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能如前世嘉庆时期的天理教起义,率着200人一路攻进紫禁城,而后箭射隆宗门匾额,一举震动天下,但离这内廷之间却还隔着道道天堑。
尤其是那日精门处,形制虽比外廷的景运门、隆宗门稍小,戍守的锦衣卫却都是整整两威,以至于看上去甲士猥集,就好像...道正帝格外怕死一样。
章心中正转动着大不敬的念头,便见方才那小黄门又小跑着回来,说是奉殿下之命要请他径直往头所殿去,还有手谕一封为证。
到头所殿去...我一个外臣竟要直入后宫?
章微微一愣,忙接过手谕细细瞧了。
上面字迹遒美娟秀,写得是“召总旗章入内”,虽并不是元春所书,但左下那方五尺二寸的“隋国长公主之印”却又作不得假。
他便也只好随着那小黄门就从龙光门出去,沿着永巷一路往北,连着过经两座宫殿,遇到不少匆匆往来的宫女内侍。
最后快到巷尾时那小黄门方才要领着他右转,进那看在永巷东边的“大成左门”,还小声跟他解释了句:
“咱们要去殿下的头所殿就须得从娘娘们宫前的巷子过去,前头延禧宫和承乾宫的二位娘娘...手下的姑姑们脾气不大好,若叫她们瞧见了总旗只怕要平白生些出事来。
不过从这门进去就是周娘娘的钟粹宫了,娘娘宫里的姑姑们都很是和善的。”
说着他便向门前两个太监出示了手谕,领着章进门。
一出门洞,便是后宫。
虽也是与别处一般的朱墙青地,雄伟庄严,但宫殿之间那丈余宽阔的砖石路上许多裙袂翩跹的青春宫女,高高的宫墙内探出一角的红白梅花,还有那隐约传来的袅袅琴音,都为这森严清冷的深宫平添了一抹动人色彩。
一瞧见有人穿着外廷朝服的官人进来,这些活动范围大多只在六宫之内的宫女无不好奇注目,掩口窃语:
“这人怎么就得进来这里了?莫非是哪位娘娘的兄弟吗?”
“就算是娘娘的胞弟想要进宫探视,也得两位陛下恩准才行,而且早几日就有消息发下,好让我们回避的,哪里就会突然带人进来?”
“暧,反正这人不是我家娘娘的兄弟,便是宫正司追究也自与我们无干的。”
“嘿,这小官人个头虽高,脸面却嫩,年纪定然也不大的。
我家贵妃又只有兄长,并无弟弟,自然更与我们不相干。”
“许是来寻其他几位小主的?”
“若是哪位小主能得这般恩典,便是西边那六宫也早吵嚷得都知道了,哪有咱们反而不知道的道理?”
“倒也是这个理儿……那他来这儿做什么呢?我们这儿可是最里头了,他便是路过也不该走这里才对。”
“,直接问问小贵子就是了。”
“那你去问。”
“我才不去呢,若让宫正司抑或是尚仪局的人瞧见了,少不得要被斥责一顿的。”
“呵,瞧你们胆小的样子,我不怕,我去问。”
说着还真有一个二十来往的宫女上来,也不瞧章,只盯着那小黄门道:
“小贵子,这是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啊?
你怎么就敢带外人到我们这后头来,不怕敬事房的公公打你板子了?”
那小贵子忙堆笑回道:“侍雪姑姑说的哪里话,便是再给小的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私自带外人来污了姑姑们的眼。
我这会子是奉长公主殿下的令,来接这位章总旗去头所殿觐见的。
姑姑别不信,这儿还有殿下的手谕呢。”
那宫女虽不大识字,但也认得那印记大小正和自家娘娘的贵妃宝印大小一致。
这般五寸二分的大小在宫外头便是诸位亲王,而在这宫里头就只有妃位以上的几位娘娘,还有住在自家钟粹宫后头的长公主殿下了。
她情知这小贵子说得该是实情,可即便是长公主殿下,也是不好私自在后宫里召见外臣的。
她又瞧了眼小贵子身旁笑意微微,目不斜视的小官儿,见他果然生得极好,心中不由便生些猜测,却也不愿多事,只“嗯”了一声便转身进了钟粹门去,一径去寻自己娘娘报告去了。
其余的宫女也听了个大概,也都不愿多事,又各有各的差事,一时渐渐地散去。
小贵子见状松了口气,忙带着章贴着边上甬路快步去了。
先过迎瑞门后折向北边,再过千婴门,而后往西到了头所,见到了门前娟娟而立,面上笑意盈盈的吉祥。
等两人见了礼,吉祥又上下打量了眼面前少年,方才掩口一笑:
“殿下正等你呢,章总旗快随我来罢。”
等见到一旁小贵子欲言又止,她才拧眉啐道: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还能少了你的使费不成?”
说着便命一个宫女给他抓了一把黄澄澄的道正铜钱,喜得小贵子登时眉开眼笑,千恩万谢地去了。
这一把多不过三四十钱,怎么这小贵子就喜成了这般模样?难道这皇宫里的小黄门倒比府上的下人们还容易满足一些?
章微微纳罕,又见吉祥临行前偷笑着向他摇头,便也从善如流地将要摸出的一锭五两小元宝放了回去,抬步跟上吉祥。
许是因隋珠公主对他另眼相看,他在这头所内也觉十分自在,一边走一边瞧,路上还问了问吉祥太监月钱的事儿。
吉祥自然知无不言,细细道来:
“最上头的公公们,月食八两钱粮,往下还有七两的、五两的、四两的、三两的、二两五钱的,都是得入宫十年以上,勤慎效力且未犯过大错的,才有这资格呢。
像小贵子他们这些才入宫一二年的,日常吃穿都有分例,但每月也不过七八百钱。”
说到这儿,她语气微微一顿,又柔声笑道:
“章总旗若要赏他们,这类带路的差事一次三四十钱便足够了,若给多了他们也多不领情,反要在背地里嚼舌耻笑的。”
一面说着,她还一面小心瞧着章神色,生怕他不耐听这些。
而章问这问题原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日后撒币的时候因为不清楚行情而给得太多,从而被人当作了冤大头。
刻下听了吉祥这般细致的说明,体贴的劝告,他心中早已十分喜欢,道谢尚且不及,又哪里会厌烦呢。
吉祥自然瞧得清楚,心中也觉喜悦,不觉抿唇一笑。
说笑间两人已顺着游廊过了前院,到了正殿所在的中路院,正遇上一行女子迎面行出。
章稍稍避让一些,也就不以为意。
方才在前院也遇到了好些宫女,她们一面笑着向吉祥见礼,一面还好奇地打量自己。
等被吉祥佯怒斥退,她们却并不如何害怕,反还在后头私语窃窃,议论些自己的模样年纪之类。
有鉴于她们说的都是“生得好俊”、“皮肤真好”这些实话,他自然生不出气来,但由此可见,隋珠公主待下人也是十分宽和,所以这些宫女才敢这般活泼。
可这次来的一行人似乎有些不同--
服色与宫女相异,个个乌发高挽,妆饰花钿,气质自华,姿容秀丽。
哪怕是为首那个四十上下的妇人,眼角虽有了微微的鱼鳞纹,但也难掩她姣好的面容。
而且身形苗条,步态优雅,一看就是久经严苛的礼仪熏陶。
再加上她发间那五树花钿,赫然是一位五品女官,放在后世便妥妥是一位中央部委里头的女司长了。
如此一来,她那冷眉冷眼的模样似乎也有了缘由--便是前世的体制内也是等级森严,何况还是如今这封建社会?
章也并不将圣眷视为自己挑战当今礼法的倚仗,当下老老实实地随着吉祥向那妇人见礼,跟着称呼她为“李尚仪”,心中登时明白过来:
这是尚仪局的主官,负责宫内贵人礼仪、起居之事,若论品级当在女官前十,若论实权更在前五--这还是已经算了新开的凤藻宫,若放在以前,除了宫正司的宫正之外,应该就数她了。
而且她能出现在这头所之内,可见还是皇后信重的手下。
和自己大约还可以算是一个阵营的--毕竟自己在内廷的靠山也是皇后。
唔,在不耽误隋珠公主学业的情况下。
第202章 李尚仪寒梅砺霜痕 贾部郎玉堂耽闲云
李尚仪驻足廊下,只向吉祥微微颔首示意,冷漠的目光便打量过了她身后的青袍少年,心中早已知道这便是外廷那个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哄得了长公主殿下喜欢的小幸臣。
毕竟殿下夙来懂事守礼,自然不会违礼宣召外臣进来,只除了他因年纪小的缘故得了陛下和娘娘的首肯。
她还知道,这便是元春近来连连在娘娘跟前露脸的原因,最少也是之一突然有了这样一个得了圣眷的弟弟。
故而她听到报信之后,便特意赶了出来。
只是...这孩子执礼甚恭,面上也无异色,一时倒叫她不好拿捏。
又略顿了半晌,李尚仪方才肃声道:
“纵有娘娘金谕,外臣在后宫禁地也不可喧哗嬉闹,不可东张西望,吉祥答应务必记得时时管束告诫。”
吉祥抿了抿唇,点头应了。
章只当这李尚仪古板严厉,也并不如何在意她这副冷淡态度,倒是其人口中的“娘娘金谕”让他心头一动:
难道那皇后娘娘遣人督促尚觉不足,还非要召见自己耳提面命不成?不过这种家长最难应付了啊...
不待他多想,那李尚仪已领着一班女官往外行去,经过他面前时又驻足问了一句:
“那商行的事儿可是你自己想的?”
声音清冷,语气莫名。
章听了一怔,微微抬眉望去,就见那李司仪端容而立却目不斜视,似乎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也不知是守礼还是无礼,而那问题也很是突兀。
等他如实点头之后,李司仪方才转眸过来,认真瞧了他两眼,便一径抬身去了,而外头那热闹活泼的院子不知何时已悄悄安静了下来。
吉祥偷偷使了个眼色,又领着他赶向正殿,路上轻声解释道:
“李尚仪原就是宫里的老人,娘娘赞她深谙礼仪又严正无私,又因没寻到合适的嬷嬷,娘娘便让李尚仪来教导殿下礼仪了,总旗万不可轻慢她呢。”
“多谢姐姐提点,李尚仪品高望重,我自然敬之畏之。”
章笑着谢了,又有些好奇地问道:
“按说女官任满五年便可出宫与家人团聚了,李尚仪...竟一直在宫内当差吗?”
吉祥原不是在背后说人长短的性子,但听自己被唤作了姐姐,心中不由便生出小小的欢喜,于是小心地左右瞧瞧,见四周无人后便也抿着笑儿低声回道:
“总...总旗有所不知,宫内女官原有两类的,一是到十来岁的年纪便被选入宫当值,到了年头大多也愿意领赏归家;
还有一种是...便是由地方官吏举荐上来的有才名的丧偶妇人。
我听人说李司仪原是粤地县令家的庶出小姐,自幼就读书识字的,后来嫁给了当地一家洋行的公子,只是过门没几年,那公子便害病死了,只留下李司仪孤儿寡母。
李司仪没了法子,只得抛头露面操持家业,可没几年工夫反将她先夫留下的产业经营得越发兴旺了,因此贤名传遍了一省。
可巧后来宫内女官短缺,李司仪的名字便被广州知府报给了朝廷,因此便进宫当差来了。
说起来比我进宫也早不了几年呢,却已经是正五品的尚局了,故而大家也都是对她又敬又怕的。”
原来这李尚仪还有这段曲折经历和经商才干,不过这广州的洋行应该就是能与两淮盐商、山陕商人并称的十三行了...
而她方才好端端的就提起商行的事来,大约已是看穿了我押注战争速决的意图,这却是有些麻烦了。
若是她将这风声透回,引得十三行今年仍然大举收囤丝茶,降低了自家商行的利润是小,惹来道正帝的恶感事大啊。
不意隋珠公主和皇后身边竟好巧不巧地就有这等与十三行极有关联的人物,这却是有些麻烦了。
章顿觉头痛,可一时又想不出法子来确保这李尚仪闭嘴,只除了让皇后娘娘下令封口...
但他又哪里能有这般的体面呢?还得另辟蹊径才是。
要不寻个机会与那李尚仪阐明其中利害?想来她也不敢为了银钱而担上妄揣圣意的罪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