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孝家的摆手打断道:
“这不是钱的事儿,玉丫头原是个心气高、不服人的,以前被人尖刺也没法回,如今好容易得了这差使,正高兴着呢。
你却又让她弃了,她可不得哭个半死?
你这当爹的不疼她,我却是舍不得的。
再说了,这几日我有意去看了她几次,每次都是笑盈盈的,今儿更被赏了套头面。
可见那二爷待她是好的,我瞧着心里也喜欢呢。”
末了,她又盯着自家皱眉不语的丈夫,有些狐疑道:
“你昨天还说二爷那是个好去处的,怎么今儿回来却突然变了个法儿...你让玉儿告假回家不会就是为了这事罢?”
“他那...”
林之孝几度欲言又止,最终猛抽了几口烟,复又沉默了下去。
林之孝家的知他秉性,素日口风是最严的,他若不想说,自己再逼也是无用。
就拿府上这些账目来说,她以前都从未听过的,今儿为了让自己去劝玉儿倒说了出来,可偏又在那二爷身上缄了口,真真是奇了怪了...
她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只得瞪了眼林之孝,就要抬步往外头去,一面高声道:
“李妈妈,烧些水来罢。春香,多加些银霜炭,去把被子熏了。”
声音远远传出,外头倒座房里雇佣来的李家母女连忙应了。
两面厢房里也传出动静,该是她两个儿媳妇要赶来定省了。
两府的管家奶奶家去之后,大约都是这般形景,细细想来,比一般的官太太也不差的,这辈子尽也够了。
只是也不知当家的为何偏要想着脱籍的事儿?
只看李家那五口人,外地逃难入京的,三十两银子便能雇他们二十年,饶这,还是自己心善大方了。
(据《逃人律》,乾隆四十八年,某人用银二十五两,买到郑荣、妻刘氏、婿高受儿、女二妞四口为仆)
可见呐,那外头是远不如府上的。
林之孝家心中微微得意,正脚步轻快地就要回卧房去,忽听到外头大门似被叩响,让她不由蹙眉顿步:
莫非又是哪门子的奶奶知道自己临时告了假,又上门打秋风来了?
不多时,春香提着炭篓子兴冲冲地跑进了垂花门,一看见她便欢喜回道:
“奶奶,是三小姐回来啦!”
“三小姐?”
四合院外,对悬的“林宅”灯笼微微摇曳。
才被夜风吹去了好些羞意的红玉两腮又悄悄晕红,咬着唇儿瞧向了身后正把缰绳递给李伯的提弓少年,不禁声音轻轻软软地撒娇道:
“二爷~”
“三小姐放心,我什么都没听见。”
章失笑摆手,听着院内的传来的动静,忙不动神色抚平了身前的褶皱。
红玉见他还取笑自己,原要跺脚不依,却正瞥见他的动作,登时羞得住了口,慌忙转身往院里去了。
进了院门,再转过一道小门,她便瞧见自家娘亲正倚门而望,不由紧赶两步上前,嘻嘻笑道:
“娘,我回来啦~”
“我的儿,你怎么这会子回来了?”
林之孝家的既喜又惊,忙把自家女儿拉到灯笼下一瞧,见她系了件半新不旧的翻毛斗篷,身上倒还十分干净,只是兜帽下的小脸红扑扑的,想是一路吹了风回来的,一时又心疼又气恼。
她不由抬手拧了拧嬉皮笑脸的红玉,蹙眉嗔道:
“你如今都是当了值的人了,却还是这般淘气。
原说是让你明儿想法子告个假,回来说一会话也就是了,偏要急着这会子回来。
纵使这块地界没贼没盗的,可这黑灯瞎火的若是摔了碰了可如何是好?”
红玉只摇着她的手,笑嘻嘻地也不分辩。
林之孝家的也只得无奈一笑,拉起红玉就回正房里去说话。
一面瞥过院门口那穿着青布直身的年轻小厮,昏暗晃荡的灯光下她也没大瞧清,心中虽不大满意那二爷只打发了一个人陪自家女儿回来,面上仍笑呵呵地道:
“幸苦哥儿一路送我家红玉回来了,春香,去取五十钱给他,请他到门房里吃茶。”
春香忙应了一声,又提起炭篓子,沿着抄手游廊,急急往东厢房去找日常管家的大少奶奶去了。
红玉悄悄回头瞧了眼自家二爷,见他仍笑着轻轻摇头,便知他还是不想声张,只得抿着笑儿随自家娘亲去了。
等到进了正房,和爹娘都见过了,她便忙悄声道:
“爹,娘,才刚是二爷送我回来的。”
“二爷?二爷?!”
林之孝家的听了先是一愣,而后便是一喜,待再瞧见红玉的新簪子、新耳坠,更不觉掩口笑道:
“暧哟!我的儿!这才几日工夫二爷就这般待你了,这可比为娘当年强多了!”
“咳,咳,咳...”
林之孝早收起了烟袋,却突然咳个不住。
林之孝家的瞥他一眼,没好气地啐道:
“呸!你咳个什么劲!当年二爷身边八个大丫鬟,哪个不想当姨娘的?
老娘最是清白坦荡的,想了便是想了,没做便是没做,你只管偷着乐罢。”
“咳,当着三丫头的面呢,好好地说这些做什么?”
林之孝咳声一滞,忙尴尬地转过话题来:
“二爷这是已经回去了?却不知他带了几个人?今儿得罪了那王爷,可得小心些才是。”
“爹爹说得正是,二爷也就担心这个呢。”
红玉听了连忙点头,又抿着嘴道:
“所以他才换了小厮的衣服送我回来啦。”
小厮?但刚才只有一个小厮啊...
暧呀!这个死丫头,可真真是个讨债鬼!
林之孝家的呆了一呆,又瞧了眼面前抿嘴偷笑,难掩得意的自家女儿,一时反应了过来,慌慌张张地就要往外头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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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东厢房里,一个遍身绫罗、插金带银的花信妇人锁了钱箱,收了钥匙,就朝着炕上醉醺醺的黑脸汉子埋怨道:
“论理,原不该我这当嫂嫂的来说,可你家妹子也太不像话了。
她这才当了几日的差,就这般急着往家跑了,回来也就罢了,偏还挑着这擦黑的时辰,没得饶了我50个钱的使费去。
俗话说长兄如父,你这当大哥的也得管管她才是!
再者,我可把丑话说前头了。
以前她在家里偷闲的两三年我也就不提了,但往后她若像这般三五日的就回一趟家,那每月也得跟你们兄弟一样交三成的月例到公中来。
不然这个家我是当不了了,谁爱当谁就当去!”
榻上汉子摸过枕头斜靠了起来,乜着醉眼嗤笑道:
“嘿,爹娘都还在呢,哪里...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大哥来管她。
你想要钱也容易,要么自己去和她说,要么...就去和爹娘说,只别来烦我就是。”
那妇人听了更气,压低了声音啐道:
“呵,你们且就惯着她罢,再过几年我看哪家好人敢娶过门,少不得还得找个小厮配了。”
“咕咕唧唧个什么呢?”
那汉子解了解领口,不耐地摆手道:
“去,去,听着点爹娘动静,早点定省了才好回来办事。”
我呸!床上床下都是这般猴急,真真是个银样枪头!
那妇人飞红了脸,心里暗暗啐了两口,方踱到门前掀开一线帘栊往外瞧去,就见正堂那边刻下灯笼通明,两道影子正印在窗上,看着该是自家公婆,却都在不安地来回踱步,一时更觉嫉妒:
公公素日最是省俭的,可这小姑子刚一回来,就舍得点这许多灯了,真真是偏心得很。
而后她又朝对面的西厢房瞧了眼,正见老二媳妇收拾了出来要往正堂去,竟是要主动去见那小姑子,好在公婆面前讨好,忙也抚了抚鬓角掀帘出去,一面笑着招手道:
“哟,弟妹也要过去?这可巧了不是...”
正说着话呢,不防春香那丫头又从游廊上过来,险些就把那炭篓子撞到了自己身上,把她唬了一跳,登时气得骂道:
“你个没长眼的东西!抱着个炭篓子在这游魂呢!”
又骂后面的青衣小厮道:
“既拿了赏钱你就在门房里老实等着,哪个稀得你来谢恩了!”
“这位嫂嫂...”
章提了提灯笼,照清了掐着腰拦在跟前的少妇,见她穿戴不俗,又生得有几分容貌,该是红玉的一个嫂嫂,便要解释一二,却又被这妇人打断道:
“嫂嫂也是你能叫的?你...”
林家大媳妇骂声一滞,骤然亮了三分的眸光悄然一转,掠过那修长挺拔的身姿,又在那张清秀俊俏的面容上一绕。
只见得暖黄的灯光下,这年轻小厮的脸蛋竟似婆婆那副白玉镯一样莹润生光,似乎比自己涂了面脂后还要细腻光滑。
虽又见这小厮微微蹙眉,她却再也生不起气来,反更觉着他带上了几分难言的贵气,竟像那琏二爷一般勾人。
于是她口气不觉早软了下来,只捏着帕子掩口笑道:
“你才多大呢,就要接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苦活了,当真是可怜见的。
暧,实也怪我家妹妹淘气,谢恩也不必了,我再赏你50钱,只不许拿去吃酒哦。”
妇人尾音微微上扬,似乎带着难明的喜悦,说着还一扭腰身就要进屋,竟真的要再去取钱。
“这...”
章尴尬地愣在了原地,心中却生些古怪的思绪:
50钱虽说不多,但也够平民一家四口一日的肉菜所需了...
嘿,原来自己如今竟能靠脸吃饭了吗?
不过这钱...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呢?
他正有些为难,所幸红玉匆匆赶来,一面随意给她嫂子见了礼,一面拽着章就往正堂去,口中只说是爹娘要谢他一路护送。
章朝着那咬唇暗恼的林家大媳妇笑着点了点头,又要接过那束手旁立的可怜丫头手中的炭篓子,但轻轻一拽竟是没动。
红玉余光瞥见,忙让春香一齐跟上,只留下了两个嫂嫂隔着中院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