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之内，赖大家坐在下首的椅子上，正拉着春燕、四儿说着闲话，没几句话的工夫便问出了章的性情，顺带还弄清了两女家中人口。
她还要再多问些，只听外头一路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目清俊，身材挺拔，玉簪犀戒，锦袄革带，竟看不出半点寒酸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缎袄绣裙的漂亮女孩子。
那瓜子脸，水蛇腰，狐狸眼，妖妖娇娇的模样，正是家中买来的晴雯了。
赖大家的忙笑着起身：
“暧呦！这就是三姑爷家的哥儿罢，这眉眼真真和三姑奶奶是一个稿子的，这等身姿却又和国公爷很是相象了，怪道老太太这般喜欢哥儿呢。”
果然是大总管的媳妇，说了这一堆漂亮话，实则连一声“二爷”都未叫的，俨然真把自己当成了“奶奶”辈了。
渐渐入乡随俗的章虽还是不甚在意什么称呼，但实也有些腻歪这种仆人拿大装相的作态。
“想来大娘便是赖总管的夫人了，不知赖大娘星夜来访，有何贵干呢？”
他抬眉打量了面前年纪四十往上，也与主子们一般穿金戴银、涂脂抹粉的赖家媳妇，又扫了眼她身后高几上那个桃木方盒，随口笑了一笑，面上不甚亲近。
不都说这小爷性子随和，待下人比宝玉还要更好吗？怎么这般刻薄？
赖大家的笑意微滞，又偷偷朝晴雯看了一眼，见她正面带嗔怪地努嘴作着口型，似是在说“二爷”的字样，心中便回过些味来。
她虽是不大高兴，但也只得堆笑回道：
“...二爷说的哪里话，我这般奴才哪里当得起‘夫人’二字，二爷可不敢这般说呢。
我这趟来，原是为了...”
章这才绽出笑容，伸手一引：
“赖妈妈且不急，先坐下再说罢。
晴雯姐姐，帮赖妈妈倒茶。”
“暧，暧，多谢二爷。”
赖大家的推辞不过，便忙应了，心中倒好受了一些。
等章落了座后，她就也在下首椅子上了坐了半边，又看着上来为她倒茶的晴雯笑道：
“姑娘如今越发出落了，别人家的小姐只怕也未必及得上，怪道二爷要从老太太那儿讨了姑娘进房呢。
我今儿也是特地给姑娘道喜来了。”
“...妈妈说笑了，我原生得不好，当不得妈妈这般夸的。”
晴雯指尖一颤，一缕缕嫣红悄然爬上了腮颊，心中实也说不出是羞是喜，一面随口回了句，一面强忍着羞涩将茶倒好，便退到章身后垂首站着。
一对纤密的羽睫轻颤不休，就如她心情一般难以平静。
章见她不似自己心中想的那般喜欢，心中微微有些奇怪，却也只当她在外人面前害羞。
所幸赖大家的也未多坐，只吃了半碗茶，又将他院里的六个婆子，六个小媳妇，六个小丫头，连着家中愿意过籍的男子十个，小厮四人，还有晴雯在内，一共三十三份红契（死契）交割了，便要告辞回去。
“晴雯姐姐送...”
章正开了木盒，点过了身契数量，见其并无错漏便要起身相送，忽地就是一愣，纳罕问道：
“，赖妈妈请留步，我怎么没瞧见晴雯的姐姐的身契？
还有红玉姐姐的身契，莫非不在老太太的今儿的话里吗？”
赖大家的笑着回道：
“暧，二爷有所不知，最上头那份叫花妞的，便是...”
晴雯脸蛋飞红，连忙娇声嗔道：“妈妈...”
“好，好，不说，不说。”
赖大家的笑着摆了摆手，又略显为难道：
“红玉那丫头原该在内的，只是...我听我家里那个说，林管家不大乐意，他便也不好勉强...”
林之孝不乐意？
章若有所思，面上笑着道过谢，便仍让晴雯送了赖大家的出去。
晴雯将赖大家的一路送出院门，又说了些闲话便要回去，却被赖大家的唤住，拉她走到墙角，避开了小丫头，方才低声笑道：
“我素知姑娘是个志向高的，不过这二爷生得极好，又很有能为，如今更讨了老太太十分的喜欢。
姑娘定要留意些才好呢，可千万别让别的狐媚子捷足先登了...”
“呸！妈妈说的什么胡话！
我这身契不管在老太太那，还是在二爷这，不都是一样当差的？
我又...又不是作的通房丫头，哪里就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听到这儿，晴雯脸蛋早已红透，当即啐了一口，立马夺手要走。
急得赖大家的连忙将她拉住劝道：
“暧哟！我的大姑娘！也就是知道你是个念旧的好姑娘，我才跟你说了这些，你赖伯伯也才拿住了那林之孝的话头，趁便把红玉那丫头的身契抽了出来。
那丫头很有些随他娘的，生得还有几分颜色，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不过这遭她定是恶了二爷，你再想法子吹吹风，早日把她赶了出去就好！”
晴雯知道赖家与林家一向不睦，这赖大娘也未必全是替自己考虑，但她说的倒也不差。
方才二爷教大家写字的时候，红玉恨不得把脸都贴上去了，那般心思谁还看不出来呢。
唔，除了那呆香菱...
不过青岚很是大度，不与她计较罢了。
想到这儿，晴雯也很是有些气恼，又见赖大家的说个没完，便先支吾着应下，将她打发走了，方才折身回去。
而章见晴雯送人去了，自己便收起身契去了书房，一并交给青岚放好。
顿了一顿之后，他又朝一旁眸光盈盈，抿唇羞笑的红玉问道：
“姐姐可知林管家何时得闲？”
“二爷是有事要吩咐我爹爹吗？这也不用等他得闲的，你只管打发人去前头说一声就好啦。”
红玉正听得纳闷，便见晴雯脚步轻快地回来了，唇角梨涡浅浅，两腮嫣然欲滴，分明是有什么喜事。
咦，好像跟自己差不多呢，难道她的身契也被赖大娘送来了？
可她的身契又并不在总理房啊...
晴雯也一眼瞥见红玉那眉眼弯弯，脸蛋红红的模样，分明与自己仿佛，又听到章的问话，便知红玉定是会错了意，一时心中反倒再生不出气来。
她咬着唇儿踌躇了一会，又见章欲言又止，也是为难，便把红玉拉去外面，将方才的正堂里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却没忍住笑道：
“我们这些人里，单姐姐有爹有娘、有人疼爱，想来定是林管家舍不得姐姐再为奴籍，要想法子为姐姐脱籍，再嫁个良人为正妻呢。
说不得姐姐再供个进士儿子出来，日后也跟太太奶奶们一般是个诰命夫人了。”
红玉原就被惊得脸色煞白，又听她说这一番似羡似嫉的风凉话，更气得眼眶红红，但也不及跟她斗嘴，便急急往屋里跑去：
“二爷，二爷，我想告假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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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府西面，一条小巷。
夜色昏暗，灯火阑珊，隐约能见得巷道两侧屋舍俨然，虽瞧不见厅殿楼阁、树木山石，却也都是青瓦白墙、高脊飞檐，颇有些气象。
这等形制的房舍，又位于这紧邻皇城、衙署遍布的中城之内，寻常七八品的京官莫说有财力购置，只怕连每月一间屋子2两多的租金都难以负担。
而这一条巷的几十间院落，连着宁府西面与此规模相仿的那处，却都只是荣宁二公早年间出银购下，给庶出分家的族人及府上有体面的世仆所居。
因隋唐以来，府第、衙署、寺庙这一类多院落的大建筑群，四周皆以廊庑围绕，沿回廊两侧的之街巷则称东西廊下。（正房坐北朝南，所以不会有南北廊下。）
宋以后回廊多以廊屋和围墙代替，称呼却依旧沿袭了下来。
又因自古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故而这这东西廊下，虽不算在敕造面积之内，但豪门贵族中，凡有余财的都会一齐买下，充作族产。
刻下时近戌初，西廊下偏南面的一处院落内，几灯如豆，女声低斥。
第193章 权仆归家金屋暖 少妇卷帘春心动（加到了4250）
“你瞧瞧你干的这叫什么事？且不说这是老太太吩咐的话，只看那二爷，今儿的体面你是没瞧着，我在屋外头可听得真真的！
甄家王妃和伯夫人抢着认他作弟弟，那些诰命个个都想给他说亲，你又说他箭术通神，这往后还不知要怎么富贵发达呢！
偏生你胡涂油蒙了心，这等天大的好事就被你硬生生地推了！
难道非要等玉儿到了年纪，被主子们随便配个小厮，你才乐意不成？”
你现在...罢了，这都快戌时了，且等明儿一早起来，你就去院门那候着，务必先给二爷赔了不是，再从总理房取了红玉的身契送过去。”
院内，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中间堂屋里烛光摇曳，人影徘徊。
林之孝家的正捏着帕子来回踱步，一面压低了声音说个不住。
但过了好半晌，除了那“吧唧吧唧”的烦人动静，却并未得一句回音。
直气得她拧眉跺脚，回身斥问：“当家的，你到底听见了没？”
林之孝坐在一张小杌子上，眉头紧紧皱着，闻言又将旱烟袋凑到嘴边叭哒了一口，烟雾从他鼻孔和嘴角慢慢飘出，将他的黢黑面容衬得越发纠结起来。
“林之孝！”
林之孝这才磕了磕烟锅，低低叹了一声：
“如今家中人口越发重了，事务也更多了，我冷眼瞧着再有几年，这账就该入不敷出了，到时候三丫头未必就不能脱籍的...”
林之孝家的听了只是不信：
“你胡说个什么？去年各处房田铺子还往公中交了十来万的现银，哪里就过不下去了？”
“...十来万听着是不少，不过大老爷处就先提走了三万，下剩的单是上上下下的的月例、节礼、年例，再加上吃穿用度，又去了两三万。
王公侯伯的人情客礼照常便得四万上下，族中远近亲友的接济也要花上一二万的，每年琐琐碎碎的事情还要再费个万儿八千。
如此一年到头，也只不过存下个一两万的，就这...还未必都能归入银库里去呢。”
林之孝语气微沉，似有深意。
说着他抬眼打量了一圈自家轩敞精美的正房，又看了看一回家便换了身绸裙缎袄，着实更添颜色的自家婆娘，却不由轻轻摇了摇头。
瞧见自家婆娘红了脸来就要骂人，他又忙劝道：
“三丫头还有些几年才会配人，我已有七八分的把握能先劝着主子们放她出去，到时候便是...便是她还想给那二爷做妾，也比寻常丫头出身的要越出一等去，倒也不急这一时的。”
林之孝家的细细一想，也觉有理，只是仍有些担心：
“如今那院子里，可就红玉一个外人了，她这往后还怎么当差呢？”
林之孝趁便说道：
“不如你再去找琏二奶奶讨个人情，把三丫头调到旁的院里去，哪怕只干个使唤丫头也是好的。”
林之孝家的皱眉不解：
“你这又是哪门子的主意？好好地放着一吊钱的巧宗儿不做，让玉儿去干粗活？”
“咱们也不缺这几两...”