觑,不住地使着眼色:
不说头儿有官身,他们这些豪奴不敢动粗的吗?
薛家那老头子许是不敢,这国公府的可不好说的,要不...咱们架起头儿先跑了再说?
眼瞅着那带着六合帽,穿着一身好衣裳的“林管家”黑着脸面,领人靠了过来,一众帮闲便都盯向了赵贵,忙忙上来抬人。
这贾府真真好生无礼!自己跪了大半日竟只打发了一个管家出来应付,还只是个二管家!
赵贵浑身被吹得冰冷,又被气得发抖,冷不防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原是被手下蠢货抬手抬脚地架了起来,一阵风似地就往外跑去,连地上的银子也顾不上捡,口中还嚷嚷着:
“头儿,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等回去换了差服,提了腰刀,兄弟们再护着你过来下跪。
保管他们这些豪奴就不敢动粗了!”
“对头对头,到时候头儿你想跪多久就能跪多久了!”
“额你爹,老子这一上午都白跪了!”
赵贵直气得乱挣,一个不防就觉满背针扎,痛得他哇哇大叫:
“痛!痛!刺!刺啊!你们这起蠢货快放我下去!”
众人手忙脚乱放他下来,只见他背部干涸暗沉血渍上鲜血正汩汩直流,原是那特制“荆条”不小心转了个面,将上头的尖刺戳进了那肥厚的白肉。
众人唬了一跳,忙将赵贵身上的捆得紧紧的带子解开,把那“荆条”抠下,登时又带起一阵狼嚎鬼叫:
“痛煞我也!蠢货轻点啊!”
二奶奶不说这帮人赶不走又打不得吗?怎么瞧着倒像是一群...傻子?
林之孝愣了一愣,一面摆手让人把这群人围了,一面皱眉开口道:
“这位长官,您这唱得又是哪一出?须知此处是高祖爷亲命敕造的荣国府,可不是你家的戏台子!”
几个帮闲为了将功补过,自然争相表现,先将赵贵护在后台,而后一个个都装作未见那些豪奴手上的棍棒,强自腆肚叉腰,抬着下巴,不落阵势:
“我呸!国公府的管家就这般没见识?睁大你的狗眼瞧瞧,我们头儿这唱的叫作《负荆请罪》!”
“对!识相的快叫薛家的人出来!快些把我们头儿给原谅了!不然...不然我们头儿今儿就要跪死在这外头!”
见这起无赖用着这等嚣张的语气说出最没卵子的话来,旁边拄着棍棒,面相凶狠的仆役里头终于有人再没忍住,吭哧吭哧地闹出了动静来。
便连梨香院里头似乎也传出了几声脆笑。
林之孝忙咳了一声,压下了笑意,好心解释道:
“荆条原是没刺的,有刺的那个叫棘条...诸位怕不是弄错了罢?”
棘...棘条?
赵贵神色一僵,反手一摸后背,然后看着手上刺眼的血迹陷入了沉默。
那起帮闲左瞧瞧,右望望,一时眼神乱飘,只不敢看他。
梨香院里的笑声似乎更大了一些。
好半晌,赵贵方才狠狠瞪了一眼身旁的废物,冷着脸朝林之孝道:
“本官身居八品,如何不知荆棘之分,不过是为了昭示本官诚意,方才特意换过了棘条,哪里就用你这个奴才多嘴?!”
“是,是,是小人多嘴了。”
林之孝忙笑呵呵地应了,又道:
“不过长官受了外伤,如今这气候又不大好,须得及早医治才是。
一条街外保春堂里坐堂大夫外伤治得极好,不若让小人陪长官走上一遭?”
赵贵刚要点头,又猛然摇头:
“不妥!先把薛家的人叫出来,收了本官的赔礼,再答应容谅了本官,这事才算罢休!”
林之孝登时拍手而笑:
“这却是巧了,小人过来之前,薛家姨太太已有了嘱咐,长官的银子可以收下,日前的事情也能容谅。
如此还请长官快随我去医馆罢。”
说着他就命人去拾起银子,又亲自头前带路,只想抓着话头赶紧把这等蠢货引走,如此倒也能省事。
不过赵贵今儿个原就是为了章而来,自然不会忘记这茬,因又问道:“章总旗那儿又如何说?”
林之孝当即笑回:
“二爷上值未归,姨太太自然不好擅专,还请长官过午再来罢。”
论理薛家人已松了口,赵贵原该趁势答应的,可想起赵荣临行前的嘱咐,务必要跪到他领人过来敲定此事,方才再无后患,因此只咬牙道:
“那本官就在此处跪到章总旗回来!”
说着他仍旧回了原处跪了。
那些仆役也都不敢拦阻。
林之孝瞧他这般惫赖,只得依着凤姐嘱咐搬出章来,盯着赵贵沉声说道:
“长官既说是负荆请罪,如今姨太太已大度允准,长官却还是这般作态,莫非是想要将二爷架在火上去烤不成?”
不待赵贵急赤白脸地想要辩解,林之孝更冷下声道:
“所幸二爷临出门前有了嘱咐,今儿赵长官若再弄性尚气,便持他手令去那西郊禁军大营调出一旗人马,将您请往营中稍坐。”
说着他真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并着一块玉珏,交给身后牵马上前的小厮,叮嘱道:
“务必记住了,是昨儿刚轮换到大营的中营一威一旗,寻陈斌长官就是。”
那小厮忙应了几个是,接过信物收了,就要上马而去。
赵贵惊疑道:
“你这狗奴才怎敢信口开河?!章总旗那一旗便是轮休出宫,他又怎敢私自调兵?!”
“私自调兵?”
林之孝皱了皱眉,语气纳罕:
“承蒙皇上恩典,二爷麾下一旗昨日已特意被轮换出宫,听其号令。
莫说是从大营调兵了,如今二爷出入皆有一旗禁军随扈,长官竟然不知?”
“什么?!禁军随扈?!”
赵贵惊得从地上弹起,满脸不可置信。
林之孝轻描淡写道:
“这种事一问便知,小人何必欺哄?”
长官若是不信,且再稍跪一会,这到大营快马来回半个时辰也尽...”
话音未落,赵贵黑着脸就往外走。
“,长官这便走了?来顺,快去给长官引路。”
林之孝仍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但是只打发了一个小厮给这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惫赖小官带路。
赵贵气得一个趔趄,嘴唇动了几下,终究未骂出声来,默默带着帮闲去了。
呵,一个街道房的小旗也敢在这儿人五人六的?
就凭二爷的圣眷,你那二叔来了也得退避三舍!
林之孝见人过了转角,方才朝地上啐了一口,掩了掩眼中轻蔑,又换上了那副笑呵呵的神态,仍让货郎们回来摆摊,还把后门内探头探脑的小孩也唤了出来。
后门处复又热闹起来。
林之孝一路和人打过招呼,又和其中几个体面些的说笑几句,方才回来。
一进门他便眯起了眼,把其他仆役都打发回去当值,只留下自家大儿子,低声嘱咐道:
“外头担子里新多了个卖脂粉花绳的,还说走的是吴新登的门路,这就是鬼话了。
你找人悄悄地盯住他,看他同谁说话,何处落脚,弄清楚了便来回我。”
见林茂虽是应了却还挠头不解,他只得无奈地多解释了几句:
“脂粉头油这类女儿家的东西,每月各房单有2两的使费给到外头的买办们去采买,这里头的油水如何肯让这些货郎占了去?
所以这后门外头历来是不许卖这些的。
便是府上有人能有这般能耐让采办吐钱出来,要么就是赖大,要么就是管着采办的单大良,怎么着也轮不到吴新登说话。”
第205章 得月楼暗设连环局
林茂这才明白过来,当下连声应了,就要去寻人分派,忽又被林之孝皱眉唤住:
“这般毛里毛躁得做什么?你既不比旁人机伶,便好好学学你二弟,做事好歹稳重些才是。”
林茂暗暗撇了撇嘴,仍老老实实地回身垂首听训。
林之孝也未瞧见,只来回踱了两步,细细回想一会,方沉声道:
“外头有个行人不大对劲,头里分明往西街口去了,才刚却又从东街口进来。
那人十五上下的年纪,个子不高,短袄长裤,头上戴着边鼓帽(一种顶尖而长、带檐的圆帽,少年、平民和仆役等常戴)。
你找人在外头盯着,若他待会还敢打后门口过,就跟上去瞧瞧到底是哪家的下人。”
林茂尽力记下,见他再没别话,方才急步去了。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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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楼西斜街东起鼓楼,西至德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