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承恩“老实”道:
“回皇爷,正是他。”
“那明儿起由你打发人去取,隔三差五地拿来与朕瞧瞧。”
道正帝随意吩咐了一句,便渐渐蹙起了眉头。
魏承恩便不敢再上眼药了,躬身退到了一旁,与马宁沉默相对。
半晌,道正帝看完了章统计出的立国以来数十次女真蒙古的南侵数据。
哪怕其中并未列出大吴百姓的伤亡,只着重强调了锦衣卫于这大小战役中收集到的蒙古、女真各部、各旗的番号,也直看得他面沉如水,心中怒炽。
直到翻到最后的结论,他才稍稍敛了怒气,静心看去,只见得:
“...臣翻阅锦衣卫有据可查之北寇入侵共四十三次,其中三十九次敌军旗号皆为漠南蒙古二十四部三十三旗与关外女真东面正黄、镶黄,与南面正白、镶白四旗,该为例行劫掠之举,国朝军民虽疲,所幸伤亡有限。
唯独元昌二十九年、同光十五年、永宁十年与永宁三十年,北寇攻势凶猛,于国朝伤亡枕藉,于北寇则更流血漂橹,恍惚竟有搏命之态,或许还存了入关裂土的妄念。
而这四场战役中,漠北蒙古四盟五十旗、漠西蒙古四盟二十三旗,及关外女真北面正蓝、镶蓝、正红、镶红四旗均有参战,中间间隔又均在二十年上下。
臣从法兰西传教士学习语言之时,其人言说俄罗斯与西域之西万里之遥处的又一大国奥斯曼土耳其,为争夺重镇要地,百余年间已倾力交战数次,其中间隔正是也在十九年左右。
故臣大胆猜测,女真、蒙古正是得知北方恶邻兵力收缩,无力南下,方才敢倾巢而出。
而如今女真、蒙古再次异动,再叠加英人火急火燎之态度,该是俄罗斯再次并力西进,是以至英吉利、法兰西等西方诸国难以坐视。
臣疑心,英吉利急于抽身西向,或是调停,或是参战,所以才有意与国朝速战速决。
臣谨奉此书,伏维圣鉴。”
道正帝眉间稍舒,默然半晌,才问马宁道:“章说可以寻南监正佐证?”
马宁出班回道:“回皇爷,正是如此,不过南监正一心钻研天象,非奉圣谕从不入宫,故而还请陛下降旨。”
道正帝摆手一笑:“不必了,此事应该就是如此了。”
见马宁很是惊讶,他又解释了一句:
“宫中存有一些密档,原记载的是先帝们与诸国使节谈话,其中提及‘俄土战争’的不在少数。
只是对那等遥远国度,朕素来不以为意,自然也不会将其与女真、蒙古入寇关联。
可如今朕仔细一想,倒正和章所言对上了。”
马宁这才恍然,忙又笑回:
“陛下本就宵衣旰食,日理万机,如何还有功夫去关心那等夷人之事。”
“话虽如此,可如今夷人打到了家门口了,也是时候要多多了解些他们了。”
道正帝摆了摆手,起身踱步半晌。
了解这些夷人?可这一来语言不通,二来长得也不一样,该怎么安插密间呢?
马宁心中微紧,有些头疼。
道正帝忽然止步笑道:
“朕瞧这文中似还有未尽之意...去问问章可到了,让他进来好好说说,到底和那法兰西传教士学到了些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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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章随着内监一路进了乾清宫旁的道正帝书房--昭仁殿时,才发现除道正帝、魏承恩与马宁之外,内阁四辅竟也赫然在列,而且还在传阅他的条陈。
等他大礼参拜之后,道正帝便轻扣了扣御案道:
“众卿也都看过了,如今人也来了,你们有话便问罢,问清了才好做决断。”
四人纵使心有疑惑,但以阁老之尊去问一孩童,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唯独黑脸的王长岭不以为意,当真就问道:
“小章总旗这字体何名?可有书帖存世?”
众人讶然,不过也都有些好奇,甚至更在这份条陈之上。
毕竟即便知道那英吉利人想要速战速决,国朝也无半点法子避战拖延。
至于各处的防备武事,日前内阁也早着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交代了下去,这也是应有之意,自不必等一小儿来提醒。
这边章只得以搪塞贾政之语将王长岭应付了过去,只是瞧他蹙眉抚须的样子,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而后董煦只笑眯眯地并不说话,自然也就不搭理章。
倒是次辅卢桢盯了过来,缓声问道:
“也难为小友能在案牍之中抽丝剥茧,寻出这条脉络,令我等也觉豁然开朗。
只是那英吉利本官也有些了解,原只是一个撮尔岛国,且离那土耳其的距离很是不近。
如此,本官思来想去,它都并无理由要替那土耳其火中取栗,而与强国为敌。
不知小友可有见教呢?”
道正帝微微颔首,也转眸瞧了过去。
第200章 坤舆全图展万国 因功加级惹是非
半刻钟后,一副长丈二、宽六尺的五彩画卷徐徐展开,一众阁老瞪圆了眼睛围在近前,一个个呼吸微促,胡须轻颤,难以自已。
“这莫非就是世宗爷时命夷人和匠人一齐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了?果然恢宏浩大,囊括乾坤呐!
今儿若非陛下圣德,吾等也难以一见啊。”
“国朝万里疆域占这画卷竟不过十一,这...天下竟能有如此之大?!”
“这天下再大也是无碍,我朝仍居于天地之中,正正合了中国之名!”
“大宗伯这话倒是说得不错。”
“嘿,王黑脸...”
道正帝叩了叩御案,随口笑道:
“好了,这《坤舆万国全图》日后便长放在这殿内以供众卿观赏,众卿眼下还是先让开一些,让章卿来说说这九洲万邦、天下诸国罢。”
四位阁老这才缓步退开,将那副囊括六大洲、五大洋的《坤舆万国全图》完整的呈现在了也瞪圆了眼睛的章面前。
一来,这么大的地图那“法兰西传教士”不该随身带着才对,他自然也该很是惊讶;
二来,原来这个时候便有这等精美的彩绘地图了?
他朝着那些神色各异的阁老欠身一礼,而后抬步上前,先细细打量了一遍,只见得:
整幅地图分三大部份。
第一部分是主图,粉红色的南北美洲,土黄色的亚洲,白色的欧洲和非洲,淡绿色的山脉,双曲线的河流,还有深绿色的海洋,配色和谐而又富有层次感。
其中亚洲的信息准确详细,尤其是东亚、南亚和印度这几处。
南北美洲、非洲、欧洲内的轮廓也大差不差,甚至就连南极洲也出现在了地图上。
只除了澳洲那块仍是空荡荡的一片,想来是绘制此图时还没发现的缘故。
而且除了大吴、蒙古、女真、朝鲜这些地方之外,其他国度并未标出国界,混作一团不易辨识。
第二部分是四角的天文图和地理图,科普了西方掌握的天文、地理方面的基础知识。
第三部分则是解释说明的文字,介绍了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自然资源和宗教信仰之类的情况。
虽然在他前世许多都是人尽皆知的常识,但放在现在,哪怕距离成图时间已过去了数十年,仍能使大吴朝最顶尖的文官精英也难掩心中的惊讶,而将喜怒形成于色。
这一来代表着刻下统治阶层眼界的闭塞,二来似乎也能说明...他们对外界的一切纵使戒备却也难掩好奇啊。
章心中有了些底,一面接过小黄门递来的细长布棍,一面转身面向了御案后的道正帝,侍卫两旁的魏承恩、马宁,列于其前的四位阁老,还有殿内偷瞧而来的好些黄门,倒也并不怯场,反还先向道正帝道:
“陛下,此图虽十分精美珍贵,却似乎与臣从法兰西传教士处学来的东西存了些出入,不知...”
道正帝面色不变,只点了点头:
“这图有些年头了,权且依你所学就是。”
“臣遵命。”
章应了,侧身而立,而后抬起布棍,虚虚地点在地图之上,将大吴北边那个庞然大物的轮廓勾勒而出:
“陛下请看,诸公请看,这便是俄罗斯了。”
卧榻之侧竟还有这等恶邻?
道正帝微微坐直了身子,神情有些凝重。
众臣稍稍哗然。
卢桢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刚要说话,潘玉庭便微微抬眉,抢先问道:
“小友请住,这图怕是标尺不一罢?这俄罗斯国如何就能比大吴大出这许多?如此庞然大物,政令如何传达?军队如何调动?
若朝廷之令不能通达地方,那纵是以羁縻之法,也断难维持如此规模之疆域的。
你定要就事论事,切不可依着那几分偏才杂识,在陛下面前哗众取宠才是。”
这位首辅这般年纪仍是思维敏捷,一语中的,果然不简单呐,如此更衬出他在那鸦片之事上,存了坏心!
章迎着那双苍老却锐利的眸子,心中微微凛然,面上只淡淡解释道:
“相国有所不知,这俄罗斯疆域虽大,但气候冷寒,西北地域大多杳无人烟,而东部人口集中这一块,反远远不如国朝疆域的。”
说着他又将莫斯科那些精华地带圈了出来。
因又道:“而且纵是将他们所有人口加总,其实也只在国朝人口三分之一。”
众人听了这才缓了神情,潘玉庭又眯起眼睛不再说话。
章于是又抬手在亚非欧三洲交界处一描:
“这里便是奥斯曼土耳其国了。”
而后又将前世他稍稍有些了解的俄罗斯与土耳其的信仰冲突、领土争夺之类,还有俄罗斯对扩张领土的狂热与奥斯曼土耳其由盛转衰的现状都一一讲明。
之后便是欧罗巴大陆上普鲁士、奥地利与法兰西等一干强国以及那孤立在外的岛国英吉利都稍作介绍,着重点明了他们在俄罗斯与土耳其争端里的立场--
虽同样觊觎着日渐衰落却仍占据膏腴之地的奥斯曼土耳其,但却绝不会轻易坐视俄罗斯南下。
末了他又加了句:
“臣听那法兰西神父所说,阻止俄罗斯西进是所有西欧罗巴国家的共识。
而若是西欧罗巴已无力拒止,那偏居一岛的‘搅屎棍’英吉利便会出手。
只因平衡欧罗巴诸国势力,决不允许欧罗巴大陆一家独大,来以此永保万世太平,是英吉利人一以贯之的国策。
臣也相信他并未信口开河...因为上一个被英吉利人如此对付的,就是他们法兰西国,这一点应该很好从国朝其他洋人口中求证。”
一语既毕,殿内稍稍沉寂,众人目光微闪,都是若有所思。
半晌,道正帝缓缓开口道:“此事宫内秘档有载,朕也曾看过的,该是无差了。”
素来古板的王长龄也难得点头:
“臣虽不远如陛下博闻广识,但这等只计利益不顾大义,师出无名也要出师的行径,倒正是那些德化不彰的洋人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