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忠面色虽有为难,却也并不吃惊,只唉声叹气地去了门厅,又整了整六合帽、锦绣袍,方腆着肚子进屋,听那说话好听的陈泰吹捧去了,趁便瞧瞧还能不能再刮出几十两来。不提。
却说潘世严敲门进了嘉乐堂,请安见礼之后便在对面坐了,先说了些家常闲话,然后才提起了正事:
“才刚宫里递出来消息,禁军有一旗调出了宫城,还是最精锐的中营一威。
似乎是因隋珠公主说了话,当今便让他们出营护卫那章小子。
依孩儿想来,大约是因为那小子箭术不差,且胜过了戟郡王的缘故,方才讨了当今的欢心,将这禁军总旗实授了下来。
如此一来,那小子地位虽卑,却也有了些笼络的价值。
不知爹意下如何?”
一言一词,犹如亲见。
“中营一威,实授一旗...”
潘玉庭双目精光一闪,微微坐直了身子:
“他那一旗素日在哪值守?”
潘世严沉吟着道:
“戴公公的人也不清楚,但中营一威里有几个熟面孔,曾在龙光门、凤彩门,永祥门、增瑞门出现过。”
龙光门、凤彩门分别是乾清宫东西两座副殿开往东西大路的小门,多为应急之用。
而永祥门、增瑞门则是坤宁宫的两边侧门。
这四门之重要自然不言而喻,其中尤其以东边的龙光门最为关键,一为帝居所在,二来...大明宫就在宫城最东面。
出大明宫蹈和门,再穿过延禧宫和景仁宫门前大道,便是龙光门了。
潘玉庭目光微闪,缓缓点头道:
“是了,禁军五营以中营为首,中营八威以一威为先,他们原就是该守在这几个地方。”
“那爹...”
潘世严此时既兴奋又紧张,声音十分干涩,忙咳了一咳,才道:
“咳,咳,爹可要着人拉拢了那小子过来?那小子原就与我们同乡,说不得还能借机把贾家一并拖了下水。”
潘玉庭此时反阖了双目,靠回了椅背,慢慢摇头道:
“不必了,这等事儿让忠顺亲王这些天家血脉去做。
我们到底只是臣子,又何必替他们火中取栗。”
潘忠早听得满头雾水,不由压低了声音急切问道:
“可爹先前分明答应了忠顺王爷,要极力促成今上过继立储的。
况且...况且今上早已不待见爹了,否则爹又何必急着让八弟去置祭田、修族塾?
爹既担心日后被夺官去职,抄没家产,正该鼎力助忠顺王爷一支入主大内,如此才可保潘家百世基业啊!
而且正更是上皇的心意,爹爹侍奉上皇久矣,如何还能不察?又如何还要首鼠两端...”
“啪!”
“混账!”
潘玉庭双目圆睁,豁然起身,一掌便将潘世严扇了个趔趄。
潘世严捂着左腮怔在了原地,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爹,你...”
“住口!你个无知蠢材!”
潘玉庭冷喝一声,气得起身踱步,怒骂不止:
“枉我以为你如今也算历练了出来,通了些事务,不成想还是这般燥切!都是你娘惯坏了你这畜生!”
潘世严猛然一惊:“爹!”
潘玉庭面沉如水,声厉如雷:
“你还知道老子是你爹?!往后再敢伸手,老子便剁了你的手!看你可还有脸出门做这个右侍郎!”
完了,完了,他都知道了!
潘世严身子一颤,心中羞愤欲绝,连忙去冠叩首,面上涕泪横流,一时哀求不已。
“不过几个顽物罢了,便吓成了这般怂样,你个没出息的东西!”
潘玉庭瞧着却更觉失望,一脚便将他踹翻在地,只喘着粗气盯着他问道:
“你现在可想明白了?”
“想...想...儿子想...”
潘世严爬回原地,急得额头冒汗,支吾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忙高声回道:“儿子想明白了!”
潘玉庭又轻喝一声:“小声!”
“是,是。”
潘世严忙压低了声音:
“爹常说元良(太子)系天下根本,建储实宗社永图,我等文官建言立储,实是为陛下忧,为国祚计。
便是今上不喜,也不越臣子本分,不至于...不至于污了爹的身后名。”
“倒算你还没利欲熏心。”
潘玉庭这才熄了几分火气,缓声教诲道:
“祭田不入官,历朝皆有之,但如今还未见过犯了大逆之罪,还能得免的。
老夫如今七十有二,位极人臣十有余年,所忧者不过是社稷宗族。
于社稷而言,其余不过芥藓,老夫也无精力再管,唯立储乃国家之大计,文臣之职守,老夫既为百官之首,自然责无旁贷。
于宗族而言,靠着那门营生,这几年也攒下了几百万的本钱,两三万亩的田地,如今再多分些给族里,便是事有万一,也足够你们耕读传家了。
况且...我瞧着陛下是难再有子嗣了,最多不过二三十年,等到皇储登基,歙县潘氏便能再展宏图,你也未必不会被召还归京,入阁拜相。
如此,老夫泉下有知,也能死而瞑目了。”
“爹,都是儿子无能,才累得爹忧虑至此,儿子该死,该死啊...”
潘世严早感动得无可不可,眼泪哗哗直淌,抱着潘玉庭的靴子哭个不住。
潘玉庭也软了心肠,柔下了目光,如幼时一般抚着他的肩背。
毕竟只这一个儿子还有几分当官的能耐,身后的荣辱还得让他去奔忙。
可怜自己为官四十载,操劳半生命,偏生如今陛下不喜,世爵难得,但一个“文”谥却是自己该得的...
谁若不允...也就别怪自己逾矩了。
嘉乐堂内,一时父慈子孝,叫人感动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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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二刻,潘邸门厅。
一身员外服的陈泰不住地瞧着手内钟表,早已坐立难安,又问着对面老神在在的潘忠:
“潘管家,相爷如今可得闲了?”
潘忠慢条斯理地吃了口茶,刚要再敷衍两句,忽见门帘被小厮掀起,潘世严黑着脸踱步进来,眼珠红红的似在生气,吓得连忙起身就要问候。
却被一旁的陈泰抢先一步,赶上前去见了礼,口称“少司空(工部侍郎)”,还要再叙寒温。
但潘世严明显有些不耐,只摆手道:
“父亲大人精力不济,如今已安寝了,让本官来告诉陈学士,往后须得恪尽职守,再不可轻易用印。”
“是,是,下官谨遵相爷教诲,有劳少司空转致问候。
陈泰反听得一喜,连声应了,又自觉道:
“下官叨扰太久,这便告辞了。”
说着他便要躬身退出。
潘世严原不待送的,但听着他的口音,忽然心头一动,开口问道:
“陈学士也是江南人?”
第197章 梯荣阶禄大儿孤行 望父成龙世子筹谋(加到了4300)
陈泰知道这相爷公子一向是个眼高于顶的,素日多不在意自己这等品官,如今突然相问,恐怕没有好事,但也只得如实回道:
“少司空慧眼如炬,下官正是六安人士。”
潘世严面上喜色一闪,把着他的手臂亲自将其送出府去,又命给一盏潘府灯笼以防宵禁,最后才避着家人把事吩咐了下去,并叮嘱他守口如瓶。
陈泰这下更觉没有好事了,于是忙堆笑道:
“少司空既有吩咐,下官原当效力的,只是...下官官品虽低,却也远高于那人,年纪也要长上许多,一时折节下交未免会让他心中生疑。
到时候反误了少司空的大事,下官便罪无可恕了。”
潘世严狐疑地盯了他一眼,面上只微露不悦,便吓得陈泰连忙又道:
“不过下官举荐一人,其乃翰林院编修李章铜,庐州人士,现当着内阁中书舍人的差遣。
他与那章官品相仿,籍贯毗邻,又素有交结之意,由他做来自然润物无声,事半功倍。
且他也早有投效相爷之心,日前还常往下官府上走动,少司空只须稍露金面,便可收伏其人。”
“那明儿就安排本官和他一见。”
潘世严直盯得陈泰弯腰俯首,方才缓缓点了点头,一径负手回府去了,心中实也满是怨屈:
“老爷子啊,非是孩儿不孝,只是今上年纪比孩儿还小几岁,你在地下好等那二三十年,我却是等不及了!
再者说,不趁着你死之前抵定大事,往后即便功成,可天家素来薄情,哪里就还能记得我潘家今日的功劳?
今上半生无子,却还久久不定国祚,实为倒行逆施无疑。
如今内有上皇俯允,三千龙禁卫枕戈待旦,外有宗室诸王虎视眈眈,四王八公葳葳蕤蕤,拨乱反正正当其时,且翌日...未尝不会青史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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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独有偶,西安门外安富坊中,那座南北长两百余步、东西宽百二十步,粉墙朱户、琼楼金阙的忠顺王府内,也正有人在谈论着这等“名垂青史”之事。
东路院锡晋斋,华灯照彻,遍地通明,二十步内却不见人影。
其内宝帖如林,真迹垂悬,据说还有存世“法帖之祖”--西晋名家陆机的《平复帖》。
当地一张紫檀描金绘云龙纹大案后,穿着一身锦绣闲服,面相方正却难掩颓唐的忠顺亲王吴显昭随意地靠坐在太师椅上,一面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内那把棕竹股边泥金草书折扇,一面听着左右长史低声争辩,不时打上两个哈欠。
右长史孙立望着对面那油盐不进的老顽固,早已十分气急,但他知道王爷对此人的信重,仍只得按捺住性子劝道:
“如今边疆不靖,天下难安,正是因为当今倒行逆施,以致天人感应,降下了兵灾。
此时边军难动,卫军涣散,只待天津一败,英夷登陆,今上势必要再派忠靖侯的神机营(火器营)出京抗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